实在是尴尬,温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上头来跟江释雪玩这些。

    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尴尬,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侍从端来了酒,江释雪问:“先生酒量如何?莫不要喝醉了。”

    温岁说:“殿下放心,小酌一杯没问题。”

    江释雪便给他倒了一杯,要给自己倒的时候,温岁说:“殿下尚小,不能喝酒。”

    江释雪有些讶异,也颇为好笑,“像我这个年纪,有些人已经去逛过花楼了,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温岁说:“喝酒伤身,尤其殿下还在长身体,就更不该喝酒。”

    说这些关怀的话,反正也不会少块肉,温岁不介意做几次暖男。

    大概是温岁的语气太过认真,江释雪顿了一下,便放下了酒杯,说:“那我便不喝了。”

    温岁说小酌一杯就真的是小酌一杯,只喝了一杯便不再碰了。

    他酒量确实很不错,一杯酒也不会有醉意,就是趁个景,晚上好睡觉而已。

    泡完澡,温岁睡在了偏殿,而江释雪睡在主殿,两个人隔了一道墙,倒也很近。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温岁浑身都有些暖洋洋的,这个时节晚上还有些凉意,他端端正正地躺好,盖好了被子,眼睛刚眯上,就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香味儿,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看见了桌上烧着的香炉。

    皇家就是讲究,晚上睡觉还熏安神香。

    温岁没有多想,就着这样的令人安心的香味慢慢陷入了沉睡。

    睡到后半夜,殿中的香烧完了,偏殿房门才“咯吱”一声,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江释雪走进了门,脸没入黑暗之中,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关上了房门,快步走到温岁床边,将怀里抱着的枕头放到一旁,语气很轻:“先生,我睡不着,我想与先生一起睡。”

    他说完,目光落到了温岁脸上,殿外月光明亮,透过窗户落在温岁脸上,竟也有一种神圣的美。

    但江释雪知道,他不是像外表表现得这般清冷。

    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推搡了一下温岁,低声唤道:“先生?”

    温岁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反应。

    什么药都能起作用呢,先生。

    江释雪在温岁身边躺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这一切温岁依旧什么都没发现,他睡的很好,好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感。

    他想到了昨晚上的安神香,便跟江释雪讨要,江释雪微怔,很快勾起嘴唇,道:“先生想要,我让人送一箱去国师府。”

    过了一会儿,江释雪说:“父皇请我过去看戏,先生可想一起去?”

    温岁:“去。”

    他隐匿了身形,跟着江释雪一起去了御花园。

    皇家御花园占地颇大,戏台也早已搭好,上面花旦武生咿呀唱跳,很是热闹。

    温岁其实对这戏不感兴趣,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皇帝的皇子皇女,结果扫了一圈下来,无奈地发现只有江盛和江释雪长得最好。

    看了一会儿,温岁就没兴趣了,他要走,低下头与江释雪说了一声,江释雪轻声说:“先生想走便走罢。”

    温岁要走,就听见坐在江释雪旁边的三皇子开口说:“六弟,你在自言自语什么?难不成大白天的撞邪了?”

    江释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三皇子越发起劲,“六弟,我在与你说话,你怎的装作听不见?”

    温岁取出一根羽毛,轻轻地在三皇子脸上搔弄,三皇子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也有几分尖利,“什么东西?”

    他的动作颇大,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三皇子母妃如妃瞪了他一眼,给了嬷嬷一个眼神,嬷嬷立即走到三皇子身边,低声叮嘱他,叫他莫要作怪。

    “有、有东西在我脸上飞,不是我!”三皇子如此解释道。

    但嬷嬷并不以为意,转达了如妃的话,便离开了。

    三皇子压下惊恐坐直了身体,眼神注意到江释雪望着自己微微笑,羞恼道:“是不是你?是你搞的鬼吧?”

    江释雪语气冷淡:“三哥,若不想看戏,便去醒醒酒,省的打扰父皇看戏的雅致。”

    三皇子也知道自己没理,他压下话头,正要继续看戏,却是感觉手里一阵冰凉,像是有具死尸握住了自己的手!

    三皇子这次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尖叫起来,甩手跳起来,“有、有鬼!!”

    三皇子正值青春期,但早已变声,因此声音格外尖利,戏台上的戏子们营业能力过关,被这样一打岔,气息都未乱,依旧在唱戏词,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乱飞。

    但是皇帝听到了三皇子的尖叫和他尖叫的内容,脸色一沉,表情格外不好看,他将三皇子叫到跟前,语气已经极为不善,“你在叫什么?”

    明明今日日头不错,周围也是百花争艳的一派春色,但三皇子觉得像是置身冰窟,叫他格外的冷,他哆哆嗦嗦地说:“父皇,有、有鬼!刚才有鬼拉我的手!”

    如妃赶紧过来,“请陛下恕罪,他这是念书念傻了,出现幻觉了,臣妾立即带他下去!”

    不得不说如妃的反应能力确实不错,赶在皇帝要发火之前想将三皇子带走。

    但三皇子见他们不信自己说的话,扬起手,急于证明自己,“我说的是真的!父皇你摸,我这只手还是冰冷的,被那只鬼手握过了!”

    这句话一出,如妃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刮子,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果不其然,皇帝听到这句话,怒火瞬间就蹿了起来,“胡言乱语,青天白日,哪来的鬼!不想听戏就给朕滚!”

    说完,侍卫就过来要将皇子带下去,如妃赶紧说:“臣妾回去定会好好教训三殿下,请陛下恕罪。”

    在三皇子还要开口辩解的时候,如妃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行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跟本宫回去。”

    这一段小插曲严重影响到皇帝看戏的兴致,他坐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是看不下去后,便沉着脸摆驾回宫了。

    皇帝一走,其他人也坐不住了,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一个比一个溜得快,最后第一排只剩下江释雪一个人。

    江释雪开口说:“先生不用帮我出气,三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习惯了。”

    温岁有些好笑地说:“我只是逗一下他,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大。”

    江释雪看着他,说:“若是身体不好的人,被先生这样一逗,恐怕两腿一蹬,便会驾鹤西去。”

    温岁摊手:“我只吓他,但是殿下你看,他很精神。”

    江释雪拍了拍旁边的座位,“既然人都走了,先生便陪我一起看戏罢。”

    温岁看了看,说:“那个青衣是个刺。”

    江释雪:“刺?”

    温岁直起身子,说:“嗯,他本来打算今日刺杀皇帝,没想到被我打岔,皇帝提前离场,他这次无功而返。”

    江释雪扭头看向温岁:“先生能看出是哪家刺么?”

    温岁说:“散养刺,他本是世家子弟,但是他表舅家的孙子的侄儿的大女婿犯了错,被朝廷下令诛九族,他家也跟着被抄了。”

    江释雪感觉他语气有些微妙,“他的身世竟如此曲折。”

    江释雪说的语气倒是很平静,但是惹来了温岁的反感,“殿下就这个反应?”

    江释雪看了他一眼,“先生这是何意?”

    温岁说:“殿下不觉得动不动抄人满门诛九族是很匪夷所思的刑法吗?”

    江释雪说:“朝廷诛九族,已是万不得已的铁腕手段,若不是犯下重罪,本朝不会下达如此命令,毕竟九族上下会有三四百条人命。如今燕朝人口稀缺,即使是奴婢太监的命也同样珍贵,又怎会随意诛人九族。”

    又道:“若这一族有一人犯下譬如谋逆这种重罪,那其他人又怎能让在位者高枕无忧?宁可斩草除根,也不可妇人之仁。我以为这样的道理先生能懂。”

    温岁:“……”

    江释雪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说:“先生听过何不食肉糜这个典故罢?我以为先生远在天庭,不食人间烟火,该是何不食肉糜这样的人,但没想到,先生竟然如此心善。”

    温岁:他觉得江释雪在内涵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不过听了江释雪的话,他也知道自己没必要跟江释雪谈论这些,没必要,立场不同不必强融。

    不过这种在位者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脸孔还是让温岁想揍他。

    温岁压下心里的烦躁,对江释雪说:“殿下已经知道这个青衣的身份,要将他拿下吗?”

    江释雪却摇摇头,说:“既然他没有动手,那便不用管他。”

    此时戏也已经落幕,江释雪起身,对温岁微微笑道:“先生,走吧。”

    温岁漫不经心地应了。

    两个人漫步在御花园里的青石小道,江释雪突然停下脚步,摘下一串鲜艳的垂丝海棠,伸出手,递给温岁:“先生,这花给你。”

    温岁接过来,将那串花别到了江释雪耳后,“殿下自己收着吧。”

    他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说:“殿下人比花娇。”

    江释雪回道:“先生也娇。”

    两个人的气氛看着很好,但心里仿佛都有些心事,都有些漫不经心。

    江释雪没有摘下那串海棠,就那样一只耳朵夹着那一串海棠花走了这一路,路过些宫女看见他这副模样,都小心地露出笑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才微微笑着离开。

    温岁感觉到了什么,对江释雪说:“我怎么看那些宫女并不惧怕殿下?”

    江释雪:“为何要惧怕?”

    温岁说:“因为殿下是太子,她们竟然敢取笑殿下。”

    江释雪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温岁好奇地问:“陛下赐给殿下的那两个宫女,殿下处置她们了?”

    江释雪说:“送回去了。”

    温岁惊讶道:“你开蒙了?”

    江释雪看了他一眼,说:“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我与她们一起。”

    温岁松了一口气,江释雪注意到了,他没有问什么。

    两人走出了御花园,江释雪将耳边的海棠摘了下来,握在掌心里揉碎了,又用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掉。

    红色的汁液沾染了他雪白的手掌,这样白与红的撞色,不知为何,让温岁有点反胃。

    他压下了心里不适的感觉,对江释雪说:“我走了,殿下自己保重。”

    江释雪却叫住了他,对他说:“先生,陪我说说话罢。”

    温岁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殿下想说什么?”

    江释雪说:“既然来都来了,我带先生去看看我母后生前的寝宫罢。”

    温岁听了,稍微来了些许兴趣。

    说到江释雪的生母,她也是一个挺神奇的女子。

    皇帝在登基前只是先皇最不起眼的皇子,因为其母只是一个宫女,因此身份到底是卑贱的,连奴婢都不大看得起他。

    只是那时候他抱了几个哥哥的大腿,有了个出宫建府的机会,即使这般,他也是最不起眼最弱势的一个王爷。

    这样的身份摆在那儿,到年纪的时候,高门女子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低门女子,因此不上不下,颇有些尴尬。

    也就是这个时候,沈家的嫡女对他一见钟情,非要嫁给他,家里人拦都拦不住,只能捏着鼻子促成了这段婚事。

    沈家嫡女便是江释雪的生母,纯纯恋爱脑,对皇帝可谓是一心一意,陪他吃了各种苦头,结果人家一当上皇帝,每每看见皇后,都能想到以前把尊严都丢在哥哥们脚下的苦日子,因此极其不愿再看到皇后。

    即使这样,皇后竟也一副理解的姿态,丝毫不怪罪皇帝。

    即使自己被淑妃下毒滑了胎,皇帝包庇淑妃并不严查,皇后也是随便被他糊弄过去了,唯一聪明了一回,还是求皇帝立江释雪为太子。

    她对江释雪倒也是真的疼爱,是一个贤妻,也是一个好母亲,但是毕竟被下了毒才滑的胎,她那时候身子骨已经是很差了,等把所有的奶水都喂给江释雪后,她就挺不住了,江释雪一断奶,她就去世了。

    温岁和江释雪走到了元后的寝宫,也是皇帝怕睹物思人,想起从前不堪,这偌大的皇后寝宫竟是直接荒废了。

    虽也会有宫人来打扫,却也还是落了许多灰,足以见得打扫得并不上心。

    温岁开口说:“殿下的母后待殿下极好,或许殿下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一走进来,皇后娘娘抱着殿下唱曲子哄睡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

    江释雪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母后的样子,她很漂亮。”

    温岁像是顿悟了一般,说:“殿下带我来这里,莫非是想再一次看见皇后娘娘?”

    江释雪却说:“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像在挺早之前,江释雪就已经不再自称本宫了。

    温岁想到这一点,忽然摸不到江释雪的用意。

    就在温岁思考的时候,江释雪再一次开口:“先生,你会一直追随我,对吗?”

    温岁有些惊讶,毫不犹豫地开口:“当然。”

    江释雪深深地看着他,低声说:“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母后早逝,外祖明哲保身,虽是太子一党,却也有意无意与皇兄示好,只因我先天不足,子嗣艰难。”

    温岁说:“殿下这个毛病应当已经祛除了才对。”

    江释雪说:“先生觉得我还能将他们当做可信任的人吗?”

    温岁顿住,没有说话。

    江释雪主动牵住温岁的手,“先生,我现在,只有你。”

    江释雪明明快与温岁差不多高,但他似乎微微低下了肩膀,微微扬起脸看温岁,“先生不会抛下我,对吗?”

    “先生不会欺骗我,对吗?”

    这两个问题砸下来,砸得温岁都懵了一下,他当目光落到了江释雪脸上,看见了他那双灼亮的金眸。

    在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下,他听见自己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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