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桥支摊总是随心所欲的,讲究体面,就摆个小铺子,风吹雨淋都不怕。不讲究的,拿块破木板往地上一搁,小方凳一摆,也是个摊。这样的摊子大多卖土里挖的东西,沾土的总要脏,也不要体面。
还有就是不上岸,只在桥洞和河边做生意的,停几艘乌篷船,船前挂盏纸灯笼,渔家就坐在船头。这时候早就不卖鲜鱼了,他们只卖干货,鱼干、虾干、腊肠、紫菜等。
等过了五更天再来,那时才换批人来卖活鱼,河鱼海货都有,他们价实诚,抢手得很。等到日头初上,缸子里空了,剩点零头碎脑的就拿回家。搁点酒,放葱姜蒜末糊一锅,有家底的,大早上煮锅麦饭下菜。
阿夏听底下渔家的吆喝声,和时不时的灶眼底下竹节啪嗒炸裂的声响,汤汁咕嘟,烈火炒菜。要是路过这条街,却什么也不买,只怕回去后肚子都要作妖。
山桃用手肘杵了杵阿夏的胳膊,“快看,张阿爷一家出来摆皮影戏了。”
晓椿和阿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巷子尾处转口有隐隐绰绰的锣鼓声,一群人搬个竹凳子坐那里叫好。
“我们也去看会儿。”
阿夏拍板。
说起皮影戏,陇水镇上只有张阿爷一家是做这个的,且他们是从外面城镇里学师几年后才回到镇上。
平日里接喜事单子,晚间就到明桥演给大人小孩看。不收银钱,赏钱随意给不给,只图个乐呵。
椅凳是人家自带的,要是没带,他那边也有几把小竹凳,挑把坐下就成。阿夏几个坐在后头,前面幽深的巷子口搭个台,四周架木框,前面糊的是桃花纸充做幕布。
里面悬了盏影灯,燃的清油,几支灯芯一点起,只有两字好说,亮堂。后头还有个置条桌,摆影戏要用的东西,左右两边坐着拿唢呐和二胡的,张阿爷唱念,他大儿掌扦子,也就是控皮影戏。
此时正演的龙游四海。那龙青色,尾长龙角大,两绺胡须弯弯绕绕,一出来底下是云,继而烟雾缭绕,跟真龙现身似的。
那点大的小孩惊叹,捂着嘴小声跟旁边的小伙伴说:“快看,是真龙来啦。”
“别说话,万一它寻着声过来可咋办。”
回话小孩面色严肃,手攥紧,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阿夏在后头听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龙还厉害着,会喷火,幕布后张大哥喝口烧酒松香,猛地喷向前面,瞬间起了熊熊大火。
连阿夏几个都被唬了一大跳。
“啊,是走水了!快灭火啊!”
“不是,那是龙喷的火。”
小孩一本正经地道,他满脸惊叹,心里深深认为是龙喷的。
浓烟散去,青龙摆摆身子,腾云驾雾一下子飞到东海,蓝色的海一望无垠,波光荡漾。
“那就是海,我到海湾时见过,好宽好长的。”
有孩子看见后蹦了蹦,立马坐下后,小声又兴奋地挨在同伴旁边喊。
张阿爷他们演的是草头戏,不是连本的,一晚换个花样,住在旁边的小孩和老人天天过来看。镇上孩子虽说能玩的花样多点,但也匮乏。可每日晚上新奇的皮影戏能让他们不用早早上床,这个小台子充斥着他们小小又满足的快乐。
也曾是阿夏童年最盼望的事情之一。小时候到夏日时,她爹会给她买一碗小圆子,让她边吃边看,要是碰上人多,她爹就把她扛在肩头看皮影戏。若是冬日,她娘会给她一袋子糖炒栗子,或是糖芋头,牵她过来看一场再回去睡觉。
所以这个弄堂里的小戏台,曾经是她最喜欢的,现下变成了其他孩子最欢喜的地方。
一场皮影戏完,有休息的时间,阿夏起身,指着旁边一个小棚车道:“我去张阿婆那里买几碗茶水。”
“成,山桃坐着吧,我跟你一起去。”
晓椿边说边抚裙摆站起来。
皮影戏旁边就一家摆了个棚车的,是张阿爷他婆娘跟几个儿媳一起办的,他们出来摆台,张阿婆就会一道跟过来出摊,赚些银钱。
她们卖茶水和小食,夏卖糟货,冬卖烤物,只有春秋有什么卖什么。
几个人一起请人做的小棚车也有意思,顶上是弯着的木棚,两根木架子,一根绑炭炉篮子。用竹子编筐围起来,放一个大铫子。另一头是竹编大柜,盖子敞开,露出不少罐子来,还有陶瓷小碗和筷子。
张阿婆年纪大了,坐在那里休息,主事卖东西的是她大儿媳张陈氏,她跟阿夏娘很熟,远远见了阿夏就招手,“阿夏,来来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啊,诺,姨给你卤味吃。”
说着就要拿碗,阿夏连忙拦住,“陈姨,你要是给我,我可不要,今日我带了银钱来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一点卤味而已,早先我跟你娘一道摆摊时。她都能白送我家小娃几个面人,吃点东西咋了,你可别跟姨生分。”
张陈氏假意板下脸。
阿夏笑道:“我今日是带了银钱出来的,被我娘知道在陈姨你这里白吃,回去得被说。再说我们三个人,要吃得多,白送陈姨你就亏本了,到时候多给几颗也成。”
“成成,真是说不过你这丫头,阿夏你要吃啥,我们今日做了鸡脚、鸭掌、鸭肫、豆腐干。”
“我要五碗茶,三份豆腐干和鸭肫。”
听她说完后,张陈氏震惊,“五碗茶阿夏你怎么喝的完,买这么老多做什么。”
阿夏指指戏台子,眉眼温柔,“我给张阿爷他们买的,白听了戏,就买几碗茶水让他们润润口。”
“阿夏,你别买,到时候我会给他们送。”
张阿婆也忍不住出声。
“哎呀,算我的一份心意,借花献佛了。阿婆你们要是不卖给我,回去我连觉都睡不好。”
被她这一通抢白,大家也只能随她。她们卖的茶是散茶,味道还成,给倒了五碗让其他几个妯娌送过去了。
剩下的豆腐干和鸭肫泡在小罐子里,打开后一股卤味的香气。张陈氏用竹夹挨个夹出来,放到油纸袋子里,一袋子分量不小,给阿夏时都还是温的。
付了银钱又寒暄几句后,她和晓椿才走回去,把袋子递给山桃,坐下后就说:“快尝尝,陈姨她们做的卤味还是很不错的。吃不完带回去给山南吃。”
说完自己用竹签子扎了块卤豆干,这豆干吃起来格外香,完全入味,很绵软,没有一点豆干的寡淡。
张家人能干,这豆腐是自己做的,黄豆用山家湾里长的大豆,磨成浆做成豆腐后,找几个好天晒好,再放到熬了许多年里头的卤汁里炖煮,煮到表皮发皱,内里吸满汤汁,颜色都变了才停火。
可吃起鸭肫来,跟豆腐干可不就是一个味了。鸭肫、鸭掌或鸡脚都是些内脏,爱吃的人多,可愿意拾掇的人少,价也算贱。
张陈氏她们就跟专门养鸭的村子谈好,每日送这些内脏过来,天不亮就开始处理,鸭肫里头的的废料是一点也不能留。抹上盐串起来晒干。
前面晒好有些干瘪的鸭肫干就放到卤汁中煨煮,煮个半刻钟停火,叫它们待在卤汁中过夜。
阿夏很喜欢这种特别有嚼劲的口感,鸭肫干咬开是一大块的,一点都不沾丝,咸淡刚好,还能尝到风干后的韧,煮熟后的脆。
她边看皮影戏,边鼓起腮帮子在那里嚼,越嚼越香。不过她很快就感觉到不对劲,前头的小孩连戏也不认真看了,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她们,更有个小女娃口水滴答地落。
阿夏看得好笑,左右她这里也吃不完,本来是想回去给家里人的,索性都分掉再买点带回去。
她招招手,很轻地道:“你们想吃过来拿。”
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咽了咽口水,都不好意思上来,只有那个小女娃年纪小又嘴馋,挣脱她姐姐的手摇摇晃晃走过来,趴在阿夏腿边软软地喊:“姐姐,吃。”
“来,小心点。”
阿夏怕她太小了,吃鸭肫噎住,拿了块很软的豆腐干给她,小女娃用嘴叼住,眉毛弯起来,含糊不清地道:“谢,谢。”
见真的有吃的,也有小孩扭捏走上来,阿夏很大方,两袋子吃的全给分了,收到的是数不清的谢谢。每个小孩都有,刚好分完。
她不让山桃和晓椿给她,自己又去买了两袋子,买完回来天色真的挺晚了,她们几个也准备回去。
得了吃的小孩眯起小眼,冲她们作揖,脸上笑嘻嘻的。阿夏也笑,她的脸被烛火照的柔和,眼里落了点光亮,垂下的辫子被风微微吹起。
三个人提了盏灯笼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路边还有不少人,一路铺满烛光。
“阿夏,你转过来,把手伸开。”
山桃忽然叫她,阿夏不明所以,摊开自己的手掌,山桃拿出一颗麦芽糖放到她的手上。
“吃颗糖。”
“你今日这么好心,这糖不会是在地上捡起来的吧。”
阿夏很怀疑,晓椿在一旁半掩着面笑。
山桃炸毛,“方知夏,你不吃还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哎,我偏不,”阿夏晃晃自己的手,做了个怪表情,提着灯顺风往前跑,辫子全都飞起来。
“你给我站住,”山桃在后头追她,晓椿边跑边笑,差点没叫风灌一嘴。
等几人跑累了,也快到明月坊了,阿夏摆手,蹲在那里喘气,“我不跑了。”
“我也累了,哎,到家了,”山桃一看自己的家到了,也赶紧休战,把气顺匀了说:“阿夏,晓椿我回去了,明天再到阿夏家去。”
“成,我也家去了,阿夏你提着灯小心点走。”
阿夏直起身来点点头,看着她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小道上只剩下她和一盏灯。
这里的桥离她家还有一段路,阿夏走得小心,没走几步就见前面的路口有人提着盏灯。
她细瞧了一会儿,而后赶紧跑上去,兴奋地喊:“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靠在那里许久的方觉松了口气,板起脸说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要是遇到点什么事可怎么办,下次玩闹可不能忘了时辰”
阿夏理亏,连连点头,她又不是傻,一看就知道大哥在这里等了她许久。也就是这路口是她回家必经的,旁的都弯弯绕绕。
赶紧献宝似的拿出两袋子吃食,塞到方觉手里,并解释道:“我们去看了张阿爷的皮影戏才晚了,我还买了豆腐干和鸭肫给你们。”
方觉收敛起严肃的面孔,声音也软了下来,“那你还去做了什么?”
“我还买了五碗茶给张阿爷他们,之前自己买的两包全分给一帮小孩,大家吃得可高兴了,我们晚上还吃了海鲜面。”
只是这带出去的荷包也变得空荡荡。
方觉听她那股欢喜劲,心里也高兴,捏了块卤豆腐干,边吃边道:“没钱了吧,晚点我偷偷给你些。”
“真的吗?”
阿夏跑到前面,转过身扬起脸问。
“真的。你可走快点,太婆他们都没睡,就等你一个,回去你得挨骂了。”
方觉颇有点幸灾乐祸。
“啊——”
她的声音渐渐隐进寂静的小道,影子越拉越长,最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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