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后一级楼梯上去,入目是青砖铺面的塔屋,四周雕花窗户洞开,有两扇拱形石门。石门前都有僧人守着,不叫太多人一起出去到塔外。

    人成群出去,最后从另一扇石门回来,等了许久才到阿夏她们三个,守门的僧人前还支了张雕花木桌,敞开的木盒里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印着佛教繁复的图案,每张都写着祝福,诸如六时吉祥,平安喜乐。

    这些小而方的纸,又称为福纸,平日没得卖,只有到庙会时才有。四月初八佛诞日时的纸又不一样,那时的纸要更好一些,此谓佛纸,除散佛纸外,佛诞日比庙会还多了一项,晚上可从塔上放孔明灯。

    阿夏每年都会来,每次来也必买福纸,厚厚的一大叠才十文,握在手里,走出拱门外。

    她没敢靠到石栏边,千光寺的塔之所闻名,就在于高耸,这样的塔要是紧挨着围栏往下看,还没看出名堂来,就会生出头昏目眩的感觉。

    可若是远眺,景象又不一般。举目是明蓝色的天,浮云朵朵,白又亮。底下的河流盘旋蜿蜒,乌篷船、渔船、货船错落其间。陇水镇的屋子高矮各不相同,黑瓦檐背,一只只竹匾里晾晒着春日的山鲜海物,偶尔一抹亮色,不知哪家酒楼的旗子飘起。

    水村山郭酒旗风。

    阿夏很喜欢这样明亮又有风的天。她往前走几步,将手掌摊平,那叠青红蓝紫的福纸微微摇曳,第一张打旋飘起,另外的纸紧随其上,翻滚着飘向远处。

    一叠的福纸不算什么,可当塔楼上每人手里的福纸一同飞起时,炫目得像刮了一阵五彩的风,混到一起从塔楼飘出去。有的纸顺风直下,落到寺庙里,有的纸要寻山安家,有的纸飘飘荡荡落到船上。

    大家把这放福纸叫做撒福,谁能捡到落下的福纸,则表示福气已至,所以底下的人都仰头摩拳擦掌准备接福。

    这叫千渡塔接万福。

    撒福完后,阿夏目视福纸越飘越远,消失在金光里,她面色柔和,转身和山桃她们从另一扇拱门出去。下楼和上楼并不是同一条楼梯,这条石梯很有意思,上头刻满复杂的经文,重叠往复。

    每个下楼的人会凝神细看,也不会觉得下楼的路漫长,只觉得还没有看完,就走出了头。

    此时已至晌午,塔外人愈发多,阿夏她们从廊桥底下过,迎面一股馥郁的桃花香,两边栽种了不少桃花株,繁花如盖,白得似雪,粉得如美人面。打从那走一圈,都要沾染不少的香气。

    这般适合文人骚客风花雪月的廊桥,尽头却卖的不是什么文雅之物,而是焖肉面。

    桃花散尽的深处,一只小棚子孤零零地支在那里,几张小桌上零星地坐着几人。小贩是个老丈,他给自己弄了张案台,搓上粉后,手里甩着细长微黄的面条。

    看到她们三个人来,脸上浮起和煦的笑意,“几个小囡焖肉面吃伐”

    阿夏点点头,嘴巴甜,“老伯您给我们做三份面。”

    “得嘞,要红汤还是白汤?”

    红汤在汤头盛出后还会搁半勺的酱油提色,略微有点咸,白汤则是不添,就用煨好的汤,色泽清亮。

    她们几个的口味都有点偏淡,浓油酱赤的也吃,焖肉面却一致选白汤的。

    老伯的面是手打鸡蛋面,每一根揉的粗细差不多,细长又不粘连,打开锅盖,等水滚起就甩面条,时不时用竹爪篱扒拉一下。

    面熟好后捞起放到粗瓷大碗里,从红泥砂锅里舀出一勺清汤当头浇下,取一块焖肉放上,搭几株烫后还嫩生生的小青菜。

    阿夏最喜欢吃这一大块焖肉,用五花肋条排,放数来种香料在砂锅里焖煮到肉酥烂为止。放到汤里时,肥腻处会渐渐化开,却不显得油腻。

    叫用鸡架子煨出来的汤都浮上一层清浅的油光,汤味淳厚,青菜爽口。而这手打出来的面,最是筋道滑溜,不容易烂糊。

    她们吃面不算太过讲究,只要味美就成,吃完一碗也不挑错处。稍坐会儿就离开了,庙会通常要摆到晚上,所以阿夏她们就在庙里头闲逛。

    看见有人背着只稻草杆,上头插着不少只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买上一只边走边吃。有人摆字谜,也上去猜一猜,有小孩赌气闹着不走,她们三个闲得一起蹲在那里,看小孩什么时候起身,最后蹲不住自己起来走了,回头看那小孩还耍赖趴在那里。

    也有逛累的时候,那就找个大殿进去坐下,听一听老和尚念佛经。不过阿夏从来都不是能听得进去的主,坐得很端正,到后头眼神都迷糊起来。

    一日下来,买了大袋小袋的东西,摸黑回到船舱时,靠着墙壁就睡了过去,回家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躺到床上没多久沉沉睡去,梦里梦到她站在高塔上,福纸飘扬。又梦见她们的猫食费被僧人看到了,拿钱买了不少鱼,烘成小鱼干,叫小沙弥喂给一群小猫吃。

    梦里的最后是一群猫窝在屋檐上吃着小鱼干打滚。

    以至于阿夏一大早起来,忆起梦里的事情,拿出自家放小鱼干的青花罐子,跑到楼上的猫窝旁。

    天还早着,年糕和汤圆是实打实的夜猫子,闹腾一晚上,此时没醒。汤圆是缩在年糕的身子底下睡的,头探出来正好对着猫窝门。被光一照拿爪子盖住,一耸一耸地往年糕头旁边凑。

    “来,醒醒,我们吃小鱼干啦。”

    阿夏拿手指头挠挠它们,不奏效,心生一计,把小鱼干放到两小只的鼻子底下,立马睁开圆溜溜的眼睛。

    拿头去蹭阿夏的手背,咪呜咪呜直叫,吃到小鱼干后才停住嘴巴。这一日阿夏走到哪,这两只就跟到哪。

    她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果然有小鱼干吃就是娘。”

    到第二日时,她才刚下来,就听见太婆和方母嘀咕,“赵山家的媳妇要生了,明明估得不是这一日,孩子等不及要出来咯。”

    “这不是好事,”方母边帮太婆一起收拾接生要用的东西,一边说:“这孩子怀了九个月,也足月了,早点生下来才好。这洗三和满月,也得去见礼,东西是该准备一些来。”

    太婆正准备说话,阿夏扶在木栏杆上插了一句话进来,“太婆,晓椿的嫂子要生啦?”

    方母被她给唬了一跳,拍拍胸口没好气地道:“你走路咋没声,差点没把你老娘我吓出好歹来。”

    “我这不是想知道吗,”阿夏从楼梯上赶紧跑下来,又问了一遍,“她嫂子今日就要生了吗?”

    “要生了,我刚去看过,怕是不太好生。”

    太婆今早急匆匆地跑去瞧了眼,这孩子吃得好,只怕个头太大,就算生下来只怕也要受一番罪。

    她叹口气,看了眼阿夏。早些时候方母说要早把婚事给筹备起来,她没拒绝,可也明确地说过,一定要拖到十八再嫁人。

    十五六岁还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这时候嫁人有孕,大多不是去母留子,就是母子双亡。太婆看得太多了,才不舍得叫孙女那么早嫁人。

    外头传来催促声,太婆也就没再想了,她拍拍阿夏的手,“我知道你与晓椿好,不过今日她家忙着,你可别去看这些热闹。等洗三的时候再上她家去。”

    “哦。”

    阿夏本来想跟着一道去的,不让去她就只能看太婆拎着木箱出去,方母想想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出门。

    她只能一个人留在家里,没想到两人这一去到了傍晚才回来,身形疲惫。

    “阿娘,太婆,喝口水先。”

    她赶紧从旁边倒了两杯温水递过去,两人一饮而尽,太公编着箩筐抬起头问了一嘴,“生下来了没?”

    “生下来了,称了重有七斤呢,是个小子,”方母啧了声,“磨了他娘老半日,差点去掉半条命。”

    方父感慨,“这孩子也太大了。”

    太婆去搬了盆水洗手,附和道:“可不是,这般大的孩子少见,今日我都差点失手,还好胎位是正的,不然只怕命都保不住。对喽,她家后日洗三,到时候都去瞧瞧这胖小子。”

    “得添盆,到时候买几个喜果。”

    方母盘算着,阿夏在这种场面上是全然插不上话的,她只能静静地听着。

    连到了那日洗三礼,都得要方母领着她一道去,不好再跟平日一般自己单独跑过去。

    今日的赵家有喜事,门前灯笼都换了一对,大红色,还挂起红绸,赵父赵母见人就是笑,寒暄着往里头迎。

    看到方母两个来,赵母立马脸上浮起真切的笑意,“哎呀,小芹和阿夏过来了,快进去,等你们几个呢。”

    “拿点东西耽搁了,我家老太太在里头了吧?”

    方母提提手上的东西,又问了一句。

    “在里头了,这边迎几个人,我也进去了,要不是多亏你家老太太,哪有这么白胖的孙子哦。”

    “这孩子命好,生得好。”

    等终于寒暄完进去,用来洗三的屋子里沾满了人,都要瞧瞧这个胖小子。

    阿夏进去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这孩子可真壮实,我家那个生下来就跟猫崽子似的,才四斤多点。”

    “我家也是,还生怕养不活。”

    边上围起彩条时,太婆抱着盆香汤过来,作为接生婆也是要帮忙洗三的,香汤倒进盆子里后,彩钱和果子一并放下。木盆是又圆又大,来的亲朋好友把自己送的礼全扔到盆里。

    拿木棒搅盆,紧接着抱来个裹着布的肉团子,还没有长开。阿夏瞧了眼,胖乎乎的,她脑子冒出来的念头跟旁人都不一样,她想,这么胖,到时候晓椿做的百衲衣只怕都穿不上。

    不过很快她就没想这一茬了,看太婆给胖小子洗澡,嘴里还道:“先洗头,做王侯,先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洗完澡还得梳头、漱口,最后沾点黄连在小孩嘴上,苦得他哇哇大哭,太婆抱着他,喜词顺嘴说出来,“好乖乖,三朝吃了黄连苦,往后日日吃蜜糖。”

    洗三才算正式结束,赵家还煮了元宝茶招待大家去厅堂吃。

    阿夏没见着晓椿,便和方母一道往外走,颇有点好奇地问:“赵嫂子的孩子取名了吗?”

    “还早呢,起码也得到满月请人再取,”方母拉住她的手,“你的名字我和你爹也是想来又想去,才赶在满月前取下。”

    “那怎么叫方知夏呀?”

    阿夏侧头看着她娘问,方母扑哧一笑,“那自然是你生在夏天,那时生完你下了不少日子的雨,还觉得不热,等你生下来后,才知道夏日来了。”

    她撇嘴,“阿娘你又胡说,我哥说是取自一句诗,叫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那你晓得还问我。”

    方母笑她,不过也没有说错,生阿夏的时候她太乖了,一点也没有遭罪,连到了三伏那时候,也因为下雨,没觉得太热。

    母女两边说边进了厅堂,还在想到哪桌时,对面有个妇人站起来招手,她穿着一件青绿的长褙子,肤色白,眉毛细长。

    “小芹,阿夏,坐到我这边来。”

    “走吧,你盛姨叫我们过去呢。”

    阿夏听着声就晓得是谁,盛浔他娘。忙走过去坐到她边上。才刚坐下盛母就亲热地挨过来,抓着她的手,话语有点嗔怪,“阿夏,怎么我家小子去山亭了,你就不肯来姨家玩了是吧?亏我日日念着你,你个小没良心的。”

    “哪有,盛姨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前些日子才上门吧。跟盛浔哥在不在可没什么关系。”

    阿夏可不认这些话。

    “姨这不是想你日日都能过来。”

    盛母边说边看了眼阿夏,身姿好,脸长得也讨人喜欢,这嘴巴更是甜。她看得眼热,可惜自家这个傻小子不开窍。

    方母在一旁乐呵,掀了茶盖散散热气,侧过头问道:“阿莲,你家盛浔几个有说什么日子回来?出去也有好一阵了吧。”

    “你瞧我这记性,刚见着你们就想说,说来说去还倒说忘了,”盛母脸上有喜气,“昨日有人报信来,那时就到海湾了。我打算明日在那里办个接风宴,不用自家动手,还能出海瞧瞧是不是。明早我让船来接你们,可别说不去,小芹你不去,阿夏可一定要去。”

    阿夏闻言很欢喜,“伯父和盛浔哥还有三青哥都回来啦?接风我去呀,还得把晓椿她们都叫上。”

    “叫叫叫,都去都去,到时候让我家盛浔开着船带你们逛一圈。”

    盛母一口应下来。

    她又悄悄贴近阿夏的耳朵说:“你盛浔哥还给你们每个人都带了东西。”

    “是什么?”阿夏被她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弄得很好奇。

    “不知道,他说给你的,你应当会很喜欢。”

    盛母是知道的,她还特意去了趟海湾,只不过她没说,谁给的谁说呗。

    倒是把阿夏胃口吊得足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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