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渐渐远去,  四下又是一片黑,连对岸人家的灯火也全都熄了,河上的水鸭也陷入深眠。

    阿夏提着食盒坐回到窗前,  伸手将窗户关上,移过床边上的架子灯,  才捧出食盒里的面,还是温热的。

    盖子盖的很严实,还拿绳线给捆起来,  阿夏边笑边将绳子解开,  很浓的姜味扑面而来。

    这碗面的浇头很多,肉丝、蛤蜊、河虾、豆腐皮、荷包蛋、腊肠、笋丝、黄花菜,  这样的一碗面也只有大过年的时候,  大人才能花这么多的心思去准备一碗面。或是坐月子时,  那姜汤面才有这么多的料。

    说它费心,  是因为做姜汤面,不是直接往锅里下姜炒,  而是得先熬姜汁。选上好的老姜倒黄酒煮沸,再切片晒成干。拿口砂锅来,  放点水再往里头扔姜片,  花上数个时辰去熬姜汁,  这样做出来的面才会有醇香的口感。

    图省事把姜榨成姜汁,  虽然口感也不差,但吃起来总不如上头来得好。

    先炒料,  再放姜汤,用镇里人家自己做的米面煮,  喷香浓黄。

    阿夏看着这碗如此费心思的面,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撑着脑袋不知道想啥,良久才动筷子。

    面里的荷包蛋,吃起来有股姜味,不是汤渗进了蛋里,而是煎蛋的时候特意放的姜末,这又叫姜鸡蛋。可能不爱吃的人光听着就觉得怪,但对能吃姜的人来说,姜汤面里头加姜鸡蛋才够对味。

    吃了蛋,再夹起一筷子黄花菜来,特别滑。这黄花菜山里头长得不多,都得爬过几个山头,才能摘一篮子。晒干后更是没多少,存在那要不是有客估摸着也舍不得吃。

    豆腐皮镇上卖的很贵,一斤要半两多的价,晒干并不容易,却很补,镇里人家也只有送礼或是家人生病时才会买点来,平常吃得并不多。

    可是阿夏看着碗里的豆腐皮,堆起小尖,她很慢地搅着,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也一口一口全都吃完了。汤也没剩下,不同于花椒的麻,辣椒的辣,姜汤喝起来是辛的,全喝完背上都起了层毛汗。

    对着凉的人吃了很好,肚子暖和起来,只不过大晚上躺在那睡觉时,左思右想地睡不着。

    阿夏侧过身胳膊拢着被子,眼神落到一旁挂着的孔明灯上,她垂下眼皮,又翻过身,拿被子盖住头。

    最后掀了被子,起身下床,蹲在床边的柜子前翻找了一通,拿出自己用的画具和扇面,还有些丝线,抱着来到桌子前。

    点灯开始画,盛浔喜欢绿,她就画了几株斜枝的竹子,这倒不费工夫,且楼下有太公做好的扇骨,明日起早去把它安上就好了。

    最费时辰的是底下的络子,她打得很尽心,方胜状的打好后,又拿过绳线开始编,连打了数来个才收手,梅花、柳叶、象眼块等加起来总共有六个,收进旁边的绣箩里。

    一听外头的鼓声,都已经到了三更天的时辰,要是这时打开窗户看一眼,天也有些蒙蒙亮了。

    阿夏屋里的灯才被吹熄,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后,身子轻快不少,穿好衣裳就往楼底下跑。

    方母正在那里捏寿桃,一见她下来忙将头抬起来,“今日总好受了些吧,瞧你这个劲我就晓得,好了大半。你说说你,天还没热,就来这一出,要是真热了,你只怕晚上都得跳到河里去。”

    之前看她还病着就不忍心说她,见着有精神后,又忍不住数落她。

    阿夏默默点头挨训,半句嘴也不敢还,等她娘自己停了嘴后,赶紧说道:“阿娘,我去木工房看看。”

    说完立马脚底抹油地往边上走。

    方母在她后头喊道:“你太公去桥上摆摊了,没在屋里。”

    “知道了。”

    阿夏又不是来找她太公的,在

    桌子上找到一把做好的扇骨,又拿了罐浆糊后,偷偷溜回到楼上,细细将扇面和扇骨粘牢,确定能用,才停下手。

    她做完后,看到被放在一边的食盒,想起昨夜盛浔说的,拉开最后一格食盒,里面有用油纸包着很齐整的糖块,一张写了藕丝糖,另一张则写到炒米糖。

    打开藕丝糖,色微白,细长条的,中间有个很长的圆洞,上头撒芝麻。要是掰开一看,断面上有数来个小圆洞,大小不一,跟切开的藕片似的,才有这个名字。

    这藕丝糖,吃起来就是讲究一个甜,另外就是脆,还要酥而不碎。

    阿夏嘴里叼着半截的藕丝糖,又打开另外一包炒米糖,一小块一小块给切好的,米花膨胀开全紧挨着。

    她其实小时候很爱吃这一口,很久以前斜对门住的阿爷就是做炒米糖的,他每年冬日时,就会挑着担去别家收当季的糯米。

    把这些糯米筛拣好,泡在水里泡个一天,再蒸米。初时阿夏以为很简单,实则要把握这个度特别难,要蒸得不黏,饭粒子颗颗分明才好,还得不软又不硬,软的出水多,硬的炒出来也硌牙齿。

    拿布给垫在竹匾上,将饭一点点铺开,让日头将它给晒干,这叫做晒冬米。冬米晒好也不是完事了,要做成炒米的话,自家做不成就去得找个炒米师傅来。

    要是自家能做,抓一把米放到铁锅上,底下的火得特别特别旺,烧得锅都发红,猛炒将冬米给炒成雪白的米花。

    再用糖小火慢熬成糖油,倒进米花中翻炒,盛出锅到抹了油的方木盒中,垫上油纸,握根擀面杖给压实,放凉再切。

    吃着甜,嚼着脆,咽到嘴里又松软。对门阿爷做的就是炒米糖,只放糖,其他什么也不放。盛浔这里还放了不少花生仁和核桃,吃的时候又多几分味道。

    她明明吃的是糖,嚼着是甜味,可莫名的心情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阿夏含着糖,看向窗外的河水,她有些不知道,这份心意到底该怎么回应。

    有的东西就算没挑明,瞎子也能看出来了,她杵着脑袋叹气。

    趴在那里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索性下楼帮她娘捏寿桃去了,也听了一下午她娘的念叨,已经学会随意点头,胡乱应声,左耳进右耳出。

    正好方父从外头回来,看见阿夏时愣了一下,又满脸带笑,“看来是好了,我这个人也真是的,还想着你今晚也没胃口,对付点算了。这会儿去买肉也没什么好的了。”

    “刚好就给她吃肉,你听听这话,”方母斜了他一眼,扭过头将包好的寿桃放在砧板上。

    方父也不恼,“我这不是想着做个黄酒炖肉给阿夏补补,今晚随便吃点得了,我明日一大早就去买。”

    “买什么?”方觉报了一堆书走进来,他边将书放下边问,回头看到阿夏坐在那里,去边上洗手还问了一句,“阿夏,还难受吗?”

    走回来翻出一盒蜜饯递给她,“吃苦药可不好受,我绕道去陈家蜜饯铺子给你买的。”

    “我就爱吃他家的。”

    里面各样的蜜饯都有,阿夏捏了根冬瓜糖嚼着,听他们在那里聊,晚上吃的也都是清淡口的菜。

    吃完没多久,阿夏找了个说辞上楼。方母还在后头纳闷,原先不出去逛几圈都难受,今日天才刚黑下来,就这么老实地上去了,想想都叫人觉得狐疑,不过也没管她。

    阿夏回到楼上就把门给锁了,坐在窗前坐了会儿,后头又挪步走到露台上等着,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够矜持。挪回到窗前,趴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玩着络子,偶尔抬起头往外头瞟一眼,有点坐立难安。

    直到下面响起盛浔的声音,她才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将自己捏在手心揉搓许久的纸团扔到船上去,见到扔准了,而后跑进去屋里

    头去。

    盛浔还正想把绳子给挥上去,一见阿夏扔了一团纸下来,捡起来发现上头写的是,去明月河那边等我。

    他哑然,再一瞧上头人影都没了,只能划着船往前游。

    另一边阿夏拿上东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贴着墙慢慢挪过去,索性她爹娘已经睡下,才能让她顺利走出门。

    明月坊也一片寂静,路上人影都没有,偶尔有几家亮灯的,阿夏一路走过去,快走到的时候,她看见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身形高大。

    哪怕只有模糊的光影,她都能认出来那是盛浔。

    阿夏拎着食盒,脚步却快了起来,一开始是雀跃的,后面就带着点小跑,手拎着裙摆跑到了盛浔面前。

    仰起头看他,笑道:“不是叫你在岸边等我吗?”

    盛浔在微光下打量她的脸,没回话,而是伸手捧住她的脸,低低地道:“瘦了点。”

    “你怎么跟我爹说的一样,”阿夏抬眼看他,煞风景最在行。

    盛浔捏捏她的脸,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提的食盒,声音带着点笑,“关切你的人才会关心你瘦不瘦。”

    “劳驾关切。”阿夏回他。

    “分内之事。”

    盛浔的回话更直接,让阿夏都不知道接什么,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往右边走,盛浔也往右,她往左,盛浔也往左。

    弄得阿夏哭笑不得,“你别学我走路。”

    盛浔还有只手空着,直接揽过她的肩膀,把她往船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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