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再想想,”头发花白的洞主喃喃地说,“散了吧。阿妹,你来。”
赵娘子在哥哥面前十分乖顺,她亲自搀着哥哥去休息,对跟随而来的侄子侄女们说:“行啦,主意也不是一天就能定下来的,干嘛急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散了吧。”
侄子侄女们见状,只得住了脚,又有几个不太甘心的,就在老洞主的住处外面徘徊不肯散去。
洞主往窗外一望,对妹妹说:“把窗户关上,看着生气。”
赵娘子心中忧虑,仍然笑道:“这么多好孩子,还要生气呢?”
“真的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吗?”洞主反问道。
他们这里虽然号称“洞主”,也是沿袭下来的称呼,他们根本就不住山洞。就着窗外的月光,洞主又看了一眼儿女,连连叹气。最后对妹妹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赵娘子道:“我并不苦,过得挺好的。再不行我就回来,家里还能不要我么?”
洞主又叹了一回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问赵娘子:“刚才几个孩子说的,你觉得哪个说得对?”
赵娘子顿时认真了起来,像是个课上突然被老师点了名的小学生:“还是小妹吧。”
“怎么说?”
赵娘子道:“拿到手的才是实在的。”
洞主道:“对呀。我老了,可惜儿子们不顶事。女儿又……毕竟是个女儿。”
“哼。”
洞主笑道:“这么说你不开心啦?只要小妹有本事,家交给她总比被别人散了的好!”
赵娘子道:“那小妹要去看县令,哥哥同意的?”
洞主道:“我还想自己看看呢,不看一回总不能放心的。毕竟是件大事。”
“那……把小妹叫过来商议一下?”
“好。”
赵娘子出了门去叫人,侄子侄女们都围着她,一个劲儿地问:“姑姑,姑姑,怎么说?”仿佛一群鸽子。
赵娘子道:“小妹跟我来。哎,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去歇着呢?”
侄子们还有点犹豫,老大依然觉得跟着刺史更有前途,老四已然改了主意,也想跟着去看看。赵娘子虎起脸来道:“都欠打了是吧?!!!”
侄子们顿时作鸟兽散,赵娘子一点得意的心思也没有,反而发起愁来:这哪像当家人的样子呢?儿子不争气,怪不得哥哥会发愁。
小侄女跟着赵娘子去见洞主,洞主正在屋里的火塘边烤火,抬眼看了看她们说:“来了?坐吧。”
姑姪俩坐在洞主的两边也都烤火,洞主说:“小妹,你与你姑姑下山吧,早去早回。”
“哎!”这小女儿二十来岁模样,眉眼间一片开朗之色,听到父亲同意了,更是一脸欣喜。
洞主叮嘱道:“要悄悄的看,别叫人发现了。咱们的人过去那边的少,饼上洒芝麻,显眼。”
赵娘子道:“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小妹打一开始就装成我的侍女跟过去,再不对别人说。阿苏也在县城上学,我去看我儿子,别人能说什么?小妹就跟着我过去。”
洞主道:“好。”
姑姪俩也都很高兴,洞主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只让她们去休息。小侄女道:“姑姑,你那屋子很久没睡了,到我房里睡吧。”
两人就到了小侄女那里,又说了半宿的话。赵娘子道:“小妹,你阿爸当家不容易,你可要帮他呀!你那几个哥哥,哎……你要当家,我一定帮你!”
“小妹”笑道:“姑姑当真看我成?”
赵娘子道:“我是看你哥哥不成。你阿爸比我大十几岁,我与你哥哥们一道长大!他们让你阿爸太累了!那是不成的!你的哥哥们,放到那个县里,也不能说是不好。多少财主富人家的儿子也不比他们强,却都能守住家业。整个家、整个奇霞,一眼看过去都是仇家,你哥哥们这样就成。”
“唉。”
两个女人叹息了一回。
赵娘子就鼓励侄女:“他们不成,你就要当家!”
“好!”
赵娘子摸摸侄女的头发,道:“睡着,我再住两天再走,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我告诉你一些那边的事儿。你要干成了与下面官府结盟的事儿,这个家也就当成一半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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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娘子的计划,以下山之前给侄女多讲一些县城的事项,以免太招人眼。
早上一睁眼,身边的被褥都凉了,赵娘子揭被而起,问道:“小妹呢?”
侍女恭敬地说:“去抓人了。”
“她抓什么人?”
侍女道:“人贩子。”
赵娘子匆匆穿衣,催促道:“快,给我梳头,我要去见哥哥。”
洞主早知道了女儿要干的事。老人觉少,一大早他就醒了,还没喝一口水女儿就过来了。洞主道:“你姑姑还要住两天才走,你起得再早也没用。”
女儿笑着抱着他的脖子说:“我才不是急着下山呢,是有件事儿要做,阿爸,你答应我吧。”
“嗯?你下山要干什么事?”
“不,就在寨子里干。”
“说说。”
“小妹”道:“昨天姑姑来传话,那个县令说什么互相不捕猎奴隶?就是咱们寨子里也有捕猎奴隶的人了?他们拿别家人我不管,我要查查有没有贩卖咱们寨子里的人的!我跟姑姑下山之前,要先处决了勾结外人掠卖族人的叛徒。
讨价的时候,山下官府手里拿着的咱们的人多,咱们就要吃亏。不能叫这些人在后面坏事。”
洞主欣慰地道:“好。去吧。”
赵娘子梳洗完毕,侄女正在满寨子的抓人。她侄女抓人是很简单的,奴隶贩子一拿,再细审。外面买卖人口合法,山里贩卖奴隶也不犯法,都是明着的。但是正如“掠卖良口”是犯罪一样,寨子里没有一个成文的法典,洞主家认为把族人卖到山下是犯罪,那就是犯罪。
赵娘子站在旗杆下面往下看,见侄女活力十足,不由欣慰地笑了。远远地扬声道:“小妹,吃早饭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小妹”已把寨中奴隶贩子的头子抓了过来。与所有的“獠人”一样,她这一族里也是没有文字的,大家或用一些自己知道的记号或者是画画来记事。与山下人来往频繁又有心的人,也学一些山下的文字。记账、记事都用山下的文字。
洞主家里也不是人人识字,赵娘子是下山联姻生了儿子之后才慢慢认得一些字的,洞主的儿子们只有一个能认数百字,“小妹”倒能识上千字。奴隶贩子因为要订契需要,也识些字。“小妹”从这奴隶贩子的家里翻出个账本来,上面虽然记得七零八落,她认字也认得不太全,仍能辨认出一些记录。
她拿了账本给洞主看:“他们这群鬼!从下寨那里贩了人,竟不叫咱们知道!”
洞主家自住主寨,手下另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寨子也是听他的号令。在自己的地盘上,贩卖自己的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洞主道:“砍头!把他的头拿到各寨中给他们看!不许贩卖本族人!”
“小妹”道:“且慢!”
洞主问道:“你要干嘛?”
“小妹”命人:“叫银匠来!”
随从们唤来了银匠,“小妹”又命寨中人到寨中的祭祀的大广场上集合。当着所有人的面,命银匠把从奴隶贩子家中搜出来的一坛一坛的银子化了,命人将那个奴隶贩子绑在了木桩上,用铁钎子撬开他的嘴,将一坩埚的银汁子灌到了这人的嘴里。
那人拼了命的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抱不脱粗重的木桩、捆绑的粗麻绳。挣扎得太过用力,麻绳将皮肤勒出了血,直到洇红了衣服、人被灼死,也没能从木桩上下来。
“小妹”道:“阿爸,办好了。”
洞主赞赏地道:“很好!”
“小妹”跟着姑姑下山的事情遂成定局。
当天,她号称要跟去姑姑家玩耍,收拾了行李、带着仆人,下山没多久歇息的时候就换了一身侍女的打扮,先跟赵娘子去赵沣家,在那里略住两天,再与赵娘子一同去县城。
赵沣正在家里,将儿子的来信反复地看,仿佛看着赵家未来的光宗耀祖。他有点心痒,想去县城看儿子。又想妻子回娘家去了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等妻子回来交换了讯息,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亲自动身。
“小妹”来得正是时候,赵沣毫不犹豫地说:“咱们一同上县城去。”
赵娘子道:“等两天也不怕的。”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有耽搁太久,没两天就又动身了。路上,“小妹”再三说:“只当我是个侍女,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
赵沣道:“放心。”
过不几天,一行人就又到了县城。这一回,再没从楼上掉个人下来落到他们的马前了。他们很顺利地到了赵宅,但是赵苏不在,他上课去了。
打赵娘子上次过来,赵苏就搬到了西厢去了。赵沣夫妇此番就住在了正房,“小妹”做戏做全套不肯住客房,带着侍女住到了东厢。进了东厢,侍女就很有眼色地给她铺好了床、放好了行李,自己却在角落里打了个地铺。
赵沣出去拜访士绅,赵娘子与“小妹”一处说话。她们讲的是自己族里的语言,外人根本听不懂。
“小妹”说:“这县城可比咱们寨子阔气多啦!要是能结盟,就不必再担心争不过他族了。”
“你看这县城还行?我还去过府城,那里比这儿要更好一些。”
“先不用管他们,等咱们赢了那些野人,势力更大了,再跟什么知府、刺史打交道!现在只看这个县令怎么样,我看他管这个县城就挺好的啦,再悄悄地看两天,看看他还有什么旁的真本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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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的“真本事”有多少真不好讲,其中一项就是在京城的人缘还挺好的。
祝缨正在县衙里拆看从京城里来的信件。
将到十一月了,侯五终于从京城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郑府的几个家仆,他们一同押着车。车队到县衙前停下,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人们小声地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侯五风尘仆仆,跳下车来就冲门房嚷:“快!京里派了人来!侯府有东西磅来!快禀告大人!”他自己回头跟郑府的仆人低声说了句:“稍等,我亲自进去禀告。”
祝缨在衙内就听到了外面的嚷嚷,她对曹昌说:“你和小吴去看看。”
她对自家几个仆人已经放弃了,侯五在人情世故上仅强于祁泰,鬼知道他一路跟京城来人是怎么相处的。小吴机灵,官面上的迎接都能应付。曹昌与甘泽有亲,甘家在侯府的仆人里也有些面子。她不得不一次派两个人去,自己留下来问问侯五情况,再接见京城来人。
侯五人情世故上让人叹息,办个差使倒是认真,他抱着一只匣子进来,说:“三郎,京城回信都在这里了!有王相公、陈相公的,有郑大人、裴大人的,冷少卿也叫人送了封来。王相公还叫人特意送了一个本子,说是刘先生写的,刘先生也有信。与我同来的是侯府的人,郑大人给了你几大箱子好东西哩!小曹家的东西,他们给捎了。小吴家里也托我捎了东西。还有金大郎家……”
他手里拿的是信件,都保护得很好,物品则都在车上。跟他同来的并没有身份尊贵的人。
祝缨听他说完了,道:“把信交给大姐收好,我一会儿去看。你也休息一下去。”
她这才去见京城来人,京城来的侯府仆人她都认得,他们已与曹昌寒暄了一回,又打趣了一回。打头的小管家见到祝缨都说:“三郎清减了!怪不得七郎总惦记着呢。”说着,呈上了单子。
祝缨接了也先不看,说:“一路辛苦,先休息,稍等一阵儿再叙话。”
管家道:“三郎还是这么贴心周到。”又指着一口随身的小箱子,说里面是郑熹的娘郡主送给张仙姑的。交代完了才跟着曹昌进去休息。
祝缨见县衙里的官吏都出来围观,道:“都闲着呢?”
人们作鸟兽散。祝缨哭笑不得:“回来!过来两个人卸车!”叫了几个平时细心的衙役来,将车卸了,将几口箱子抬到二门前放下。
衙役们抬着箱子有轻有重,都封得好好的,也猜这都是什么东西。几辆大车,拢共十来口箱子,县令大人赴任时的家当都没有这么多呢!
关丞和莫主簿以及县尉等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讨论,莫主簿道:“何曾见过京城往这里送东西来的呢?”
县尉也说:“可不是。不都得这边往上头送礼的吗?以福禄县这片地方,附近的人也没什么要求福禄县办事的,哪里还会送东西过来?”
他们又问关丞的看法。
关县丞道:“要我说?我能说什么?我就知道咱们大人能通天。”
另几个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钉子呢。”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挺起了胸脯,觉得县令厉害了也就是自己厉害了。
县令正看单子,郑熹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给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连佩饰都是全的,衣箱夹缝里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绸缎衣料、精巧摆件。郡主给张仙姑的还是首饰,顺捎还给了花姐两件。有两口箱子里都是书。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么都有。
祝缨觉得不对,叫来侯五询问:“郑大人问过你什么事吗?你跟他哭穷了?”
侯五跟张仙姑、祝大吹这一路上京的事儿才吹了一半,被叫过来时还意犹未尽,猛听这一句问,道:“没有啊!哪能干那个事儿呢!咱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侯五这辈子也没过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后才算安定了下来。问他,他也只会当面说:“挺好的。”
祝缨道:“你背后说过什么没有?”
侯五的脸绿绿的:“没、没什么呀……并没有说寒酸什么的……”
真的,就说家里主人四口,仆人三口半,那半个是小吴,因为小吴还得当衙役。他还找补解释了,衙门里换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缨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郑熹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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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缨说,在外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盘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讲究的,要注意身体,就算自己仗着年轻瞎折腾,还拖家带口的呢。
又让她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这里一切都很好。只要祝缨把官做好,做出成绩来就行,不要分神考虑什么交际之类的事情。他郑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门生外放了,不给他刮地皮就觉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缨是什么样子的。
福禄县离京三千里,无论送什么东西都太费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这路上损耗都是一大笔,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笔,索性就别浪费了。
又说,京城里的人际关系也不用祝缨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缨有什么需要周旋的,就写信给他。京里人那么刁,祝缨能刮福禄县几层地皮送礼喂得饱?他在京里随便就能打发了。
等等。
如此讲理,让人后背都发凉了。
祝缨觉得此事不简单,马上拆了别人的信,将信都看完了,才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王云鹤的信里叮嘱她,不要仗着年轻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类,还是不要太激进,暂时也不要上书,就先试行着。又说把祝缨写的风物杂记也转交给刘松年了,刘松年还是很喜欢的,但是还在骂祝缨,问祝缨给刘松年的信里都写了什么怎么就让刘松年满地乱蹦蹦了。
刘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骂祝缨,骂她不识货,自己写的都是精品,现在抽几篇给你看看!
陈相竟也给她写了信,说陈萌的一些经验能够对祝缨有启发,他很高兴。陈萌这货到现在才开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缨和陈萌以后能多多联系,两人互相促进。两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商量讨论嘛!
最后,陈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他也跟郑熹谈过了,郑熹现在情绪也很稳定,也不在东宫搞事了。所以陈相让祝缨也稳稳地来,不要着急,年轻人最怕冲动,一冲动就会走弯路,反而会蹉跎岁月。蹉跎岁月还算好的,就算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一起玩完。让祝缨也不要过于关注东宫,盯着东宫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
祝缨失笑。
她上回跟王云鹤顺笔提到了陈萌,可能这位公然夸奖陈萌的时候拿自己的话举例子了。而给陈相的信里,她也浅浅提了一笔郑熹。郑熹估计是为了这事。
她猜得确实不错!
想将县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陈萌虽有不小的进步又借着丞相父亲的便利做成了些实事,得到的考评也不错。但是在政事堂众人看来,是称不上出类拔萃的。全国县令几百上千了,真正让他们令眼相看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王云鹤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祝缨的信到了手边,回忆一下陈萌做事也确实称得上“中上”。也就夸了陈萌“务实”,是个很好的亲民官。
陈相和王云鹤前后脚收到的祝缨的信,看祝缨信里提了一笔郑熹。
投桃报李,陈相就以老师的身份拦着郑熹聊了一聊。
彼时郑熹到了东宫已有些时日了,东宫这个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样,耀眼又尴尬。干得太好了,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干得不好,又得被骂死,也可能完蛋。
郑熹一个老手到了东宫,竟也不免出些小纰漏,又受斥责。太子“不上进”,皇帝骂外甥,东宫宦官跋扈,皇帝骂外甥,东宫官员犯法,皇帝骂外甥。
郑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样,将东宫官员都换成自己人!得亏是他,换个人当场就得回一句“犯法那个,不是陛下您钦点的人么?”幸亏没说这一句,说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骂,还得打他了。
郑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从小到大都是受夸奖的。现在他就像一个知道兄弟们要夺嫡的太子一样,虽然知道在东宫要谨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只好折腾折腾东宫。
陈相的指导十分及时,他告诉郑熹:“你今早那样的公文啊,以后先送给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郑熹自然要问为何。
陈相便悠悠地告诉他,自己要渐渐淡出,过两、三年就上表休致。郑熹忙问为何。
陈相意味深长地说:“人呐,要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也该退啦。你们这个年纪呢,也不能冲得太厉害。你从小就受人称赞,人又上进。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你要有多上进呢?”
郑熹苦笑道:“学生如今哪里敢提‘上进’二字?不出差错就不错啦。”
陈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纵英明……”
陈相摇了摇头,隐晦地指着大殿说:“再上进,就要进那里去啦!”
郑熹蓦地背上生寒,陈相道:“东宫要稳,上什么进呢?东宫不动,你乱动的什么?”
“老师教训的是。”
“太冲动了既消耗自己,也让人担心。相隔三千里还要惦记。”陈相老奸巨滑地说。顺便告诉郑熹,东宫两个惹事的官员,政事堂会出手把人调走。
郑熹道:“多谢老师。”
陈相摇头:“到时候别骂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严厉的文告,指责东宫某宫员犯法,将人给罢职了。太子上表谢罪,郑熹也上表谢罪。郑熹一人写了两份谢罪的奏本,心里却很明白:政事堂与东宫这样最好,一旦政事堂和东宫站在了一起,两处一起玩完。
郑熹重新沉下心来,整天与太子一处无所事事。
——————
祝缨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郑熹送的东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陈相的信拿过来仔细地读了其中关于“东宫”的部分,这一部分拢共只有一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将信件归拢,收好、锁好,祝缨才有闲心去看郑熹送来的东西。
过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类,祝缨对张仙姑道:“你们也该裁新衣服了,我本来想过两天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的时候买些料子回来的,现在有了这个倒省钱了。”
张仙姑听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摆设了,问:“还要见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鲁刺史不能将祝缨怎么样,但是女儿还得去见鲁刺史总让她心里不太自在。祝缨道:“一年见两次,算少的啦。他们上进的人,恨不能天天陪着他呢。”
张仙姑道:“谁爱去谁去!”
花姐则说:“郑大人这般客气,咱们要怎么回礼才好呢?”
祝缨也有点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赖,在京城就放赖的,但是在京城的时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补给郑熹的。现在要怎么弄?
刮地皮吗?
福禄县可经不起刮啊!
张仙姑也愁,问祝缨:“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怎么弄的呢?现在还这么弄不成么?”
祝缨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这县城贵八倍。东西两市,贵二十倍不止。”
“那野鸡呢?”
“那就是只野鸡,味儿也比老母鸡好,”祝缨说,“再说,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反正,整个福禄县你不能说它穷山恶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点儿人吃饱喝足就成了。现在是一县百姓!要让全县都过得好点才行!
这个事儿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缨突然看到张仙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正在咬着拇指。突然一笑:“没事儿,我有办法。您甭管了。过几天去见州城的时候,看能不能寻些好珠子,也就应付过去了。”
张仙姑没听出来这话很虚,笑道:“那就好!哎,我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面儿去,羊肉汤不能没那个!”
祝缨也不提醒她现在看衣服、看料子,她亲自动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里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样儿,等着!”他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去寻了根扁担、几条麻绳,将箱子一捆,跟祝缨两个把衣服抬祝缨房里去了。
祝缨最终也没能寻出多少贵重的东西还礼,只得了搜罗了一些当地土产。哪知郑府的管事却十分推辞:“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费心张罗这些个事儿。三郎只要好好做个好官儿,他就满意啦!”
双方推让良久,郑府的管事只带了点橘子之类的走。
————————
送给郑熹都只有这些,祝缨给刺史送的年礼也就讲究不起来。一无金银珠宝,二无珍玩字画,也是些土仪。不但鲁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员也都有这些礼物。福禄县的土仪,不外是里水果、干菜之类,一样珍贵的也没有。
土物之类,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发,也算是项好处。如果一年就给两次,量还不多,不让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鲁刺史捏着鼻子收了祝缨送的两篓水果,还要称赞一句:“福禄县的东西,多少沾点福气。”
此时不过十一月底,但是各县、府都开始往州城里送东西了。州城年底这个会并不是卡着腊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为各县的县令得在县里过年,主持县里过年、开春的事务。
祝缨在鲁刺史面前听着这一句内容挺好,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她想:鲁刺史真是个妙人!福禄县真是个好名字!
沾个福字,就能拿这个“福”字做文章呀!
福禄县没钱,什么东西沾点“好兆头”都能卖上点价,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么?
橘子就叫福橘,那产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缨笑眯眯地看着鲁刺史:“大人说的是。”
将鲁刺史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祝缨却是一点夭也没有作,她在州城转了两天,带了些衣料、珍珠、新鲜玩艺儿又买了点新书回去。从头到尾都十分的平静。
回到了县城,她也没干什么,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家里分一分,又将今年表现得好的官吏的名单列出来。官吏每年都有考核,于考核之外,祝缨又把自己买回来的衣料给了他们一些作为奖励。
县衙里得到的都很欣喜,没得到的也有些羡慕。腊月了,县令不想生事,整个福禄县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缨回后衙换了身布衣,也不带人,自己悄悄地往县城里走去,她还是习惯于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问了那里橘子等等的价格,今天想到县城的市集上看看本县物品的价格。橘子这种东西,只有南方产,但是又比荔枝之类耐储存得多,所以运到北方之后不至于让人不敢问价。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产的!不是三两个人,捣鼓捣鼓就把钱全都赚完了的。
种树要人、摘果子要人,运输也要人,即使商人转运赚大头,普通种树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饭吃。同样数量的东西,以前只能赚一个钱,现在能赚一个半,这半个钱里商人、大户拿大头,福禄县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实在是个适合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祝缨到市集里逛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她的长相与本地人还是略有点不同的。她的个头,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了福禄县就算是个“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别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饿得脖筋挑着个头”的衰样的时候,也就闪光发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自打遇到郑熹,祝缨就没再穿过补丁衣服了。不止福禄县,从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难有几件没补丁的好衣服。
祝缨才问了几个摊子橘子的价格,就有自己担着担子过来卖的或男或女往她手里塞橘子。祝缨也不拒绝,从兜里摸出几个钱来给他们,他们又不要。祝缨道:“不是白给你们的,问你们点事儿,橘子好种么?”
这东西纵有万般好处,如果不宜栽种,那也是不行的。种田种树,养鸡养鸭,并不是祝缨擅长的,她得现学。
她就蹲在人家的摊子前面,跟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聊天,问人家怎么种橘子,顺手剥着橘子吃,边吃边问。树要怎么种、种哪里,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
围的人越来越多,将一些原本不会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来。
赵娘子姑姪俩在县城已住了些日子了,这县城在祝缨看来很小,在“小妹”看来也能算得上繁荣了。她觉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这个县令才不像她姑姑说的那么“软和”,一个把全县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县令,他能是个和气的人吗?
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装成十分好奇的样子,也挤进人堆里,就站在祝缨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冷不丁地,那个蹲着吃橘子的县令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扭过头来看到了她!
“小妹”往后一仰,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她说了一句平日不会说的话:“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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