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百贯,  祝缨也就大方了起来,将一些原本要送给别人的礼物也打包送给郑熹。

    时隔两年,她进郑府还是个“不用等”的待遇。门上仆人看到了她都笑着问:“三郎回来啦?”言语之间的亲切与两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祝缨也笑着与他们点头:“郑大人现在有客人么?”

    郑府管事道:“你来了,  还管什么客人?”

    祝缨道:“你这话一说我有点害怕了。”京城贵人何其多?

    郑府管事接了她的礼物单子,  再让人从曹昌手里接礼物,自己则恭恭敬敬给祝缨送到郑熹的书房里去。

    郑府的一切也都没怎么大变。这样的兴盛人家每隔一阵儿就会换掉坏了的瓦片、地砖,重新油漆门窗等等,如果刚好赶上了流行,修葺的时候也会给某个部分换个时兴样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补的痕迹。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齐,地上不见杂草。

    亲眼看到这些,  祝缨也放下心来。郑府如果遇到了麻烦,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厮给她将竹帘撩起,  郑熹的书房已开始点灯,陆超对她挤挤眼,  示意郑熹心情还可以。

    郑熹打量着祝缨,  待她叉手行礼之后说:“坐。”

    祝缨坐下了,  接过了陆超递来的茶,  道:“大人,  为什么让金良拦着我呀?”

    郑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  四处乱逛像什么话?”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苏匡怎么犯起昏来了?没牵连到您吧?”

    “我有什么好牵连的?”他到底有点恼了,轻轻骂了一句,  “那个混账东西!眼皮子浅,胆子倒大!投了阉宦还想要我保他吗?”

    祝缨问道:“老左不会有事儿吧?那……裴少卿?”

    郑熹道:“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么?无论安排得多么仔细,我在不在大理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要是有你一半儿的能干兴许还能支撑一阵儿,否则,  但凡来个精明的主官,  他们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聪明的,  知道猫着不动。”

    “敛翼待时。”祝缨说。

    “是啊——”郑熹拖长了调子感慨。

    祝缨道:“您别这样,怪吓人的。都不像您了。”

    郑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还没变。”

    祝缨道:“我觉得我这样就挺好的,没打算变。”

    郑熹终于笑了起来:“也就是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了?我隐约听说你还种了麦子了?”

    祝缨道:“您要听说了就不是隐约的,去年试种了一年,别的都有各种不合适,只有宿麦今年春耕前才将将收割。没开镰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释案子,亏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几天等收完晒完了带着上路,寻思着真要找我的麻烦,这个兴许能当个护身符来使。”

    郑熹道:“就你机灵!这话倒是说对了,这能算是你的护身符。不过也要记住一点——护身符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护着的。你已开了头,就算拿下了你问罪别人就不会去种麦子非得等着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谨慎!”

    一盆冷水泼下,祝缨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她仍然很平静地说:“是。”

    郑熹道:“不要不当一回事!古往今来多少名臣贤相,他们干的政绩哪个不如你呢?当时身败名裂的也不在少数,一朝身死家败,千百年后倒是有人再提起他们、请进贤良祠里供着了,有什么用?商鞅不如你?吴起不如你?啧啧,你要慎重!”

    祝缨道:“是。”

    “就是对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们的心里不算他们自己第一重的还得是江山社稷、是两宫,是礼法体统。

    他们前几年一口气放出许多年轻官员出去,根本就是广撒网。经过一场年轻时期的历练,能磨炼出来的日后必有作为。至于谁能出头,他们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损耗的,为国储材也是这样。

    谁能冒头他们就拉扯一下,谈不上必得内定哪个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干又肯干,脑袋自己冒出来了,他们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干,也就这么埋没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牵涉到什么案子里去,指望他们一力死保着你?你就不要想这样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谨慎!”

    “是。”祝缨心里抽气,很少见郑熹这么激动得长篇大论的样子,一会儿功夫他就说了三个慎重、谨慎了。

    郑熹说了一长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长篇大论就只好冲“自己人”了。说了很久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说你,我自己也未必就办得到呢。”

    祝缨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事。”郑熹说。他自己发泄了一通积郁的情绪之后,语气又变得和缓而稳定了,问祝缨在福禄县都干了什么,有什么难处之类。

    祝缨道:“都还勉强应付得来。只要别总把我薅回来解释就好了,一来一回小半年就没了,怪耽误事儿的。”

    郑熹道:“回来一趟是好事,离天子越远,越容易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心远了,一样是远的。”

    祝缨道:“要是不能说,您就别说。”

    “呸!”郑熹笑骂一句,“什么不能说的?我估摸着你在京城转两圈儿就都能打听得到了,陛下爱鲁王,东宫是常会受到些刁难。敛翼待时嘛!”

    祝缨就不再多打听,也不再多说什么天子父子的话了,这方面她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现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贸然开口十有八、九得说错。她说:“那咱们就敛翼待时。”

    郑熹点点头,又说她:“你不是个爱搜刮的人,怎么过年送了那么些个东西来?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种麦子这样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缨道:“不会耽误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鲁刺史头一个饶不了我。”

    “他怎么回事?”

    “瞅着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郑熹嘲笑了一声,“不用管他,他已过去有几年了,也该调走了。”

    祝缨趁机说:“我上了个奏本请求再任一任,已经批下来了。”

    郑熹挑眉看向她,祝缨道:“您又不让先来见,又让金大告诉我段婴回来了。我就只好随机应变了。他爱回就回,我不回。”

    郑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克星了。”

    收了笑,郑熹道:“很好。该拜访的人都拜访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员,有自己的交际,不要避讳。欲盖弥彰就没意思了。”

    “是。”

    祝缨又提出要感谢郑侯给弄了佩刀,还问拜访岳桓道谢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她没好提要感谢一下郑熹的妻子,“求见夫人”多少有点不太妥当。

    郑熹道:“该怎么见就怎么见。”

    祝缨见他已冷静了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京城现在果然是个风起云涌的地方,走!赶紧走!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祝缨就起身告辞了:“不敢犯宵禁,明天还得去回话。”

    郑熹问道:“回什么话?”

    祝缨道:“讨点麦种回去种,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现在要推广,朝廷不能不给我本钱。”

    郑熹失笑:“去吧,好好干!”

    ——————————

    祝缨从郑府里出来,心里有点感慨。想她初见郑熹时,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着稳重。

    升斗小民为争一文一分起早贪黑,小官小吏为升一阶营营苟苟,王侯将相卷入天家争斗照样坐立难安。大浪之前,王侯将相也不过如此。实在没必要为这些人的“高贵气度”心折,稳得住不过是因为“输得起”,等到代价太大输不起的时候,照样是难沉不住气的。

    只是这种心情眼下却无人诉说。

    突然之间,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门口等着了,见状忙牵了马过来:“大人。”

    祝缨道:“走,咱们回家。”

    回到家里,她又在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苏匡是彻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于是,她又打开一叠空白的纸,慢慢地写了起来。

    她还是到了点儿就睡,第二天照样起床。这一天她还得到皇城里去,不过不用有人接送了,两件官司与她有关的部分已经结了,她也拿到了临时的门籍,只要自己掐着点儿去政事堂里跟王云鹤报到就行。

    王云鹤得上早朝,她就算着差不多了的时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门口又遇到再次轮值的李校尉,跟他约了过几天一起吃个便饭。

    她将这次回京需要的应酬分为几类,需要亲自登门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礼的、聚在一起吃个饭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旧熟人吃饭”一类里。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个人进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样子王云鹤和施鲲都还没回来。她抬头看看天,觉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蓝良志抱着一叠奏本从她身边经过,道:“祝大人?怎么站在这里了?来来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将祝缨带到他们的值房里坐着,将值房的门打开:“喏,只要相公回来,咱们从这儿就能看到,你只管坐着。”

    祝缨笑道:“多谢。”

    蓝良志抱着那叠奏本往上面送去做准备了,祝缨随后也从值房里出来了。在屋檐下站不一会儿,就有人跑过来说:“相公们回来了!”

    祝缨顺势走到一边等着。

    王、施二人路过她的时候说了一声:“你来了?进来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一身六品的青绿服色,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政事堂内再往右一拐,就是几张书案,王、施二人随手指着舆图又问了祝缨一些问题,譬如田亩数、一亩地种子与收获比之类,王云鹤又问了祝缨的意见:“太热的地方宿麦也不好种?”

    祝缨道:“是。要看品种。有的旋麦倒是能种,又与稻子重了季节。下官试过了,又想了一下,还是得稻麦两季更稳妥。”

    王云鹤道:“把冼敬叫来。”

    冼敬是王云鹤的学生,之前外放的那一个,当时王云鹤还是京兆尹。几年过去了,王云鹤做了丞相,冼敬现在是做的户部侍郎。

    王云鹤指着祝缨对冼敬道:“他的事儿就交给你啦。”然后又告诉祝缨,福禄县种麦子这事儿的细节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给政事堂拿出一个方案来,政事堂审核过了之后再交给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过,祝缨就能去领麦种然后回去了。

    祝缨和冼敬都无异议,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没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带他去户部详定了。”

    王云鹤道:“去吧。”

    祝缨又跟着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门儿,冼敬也放松了一点,笑道:“昔年一别,不想小友已成栋梁。”

    祝缨忙说:“不敢,还差得远,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冼敬道:“何必过谦呢?仗着聪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聪明的人。”

    祝缨道:“自己选的路。”

    “那是。”

    不一会儿就到了户部。户部现在没尚书,就侍郎主持,另一个侍郎还是个挂衔儿的,祝缨也曾见过,是高阳郡王的世子、郑熹的亲表弟。这位表弟的脸居然没有长垮,还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样子,身体也还没有多么健康,仍然没有变得膀大腰圆。

    高阳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级了,他也不能再称王,先给他兼个官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户部的事儿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资历又不足以做个户部尚书,他顶着侍郎的头衔实际干着尚书的活儿,也还算方便。户部管钱粮人口的,祝缨要麦种得从他手里抠,最后交的赋税也都会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缨,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冼敬说了就想起来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户部跟冷云在大理寺也差不多,万事不管的,他说:“你们忙吧。”

    冼敬又将部里的事分派了一下,指着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说:“你们将手上的事务处置完了过来一下。”最后才带着祝缨到了他的屋子里,与祝缨讨论起种麦的事儿。

    进了这间屋子,冼敬先是好声好气让祝缨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辛苦的话,又夸祝缨真是能干:“天下县令都像你这样,能把产量翻一番,我还有什么好愁的?”

    祝缨道:“大人要是真着急,就赶紧把我的麦种批下来。”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码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缨说着,将昨晚写好的那一叠纸又拿了出来,“大人请看,福禄县现有田若干亩,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为不浪费,先从上等种起……”

    冼敬一边翻看一边问:“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产粮多,起先二年种出来我得收一些当种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给个两千石?”

    冼敬一抹脸,表情就变了,道:“又要麦种,种了又不缴税,这说不过去吧?”

    祝缨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鸡喂大吧?”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毫无在王云鹤书房里讲什么礼、刑、经、史时的斯文样儿,都变得嘴脸刻薄起来。

    祝缨道:“你现在管我要,我也是没有的。你搁账上也是欠着,福禄县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样?”

    冼敬道:“欠租还有理了?能怎样?当然是把你报上去啦!你就等着干不好把你调回来吧。”

    祝缨道:“我回来更没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员外郎二人到门外的时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来了。冼敬见他们到了,咳嗽一声:“来啦?等一会儿。”

    他对祝缨说:“那你得补给我一点儿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没有。”

    “嘿!”

    两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后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后税得再给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缨赶紧打断。她算了一下,五年还行,十年她也顶不住朝廷的压力,十年都种不出个名堂来,还有啥用啊?

    她又说:“五年,租赋给你多两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麦子,你就想换以后年年多两成的粮,高利贷都没你这么狠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各让一步,冼敬给祝缨两千石的麦子,祝缨五年后得给他多三成的粮食税。

    接着,二人就“五年后”的“五年”从什么时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缨坚持:“这是宿麦,今年种、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给又抠出了一年的时间。

    郎中和员外郎两个看得眼都直了,他们常遇到哭穷的地方官,不过能跟冼侍郎吵成这样的县令也是罕见。二人心道:此人年纪轻轻就能不怯场,是个好苗子。

    转念一想,这个是祝缨的话,胆子确实是应该很大的。

    冼敬与她争吵完,将脸一转,把这二人吓了一跳,道:“这件事你们两个与她去办。”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说完了,还有我们什么办事的余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拟个推广的章程出来。”

    于是王云鹤交给冼敬、冼敬交给郎中,这份差事终于有实际办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将祝缨请到他的屋子里,请祝缨坐下,摊开了纸笔,让员外郎记述,他再与祝缨协商每一条。

    郎中姓张,五十多岁了,户部的郎中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祝缨也不敢怠慢,她与冼敬不大客气,是因为跟冼敬算认识、且中间有一个王云鹤,要办的事儿王云鹤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张郎中又不熟,品阶也比她高,不能当面太失礼。

    张郎中也心里有数,想这几日祝缨出入政事堂,又面圣了,听说还得赐绯衣,他也不多摆架子。两人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他们商量的就十分的细了,比祝缨答王云鹤的内容还要细致。多少亩田,能怎么种,增产多少。洗敬给派的任务并不只是福禄一县,还让他们写个“推广”的计划。这计划张郎中还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再问祝缨。

    祝缨就手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他们讲解,着重说了时令、气候等等的影响,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这样种的,等等。

    说到午饭的时候,祝缨就被冼敬留在户部一块儿吃了。吃完了没让她走,就在户部接着跟张郎中讲解、磋商。

    下午,张郎中又问:“这垦田推广究竟如何?”

    祝缨道:“说起垦田,就得说抛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抛荒逃亡的就有。下任县令来了,一看,账上有这么多田,实际都荒了,哪里收得上税?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恶性循环了。”

    冼敬突然探出头来,说:“你就是这个‘下任县令’吧?”

    祝缨道:“大人,进来听?”

    冼敬摆摆手:“我还有事。”

    说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时候,他们的纸上还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词。

    张郎中与祝缨约定第二天再过来商议。

    ——————————————

    祝缨这一天要去的是陈峦的府上而不是王云鹤的府上。

    陈峦如今还住在京城,这让祝缨有一点点的诧异。照说他已请求休致了,还说要回老家,这会儿不应该还在京城的。

    祝缨有了一百贯的天降横财,给陈峦准备的礼物也就多了一些。

    陈峦府邸收拾得跟郑府一样的干净整齐,门上昔日排着队来求见的人流几乎不见了。祝缨投了帖就得见。

    陈峦的胡须白得更多了!

    见了祝缨,陈峦有些高兴也有些感慨:“你还没忘了我呀!”

    祝缨道:“相公这话味儿有点儿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缨道:“那也不差。”

    “诶~还是改个称呼吧。”

    祝缨道:“相公,咱们就甭在这个事儿上耗时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么听说有点儿小官司?”

    祝缨便将苏匡的案子和丰堡的案子都说了,又说了政事堂叫她回来解释,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么让他们抄了账去等等。

    陈峦点点头:“王、施二位还是爱护后辈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晚辈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想想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就具本请再连一任福禄县令,陛下已然准了。”

    陈峦拍着膝盖道:“做得对呀!要踏实地干。唉,你一个孩子家都知道远离,我竟……”

    “相公?”

    当着她的面,陈峦吩咐道:“从明天起,收拾行装,咱们也该回家啦!”

    祝缨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呀?”

    陈峦道:“你看这京城,适合久留吗?”

    “这……”祝缨知道他是误会了,说,“晚辈是因为有事。”

    陈峦摇摇头:“喏,热炭盆里一大块儿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缨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陈峦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个火筷子吧。”

    陈峦笑得惊天动地:“是极!是极!伸不伸手、怎么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没有本事拿!没本事、没看清,一伸手进去就是烫得皮脱肉烂!你可要记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都要记着自己现在的心。”

    “是。”

    “哎哟,我有点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们现今都没有火筷子。”陈峦说,“那还等什么?”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错。许多人,出身贫寒、年轻时卑微受过别人的蔑视,一朝得势就易心胸狭窄过于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这样的人。小祝啊,你现在也没有火筷子。你种麦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好事,还要踏实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陈峦道:“你没弄明白。你的功绩有了,你的帮手呢?要有顶用的帮手。光杆儿一个,屁用没有,不能指望着别人‘瞧你人不错’过日子。”

    祝缨道:“晚辈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来相应的人不是?鸡窝里养不出凤凰,纵有,也往梧桐树上飞了。好在晚辈可以连任,如今时间宽裕可以从容筹划了。”

    陈峦捋须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呐!很好!以后有事,不妨也多给我写写信,老了,想找人说话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处?晚辈正在催促户部给拨麦种,好押运回去。”

    陈峦道:“当然是送到家里。”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自嘲地笑笑:“舍不得,舍不得。我虽请辞,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贪念喽!不是你来,我几乎要接着赖下去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与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们做个伴儿,路上也有人说话不孤单。”

    “好。”

    ——————————

    祝缨离开陈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与陈峦相识的过程,也觉得有意思。谁能想到陪他最后离京的会是自己呢?

    她笑笑,写了些帖子,叫来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几封帖子,再送些东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罴家等处,让曹昌送东西。再让曹昌给休致的老王也送个帖子,邀他与大理寺同僚们一起吃饭。

    第二天再去与户部讨价还价。

    初稿很快拟了出来,不但有福禄县的内容,后续推广一府、一州乃至数州的计划都有。

    张郎中让祝缨看看。祝缨道:“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么能指手划脚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缨这才接了,一看,这位执笔的员外郎日常显然是做老了事的,写得顺畅得紧!她只看关节处的数字对上了,关键的词句没有歧义,尤其给自己的麦种和税的优惠年限没错。就说:“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张郎中笑道:“大家都传说,小祝做事才是妥当呢!”

    互相吹捧几句,张郎中道:“那我就这样递上去了?”

    “有劳。”

    此时还没到落衙的时候,祝缨就亲自往大理寺去,给同僚们递帖子请吃饭。在大理寺,她被人围了起来,也见到了久违的左丞。

    她说:“老左,给你写信你也不回!还要我来请!我订好了席面,一道吃?”

    左丞在苏匡的案子里受了牵连,又被削了一些职权,笑得有点勉强:“好。”

    祝缨散了一回帖子,见武相和崔佳成不在,问道:“武、崔二人呢?还在女监?谁与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监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对你呀,交到我手上那么多东西,我竟守不住。”

    祝缨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窦大人与郑大人说话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无法不是?你手上还有多少?抽个空儿,咱们再去转一回,那些人我都还记得,给他理顺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宝贝。”

    左丞笑笑:“听你一说话,心情就会好。”

    祝缨道:“那是。”

    一会儿到了女监,连男监的看守都提着钥匙来拜见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缨散了两张帖子,又对诸狱卒说:“也有你们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几百号人,她是真的写不过来。大家都说:“好!”

    祝缨算好了,张郎中把章程递上去,冼敬审,冼敬审完了多少得添点见解再递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过了可能还得再改点儿,最后交给皇帝,皇帝再批下来。批完了过政事堂等处执行。

    祝缨再去领麦种,她还要亲自挑一挑好的,因为过了朝廷的明路,朝廷会再拨车伕、马匹、运粮车等等一整个车队再给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个月后她能动身,都能算办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这功夫把京城的旧识们都拜访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与旧相识们都聊了一会儿,跟左丞约好了休沐日带他见一些自己认识的旧人。

    赶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礼物让曹昌扛着,主仆二人再去拜访刘松年。

    ————————————

    刘松年是天下文宗,虽近来被召回做官事务却不忙,按点的到了家。门上早等着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里,一个斜倚在门柱上的小无赖就尤其的扎眼。

    刘松年跳下马来,大步走到门柱前打量:“噫!不穿绯衣就装柱子,是不是傻?”

    祝缨懒洋洋地道:“红配绿,显眼。这不,能让您眼里有我了。”

    刘松年笑骂:“胡说胡说!油嘴滑舌!你靠那儿干嘛?进来。”

    祝缨麻溜跟着进来了。

    刘松年常年是个生气的状态,看到祝缨他的心情反而变好了。说:“怎么不穿?”

    祝缨道:“满城朱紫,不差我不一个。本来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显摆什么呢?”

    刘松年道:“你这嘴也很讨厌了,为什么老王不说你?”

    祝缨道:“不知道。”

    刘松年翻了个白眼,两人进正堂里坐下,刘松年道:“你又带什么来啦?”他满心以为能再翻出个拓片出来,再不济,有个破木板子也行。夹手夺过了礼单一看,登时大失所望:“这都是什么?这都是什么?俗物!俗!”

    不过是些金帛之类,数目还不太多,夹点儿笔墨纸砚什么的。

    祝缨道:“不要还我。拢共就这么点儿钱,我还不够使呢。送给了这个,就没有钱再送那个了,没有俗物开道,别的东西也送不到跟前。”

    刘松年突然不骂了,说:“是啊。哎,不对,你那珠宝不错呀!一件值上百贯!”

    “什么珠宝?”祝缨问。她啥时有这么贵的东西了?

    刘松年仰脸看房梁,不说话,祝缨道:“您快说吧,我都穷疯了。”

    刘松年哼唧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件东西来,微微泛着点宝光,道:“喏!”

    祝缨一看,小心地道:“您……带着呐?”

    “嗯。”刘松年含糊地答了一声。

    他的仆人笑道:“安德公主拿价值百贯的一支钗跟代王妃换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后下令匠人寻访照做,却总不得。”

    祝缨的脸颊跳了几下,她那珠子,按斤称的买了好几斤亲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赶紧多买几斤!

    刘松年故作不经意地问:“又来干嘛啊?”

    祝缨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种的橘子好了,给您送点儿过来,吃不吃?”

    “啰嗦,要送就拿过来,空口说什么?”

    祝缨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说的番学,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差点意思的意思。”

    “就那个人,能进太学吗?”

    “想考末等就进来。”

    祝缨道:“那就行。”

    赵苏吧,她就给搭个梯就行了。

    她跟刘松年没诗文能够讨教的,不过刘松年对当地的诗歌感兴趣,又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就这事儿又聊了一会儿,祝缨也说了一些阿苏家的事儿,还说了阿苏家与利基族那一场冲突。

    刘松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为祭品的事儿,祭品身份越是尊贵越好。噫!虽是蛮夷,倒有古风。”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在嘲讽人了。

    祝缨道:“就是他们现在还是小孩儿,咱们已经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缨又说:“商量个事儿呗。”

    刘松年感兴趣地问:“什么事?”

    “呐!以后有什么难写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笔……”

    “呸!”刘松年说,“你找不着人啦?”

    “有你,我还找别人干嘛?我又不傻!”

    刘松年勉勉强强地说:“行吧。”他等着祝缨出题目,祝缨犹豫了一下,还真给出了个题目——编一编耕种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谚、歌诀来讲农时之类,但是这些内容以祝缨的经验来看,并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异巨大。

    福禄县当地之前不种麦,更没有种麦的歌诀。祝缨道:“我已试种出一季了,都有收获了。日子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对了,快些编出来啊,我没几天就得回去了。还有稻子要收呢。”

    说完,她拿出一叠试种的记录来,标出必须要编进去的内容,另有一些内容可编可不编,刘松年如果有本事就请也编进去。

    刘松年瞪眼:“你还真要支使我?!”

    祝缨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麦子送您一石当润笔?”

    “哼!”

    “能还价的,您要嫌少了咱们再添点儿。麻烦您字写好点儿啊,不然不好照着刻。”

    “去去去!”刘松年一手收了试种的记录,一手挥苍蝇似的赶人。

    祝缨不再久留,起身郑重一礼:“拜托了。”

    刘松年也敛了活泼的表情,认真地说:“临走之前你来拿。呿!什么时候同你这么熟了?回去吧。”

    ————————

    此后祝缨一边等着批复,一面又陆续拜访故人。

    王云鹤排在刘松年之后,见面后对她说的是些鼓励的话,祝缨并不向他告鲁刺史的状。王云鹤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告诉她:“陛下已准奏了,正在选种、派人,准备好了就会告知你。”

    祝缨向他道了谢,没有王云鹤关注这事儿办不了这么顺利,且将她召回来这一趟本身就帮了她一个大忙了。

    王云鹤道:“年轻人当勉力前行。”

    “是。”

    祝缨做事实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云鹤道:“既请旨连任就要干好,苍天不负苦心人。”

    “是。”

    王云鹤之外,她又陆续拜访了一些官员。继面与温岳、郑奕等人聚会,再拜访一下金大娘子、温母等人代张仙姑和花姐问好,又宴请昔日同会僚、禁军中的熟人。也没忘往老马的茶铺里再坐一坐。

    临行前,她带了一篓铜钱到了慈惠寺里,先给了尼师二十贯:“大姐在的时候常过来舍药的,现在也还常惦记着。”

    尼师宣了一声佛号,也托她带着药给花姐和张仙姑:“这些药材南方不易买到好的。”

    祝缨也接了。

    她又给了借住在这里的付小娘子两贯钱补贴,付小娘子的孩子还是病恹恹的,能走能说能动,比同龄人还是失了几分活泼。大理寺的补贴如今减了,她就顺手给两贯。

    付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挂念儿子,只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钱之后,付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说了一件事儿:“小周好像遇到了难事儿。”

    祝缨道:“我正要问呢,那天吃酒的时候,她脸色就不太好。我还道她与哪个怄闹别扭了。”

    “她的脾气大家后来也都知道了,人不坏,脾气坏,倒没坏心。要说怄气,也得跟她家里。大人只管想想她的年纪,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写能算,还有份差饷,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样的,恐怕……”

    祝缨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爱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辈子就毁了。我们这样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赖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儿就真的无法了。只好看谁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强,不好意思说,我们看出来了,不能装不懂。”

    祝缨点点头,给慈惠庵又添了点香火钱,慢慢踱回家,曹昌牵着马跟在后面。

    到了家里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门那里往外张望,一看到他们来,曹母迎上来低声道:“大人,家里来了个姑娘,问她是谁,她说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缨道:“知道了。”

    她仍从前门进,曹父也开前门迎,周娓就坐在门房里的一条长凳上等着她回来。

    祝缨道:“今天不当值?进来说。”将她带到书房。

    一进书房,周娓见四下无人,就跪了下来:“大人,姓迟的要打探牢里的事儿!这回是认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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