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结小考。

    正在打瞌睡的张胜男被抛物打中,她睁眼一看,前面的陶玉和左边的吕虹并没有异常,她微微伸长脖子,瞟到她们的考卷都快填满了。

    再抬头,搅她睡眠的始作俑者在师父赞许的目光和同窗艳羡的眼神里,逆光大步走出殿门。

    她方才迟迟地展开那个纸团,字迹满布的下方,有一行小字——

    以后不欠你了。

    她莫名其妙。

    伙房背后的菜畦,天冷缘故,几乎长不出菜,鲜有人至。

    菜畦边缘,三名女弟子正在田根下挖土豆。

    上空投来一片阴影。

    长山双手背后,俯视他们。

    三双眼睛无言与他对视。

    “这种事今后就不用叫我了。”他盯着下方一双脏污泥土手说。

    确切地讲,是张胜男挖土豆的手,另外两个打下手的,一个负责拿木棍撬干硬的土壤,一个负责提着兜装土豆,两人的手都挺干净的,但两位娇小姐如今落得田边挖土豆的下场,也够惨不忍睹。

    “以后我会跟他们一起用餐。”

    长山侧开身,三人同时偏头,就看见他的新伙伴三两个站得老远,正殷勤地朝提着食盒进伙房的女弟子打招呼。

    高傲的雪翎过来了。

    “雪翎师妹,吃这么少?我得跟石意师父反应一下,师妹正在长身体,哪能吃这么差的东西。”

    秀气的乙妹过来了。

    “小乙师妹,又给同住的带饭?很重吧?只要你开口,师哥保证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提到。”

    “不用,前面拐弯就到了。”同时躲开伸向食盒的魔爪。

    然后视线转向长山这边,落在田根三人身上,笑容凝固,若无其事转头,“其他师妹怎么还不来?都过午食时间了。”

    三人:“”

    长山:“”

    长山盯到一边稻草人,没话找话:“这草人看上去是木雕的,还挺精致,是你们雕的?不过,你们难道不知道,草人驱赶鸟雀,鸟雀啄食五谷?这是菜地,又不是粮地,你们这是白费功夫。”

    三人看着雨季生菌子用的木桩,“”

    长山见她们一直不说话,心想分开对她们来说还是太突然了,一时难以接受也正常,但乱麻仍需快刀斩,“结伴一场,最后奉劝一句,少吃点,涤清尘垢,早日脱胎换骨才是我们该做的事。”说完,扬起下巴,整整衣袍,拍拍袖子,挺起小胸膛挥别过去,掉头朝新朋友走去。

    他走后,田根下三人组互相对视。

    “我不跟你们玩了,以后我要跟他们玩。”

    “学得真像,张胜男你上辈子一定是鹦鹉或者猴子,学谁都能拿捏住神韵,但我们吃土豆得罪他了?”

    “不知道,可能是上次找到新地方没通知他加入?看他样子好幼稚才是真的。”

    “对对,他那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东西”

    “什么?”

    “《看图识物》里的南客鸟。”

    “这次识物课小考,第一名是——陶玉。”

    长山落在书袋上的目光动了一下,神情惊讶,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看那个不惹人注意的娇小女孩,他还沉浸在早课的震惊里。

    早课,术数小考公布结果,张胜男考了倒数——连抄都抄不及格,怎叫人不震惊?

    武学课。

    男女弟子各自为营,等待周石意师父公布成绩。

    “这次主要考兵器鉴赏,说到底,还是考的见识。”

    “雪翎肯定又是第一,她上山之前,家住新都,隔壁就是禁军指挥使的府邸,和指挥使儿子打小认识,还会耍红缨枪,一般男的都打不过她,你说是不是,雪翎?”

    高挑肤白女弟子淡淡回应:“这儿又不考耍枪。”

    “你们看,她果然会。”

    周石意步入道场,先是公布了男弟子成绩,榜首是陈柯,此人上山之前,是武术世家的小公子,所以次次武考都拿第一,不然那才叫奇怪。

    然后公布女弟子——

    “第一名,吕虹!”

    众人不敢置信地望向末尾站着的苍白羸弱女弟子,连男弟子那边都投来惊奇目光。

    “长山,走,去跟雪翎师妹争口气!”

    “这个吕虹,听说家里塞钱才被师父收到我们中间来,这山上穷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给开后门吧!”

    大家相处已经半年,年纪小,朝夕相处,彼此从前什么来路很快就摸清了,都知道长山和三个女弟子是同乡,同时也是其中一个的伴读。

    长山想对南泽说,你误会了,师父路上就把吕家供奉扔的扔,花的花,早用得差不多了。

    但他想了想,什么都没说,从窗边展开的经书前起身。

    反倒是陈柯抱胸倚在门边,边摇头边说:“我看南泽你主持公道是假,色迷心窍才是真,你有多久没照镜子了?雪翎师妹能看得上你?”

    南泽不服道:“说啥呢?我南泽好歹是世家弟子,从前不愁吃不愁穿,却抛下荣华富贵,上山修道,我刚健不挠,抱诚守真,在俗世与雪翎师妹门当户对,在山上可与雪翎师妹做那神仙道侣!”

    四周全是“噗”地喷茶声,这种茶叫清心茶,专治心不静易上火,是伙房特供男舍间的茶。

    “世家弟子?你爹不是经商的吗?还买官了?”陈柯不愧是练家子出身,打小就在外历练,比之市井混世的南泽,有过之无不及,一下子就戳穿南泽的牛皮。

    长山从针锋相对的二人中间穿插过去。

    “你去哪?”南泽吼道。

    “不是要看这次的考卷吗?”

    阆苑庭内殿,所有弟子的兵器鉴赏心得铺陈在地面。

    三位师父连日来深夜都呆在内殿,对检验学生修行成绩十分重视。

    此时他们正在看学生的最新作品。

    弟子们体质各不相同,外功武学成绩差异巨大,这是难以避免的,幸而弟子们还小,只要勤修内功,日后自可弥补体质差距。于是武学课考,就进行了一场兵器鉴赏。

    这次别出心裁的试题,取得了令人意外的效果。

    一个人的心性,决定他使用的兵器,往往兵器,能检验出一个人的内在之“器”,当外器与内器打通之后,就会成为具有灵性的法器。

    他们看见了一群小少年,有的心智未开,兵器等同于玩具,令人啼笑皆非;有的照本宣科,从脑子里找了一段别人使用兵器的记忆,比照画出来了事,这也是大多数;而构想完整,又独立思考,同时具有可实现性的,就是凤毛麟角。

    “陈柯这件兵器,明明是近身武器,却加了个伸缩功能,一看就是从小打架有经验,知道疼,想重捶对手,又不想挨揍。”

    周石意在旁道:“海引,这是拐子流星锤,你不知道,这帮小子画丑字也丑,我就看懂了他一个,才给了他第一名。”

    海引惊讶道:“那我们长山呢?也不行吗?”

    “长山啊,那小子画的可不是兵器,我看到倒像文房四宝,看到我就想起以前咱们被师父关起来学术数那时候,简直就是我的噩梦。”

    “你这是偏见,所以你才给长山打低分。”

    “长山的‘器’,没有戾气。”戊修开口了,他正站在一张作品前,低头思考,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兵器终究是兵器,可以讲究制形霸道,也可以攀附风雅,但只有形,没有意,用起来就是无的放矢,中看不中用。”

    “师兄懂我。”周石意笑起来,特地看了一眼海引,“小男娃,太柔和了,还没经历多少事,有得他成长的。”

    听见自己的得意弟子被如此评判,海引十分不服,但也无从辩驳,只能道:“好在长山术数学得好,不用兵器一样能治人。”

    站在殿外的长山面孔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想到师父们对他的修为进度是这样的看法。

    殿内又传出声音,三位师父开始点评每个人的作品。

    说到陶玉,就是“花里胡哨,平平无奇”,以及与兵器课无关的一句“识物课倒是考得好,说不定能成事”。

    长山心想,陶玉身形不高,却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说会道就能解决难题,自然就不爱那舞刀弄枪了。

    又听提到南泽,评语是“心有千千结,看似粗鄙,实则细腻”。

    长山旁边偷听的南泽脖子前伸,聚精会神,在意点评在意得不得了。

    终于轮到吕虹了,只听周石意赞叹:“以捕获兽类,善加爱护,心意相通,来供驱使,这其中对‘万物皆有灵脉’的设想,真是猜得一分一毫都不差,师兄,你说是不是?”

    戊修道:“她倒是早就见过我的灵兽,但将本命之气用作与外物沟通的灵脉这种思路,确是她自己所想,可见这人在锻造法器上有一些天分。”

    “还不止,我教形意拳时,她可是学得最好的学生。”周石意补充,“像雪翎,陈柯这些有武学底子的人,都没她学得惟妙惟肖。”

    戊修声音却无喜色,“可惜灵兽不是想要就能要的,也得命大才行。”

    海引和周石意立即不说话了。

    南泽在外面小声说:“原来吕虹是靠耍猴戏赢的雪翎师妹。”

    却没得到长山的附和。

    “师兄,你看她的看了半天了,乙妹的不看吗?”海引师父的声音传出来。

    长山听到“乙妹”,立即回忆起那双水润眼眸,穿着薄衫,伸一截腿出来,心想师父不看乙妹的考卷,又一直盯着谁的看?

    就听戊修气愤的声音响起:“这丫头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画得丑,字也丑,不如交白卷了!”

    周石意问:“师兄为何如此介意?”

    海引道:“你就不知道了,这人有些能耐,我要捉她错处,师兄都不带答应的。”

    周石意顿时笑起来,“原来这是师兄看好的弟子,确实别具一格。”

    师父看好的弟子?师父还没点评的,也就只剩几个人了。

    长山忍不住探出头,往内殿看去,几位师父背对他和南泽,所站位置的地面摆着一张考卷,上面笔墨就画了一个圆圈,比起其他图文并茂或详细阐述大几百字的考卷,特别显眼又惨不忍睹。

    “她画个圆的意思,是让我们猜咯?”谈到这个人起,海引师父语气就难掩嘲讽。

    海引师父懂医术,平日里对学生关爱有加,而她又是山上唯一的年长女性,不少弟子都视她为主母,除了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在她这儿是不受待见的。

    “何不说她画的是师兄的珠子?”海引师父半开玩笑半真道,“那可是世间至宝,连我们这些做师父的都会畏惧三分的法器,师兄的得意门生那就好生了得,日后师门单靠她一人,定能复兴。”

    戊修忽然抬高声量,声音传出老远:“你真要当着徒生面说这种话?”

    长山和南泽浑身一凛,赶紧低头进去拜见三位师父。

    打从夜访内殿被训了之后,南泽倒没再生出为雪翎师妹出气的想法。

    他养起了鸡。

    他与鸡同吃同住,长山看书,南泽就抱鸡,嘴里常常对鸡说话,别人靠近,他就放低音量,不让人听见,谁要碰一下他的鸡,他还要跟人恼。

    时间长了,弄得舍间臭烘烘的,同住的怨声载道,但畏于南泽的块头,敢怒不敢言。

    那鸡寅时起打鸣,要叫唤到卯时,每天雷打不动,还投桃报李,常常跳到南泽头上,引吭高歌,外加拉屎撒尿,淋得南泽床头黄黄白白,让人恶心欲吐,南泽常常是捂着鼻子打扫,比清洁自己还频繁。

    那鸡吃了人的伙食后,长得高大威猛,毛羽发亮,爪如倒钩,一次打鸣爪子倒扣抓入南泽脑门,顷刻血流如注,南泽疼得大叫,逮住双羽提溜出去。

    中午大伙儿就吃了一顿鸡肉宴。

    南泽感叹:“我想先养个凡物,培养培养感情,万一哪天鸡会说话了,也算是我南泽修成正果,人鸡升天,哪料养的是个祖宗,专门来克我,阻我修行的,你们看,我养它我都瘦了!”

    众人听这公子哥言论,纷纷摇头,但那鸡肉是真香,不免附和赞同几句。

    只有长山一人远离他们,拒绝吃鸡。

    南泽端了一碗鸡汤给他,他还背过身去。

    上山之后,长山还是与在家中学堂一般,与知识为伴,对外物要求甚少,伙房提供什么就吃什么,其他弟子说伙房提供的那是猪食,他从不抱怨,一言一行自觉地朝修行之人靠拢,见到其他人过不惯茹素少荤腥的清贫,还会宽慰几句,而那故意与修道宗旨背道而驰之事,更是不碰外加鄙视。

    修道宗旨其中一条,便是“因果报应”。

    “即便是凡物,养了一个多月,我看你没事抱着它,亲如手足,你也下得去手?”

    “谁说是我下手?”南泽懒洋洋说,“你以为这么香的鸡肉能是一般人的厨艺?猜猜是谁?你也认识。”

    “你又祸害谁?”长山心中有种不好预感!

    “我拿一根鸡腿,让伙房三人组给我打的下手,祸害也是祸害别人的道基。”

    砰!

    长山推翻那只盛鸡汤的碗,推门而出,远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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