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气之后,十释山弟子们的日程发生改变。

    每天,弟子们需卯时起床,早课之后,开始分开,各自修行。

    修木气诀的,通常分布在后山,修火气诀的较少,集中在九层塔祠堂附近,土气诀是人数最多的,满山头遍布,金气诀在道场,水气诀在后山泉眼。

    修水木这二气诀的弟子自然而然于后山泉眼相遇。

    少男少女或岸上或水中站立,隔岸对话,少女或端庄或活泼,少男腼腆持礼,机智不失幽默地应答,那幅画面,端的是水木灵秀。

    然后打老远来了三个人,少男少女一见那三人,就变了脸,少男改换漠然表情,少女们则是满脸戒备,不等三人靠近,就喊:“你们来干什么?这儿人满了。”

    三人听她们这么说,迈出的脚步齐齐刹住,又齐齐转身,往来的方向返回。

    “明明是我们发现泉眼的。”陶玉抱怨道,“都怪吕虹,说漏嘴。”

    吕虹不以为然,“迟早会知道的,我要不说,她们就说我十天半个月不洗澡。”

    陶玉立即抬高声音:“她们说你不洗澡你就不洗澡?你洗澡次数比她们多多了,那么爱面子,这儿是你家地头吗?要你做表率?”

    正说着,迎面遇见两名女弟子,一个高挑倨傲,雪肤花貌,另一个神情尴尬,缄默不言,见到三人,高挑那个眼睛先看张胜男,出声唤的却是陶玉,“你怎么在这儿?”

    陶玉立即低下头,傻笑不语。

    “问你话呢?”雪翎挑眉,伸手揉了把陶玉脸蛋,模样爱怜,疑似将陶玉当宠物,“找不到地方,要不跟我”声音止住,她低下头,看见胸上多了一只手。

    “张胜男!”雪翎猛地跳开,离三人一丈远,还拉了旁边的乙妹一把。

    被叫名字的人看着空空的掌心,遗憾地咂砸嘴,那猥琐样,引发一串尖叫,两个女弟子手拉手瞬间消失在她们面前。

    陶玉说:“你完了,她就爱没事找事,装一装就过去了,你偏要惹,本来是女孩子孤立你,你摸了她,男的你也得罪了。”

    张胜男眼疾手快拽住说完就想跑的陶玉和吕虹的后衣领,“有你们啊。”

    她笑呵呵拖着两人继续找修行地。

    周石意和师妹海引一起巡游,查看弟子们修行。

    从阆苑庭出发,就见到道场上练剑的三名弟子,三名弟子有来有往,长剑相击火花四射,见师父在看,表现得更卖力,龙蛇飞舞,划拉出一条火色彩练,像是为搏佳人一笑。

    周石意和海引木着脸站一边看了会儿,临走提醒场中弟子:“重点是明白兵器之间生克关系。”

    转头对师妹海引说:“练个半年估计就回过味儿了,白练!”

    海引顿住脚,往回走,朝那三个练剑的弟子喊:“别练了。”

    三名弟子满脑门汗水,笑容凝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赶紧收回剑立到一旁。

    “兵器只是金气的结果之一,兵器从何而来?如何克制?又被何物所克?你们为什么不朝这些方面想?”

    其中一名弟子叫王德运,其他课成绩都不咋样,就武考成绩好,和练家子陈柯有得一拼,能动手就绝不用脑,他不服气道:“使用兵器才是我们擅长的,不应该扬长避短,在剑术这条路上发扬光大吗?”

    海引还欲再说,周石意使了个眼色,让弟子退开,然后将师妹劝走。

    两人走出道场,周石意开口:“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强迫不了的。”

    海引皱起两道秀眉,这个十释山唯一女师现出修士的果决与责任感,“师兄,他们时间不多了,现在的每一步,都攸关他们日后的生死性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浪费时间。”

    “我知道。”见四下里无人,周石意以闪电之速握住师妹的细腻小手,“我特意等你说完才带你走的。”

    海引紧张得发抖,满面潮红四看,确定无人发现,才回握住师兄的手。

    “咱们山门,当真是‘清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自修,没个参照物,全凭自己领悟,也不知修成正果,要到何时了。”

    “外面世道见不到,兴许才是好事,要不有苦楚,谁会自愿脱离凡俗,当这清规戒律里的修行者?”

    泉眼口聚集着修两大气诀的男男女女,而他们师父正在不远处,将他们对谈听得一清二楚。

    “最近灵脉出口就是一泓泉眼,站水里就能养气,便宜这帮小崽子了,还能光明正大同女弟子谈天。”周石意语气颇为不正经,海引却笑不起来。

    又听弟子说:“你这话可别让三位师父听见,说得似我们每个人都逼不得已才来拜师学艺,识物课里,十释山可是五大仙山之一,百年前,遍地宝物,全归十释山门中人所有,别人打破头都进不来这里,今生能做门中弟子,那可是累世仙缘的福分——啊,好大的蛇!”

    周石意和海引听得那名弟子慷慨激昂,心里正感动,听见有蛇,还是大的,立即想到是黄金蟒偷跑,手捏法诀,拿出法器,怎么也不能让黄金蟒伤了弟子。

    可四处苍茫云树,风静停鸟,哪有黄金蟒的身影?

    “南泽,死胖子!”

    发现被戏弄,一群少年追着造谣之人打,一时之间,泉眼欢快闹腾,哪有清修之苦。

    周石意和海引面色铁青,呼吸都快不畅,碍于南泽是掌门师兄的大侄子,发作不得,好半天才顺过气。

    “七月七过后,我要亲自送他进去体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恶毒。”海引恨恨地想。

    周石意看她默不作声,眼睛缩牢下方身影,知她听到这群地皮都没踩热的弟子敢背后议论师门,还是抱有自轻自贱的态度,气愤难当,以她脾气,再见她适才捏的是执明护法“龟蛇移山诀”手势,这要使出,不仅得毁了泉眼,她自己也得倒下,便转移话题为她纾解:“师妹,你看那崖上坐的人是修行哪种气诀的弟子?怎么光他独自一人?咦?”说到后面,他不掩饰的惊讶,令海引转过视线,朝崖上望去。

    “那不是你的得意徒弟长山吗?”

    得意徒弟长山坐于悬崖之上,吹着山风,心中想的是:好无趣。

    自从掀翻那碗鸡汤后,南泽便与他疏远,而罕见的金水双气修行,又令他找不到同道,无法合群。

    他可以去道场,兵器库里继续琢磨他的“只有形而无意”的法器,这也是师父认可的方向,也可以现在下去,跳进泉眼,声称自己主修水气诀,放弃金气诀。

    甚是无趣。

    从识字念书以来,还没这般迷惘过,修道,并非书里所描述的,大彻大悟,羽化登仙,修道,他已经能窥见,这是一场寂寞无人说的苦行。

    “长山。”

    两位师父脚下如履平地走上陡峭山壁,下方那么多三五成群的弟子,独独现身来见他。

    “师父。”他起身执礼,却是面向周石意。

    “见你做半天,有什么感悟?”

    长山正要如实回答周石意,什么都没有,海引忽地一个箭步走到山崖另一侧,那是众人视线不可及之处,位于泉眼的右后方,那儿应该有什么东西,惹得她双眉皱起,十分不悦。

    周石意紧随上去,望见下方事物,口中“嘿嘿”笑了两声,长山在后面叹气。

    他攀登这里,周围都看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那侧有谁,在干什么。

    “搭灶做饭,快别说,还入了点火土气诀的门道。”

    在他们下方,三个人各司其职,一人和泥,一人捏形,一人生火,已经搭了三个土灶,一个比一个大。

    “还挺机灵,怕引火烧山,特地选在泉眼附近。”周石意连连点评,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真欣赏。

    海引看他一眼,“师兄,我怎么看到旁边挂了串你的鱼?”

    周石意嘴边笑容卡住。

    可不嘛?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大箩筐,那是伙房装菜的家私,不仅箩筐,炒菜的大锅和煲汤釜也在这儿,眼见是把伙房搬空了一半。

    周石意看得一愣一愣的,长山不堪忍睹地撇过头。

    大人们不了解这三人,所以一时瞧不出个名堂,但他了解她们。

    所以这三人正在办家家酒。

    所以他才特地背朝她们所在方位,免得被拉偏了思考。

    第二天,周石意特地带海引来到崖上,下方已搭起棚子。

    由于“泉眼阵营”的排斥,这怪奇三人组又将阵营往后挪。

    “看样子准备睡这儿。”周石意琢磨着,然后转向师妹,“山上有点冷,得备一些防风寒的药”

    没等他说完,海引已飘远。

    第三天,一座人高的土灶已建成,崖上都能闻见那烟熏火燎灶内烧柴的味道。

    辰时烟气已散,午时,三个人就吭哧吭哧扛起伙房的大铁锅。

    “这是要上锅开炒了,筑这么高,怕得建个台子才上得去,才够得着锅边吧?”

    周石意看得津津有味,他师妹在旁冷哼。

    伙房的铁锅一百斤是有的,三人抬起那锅,却没有上灶,而是从侧边开膛处,将锅塞了进去。

    周石意声音染上不可思议:“她们这是要融了我的锅?!”

    这下三人搬空伙房的性质就不是炒菜做饭了。

    周石意依然在崖上观望,师妹海引也不再对下方所作所为冷嘲热讽,二人神情若有所思。

    午时刚过,受热不住的土灶龟裂,这时靠近泉眼真正的意义便显现出来,三人慌不迭端起早预备好的大盆小盆的泉水泼上去,却仍没挽救三日的心血爆开。

    三人见无法挽救,就停止了白费力气,立于一边,如丧考妣地看着灶壁如烈晒后的山石块块剥落。

    崩裂开的土灶现出半只铁锅——完好无损。

    半晌,山崖回荡笑声,海引与师兄周石意相视而笑,步下山崖。

    三人见周石意和海引突然出现,慌作一团,但到处都是她们私拿的罪证,藏已是来不及了。

    “别遮了,第一天我和你们海引师父就在上面看了,你们这土法炼铁不对。”

    “我们不是为了炼铁。”吕虹上前一步说,“我们就是想造一个炉子,能融点坚硬的东西。”

    “有多坚硬?”

    吕虹埋头想了想,暂时想不到,目光就投向半截土灶中的铁锅,“师父你见得多,你知道最坚硬的东西是什么吗?”

    周石意眼中映照熊熊地火,人们御气奔行,飞驰而过,火光倒映那一张张脸,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然而下一瞬间,他们以身化蝇,纷纷拍打在一片城墙之上,变作血肉模糊的斑点滑落,被火光吞噬。燃尽万物的真火中,有一座无形的高大之物安然存在。

    他回过神来,耳边响起海引的声音:“灵脉出口,不止泉水,出口上方的山石息壤也浸染灵脉之气,这个山上,你们够得着的做这冶炼炉的材料”

    “海引!”他厉声打断师妹,声音严厉,似是警告,而比他严厉声音更可怕的,是他原本就不和蔼的那张脸露出的狰狞之意。

    幽谷之中,虫鸣鸟叫,所有人都在看他,一时忘了说话。

    他吁出一口浊气,缓和下神情,又恢复日常的稳重坚毅。

    “回去吧,我们干涉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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