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沉默地看着眼前十多把兵器炼成的“蛋”。

    曾经的三位友人为修建火炉,三天三夜连轴转,张胜男更是不顾危险,攀登崖壁,只为寻求筑炉之土,这等虔诚与决心,明眼人都看出,是已具备修行的上乘品质,昨日海引师父公报私仇,当着众人的面为难徒弟,大家朝夕相处,同修理应亲过师徒,却无人敢出来说句公道话,他在上方虽听不太清醒,但也看不太下去,遂将兵器库的剑投进炉中,只为给人续股东风之势,打破僵局,快快修到下一步。

    没想她们捣鼓了一天一夜,真给他捣鼓出了东西。

    那是一个光溜溜的圆润润的铁疙瘩,还带着手柄。

    “这等光滑,可是我打磨了好久才出来的,你平日背着它装书,装水,装食物,里面格子宽度不同,同时还可以插入菜刀对,还可以插剑进去,你们男生不是最喜欢剑吗?还可以做剑鞘用!”

    “里面空的?”他眸光一闪。

    “嗯,是空的。”吕虹回答,脸上还泛着“匠心独具”的容光。

    在她身后,陶玉守着火炉,又在重新炼制东西,没空理会这边的交付,而张胜男则不知去向。

    一路同行,长山知道,吕虹这位千金小姐,手不能挑肩不能担,习惯别人把东西奉到眼前,很少亲力亲为做事,能让这位千金大小姐挽起袖子为他这位伴读铸铁,从前简直想都不敢想。

    “知道了,谢谢。”

    在围观者一片耻笑中,长山抱走了铁疙瘩。

    千金大小姐吕虹立砧子前恋恋不舍,“要是再给我多点时间,我就能把它打磨得更光滑,到时候手提就是书袋,举起来就是镜子”

    午后山谷,泉水幽幽,鸟鸣树摇,正是一天阳气最为上升时刻。

    山谷里修行的人,昏昏欲睡之际,忽闻一声弦音,心中幡动,从石头上立起,转头四望,弦音又至。

    “这是什么声音?听得心中一片清明。”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循音而去的人汇集在泉眼之下,弦音左一撇右一捺,与泉眼水声,林中鸟鸣相应配合,自成曲调。

    在泉眼上方的陡峭崖壁,白衣身影跽坐于上,拨弄着放于双腿之上的乐器,那乐器圆润光滑,弦音正是从上面系紧的鱼线拨动而来。

    下方的人听白衣身影弹完一曲,叫着“再来再来”,长山垂眼一笑,慢慢调试琴弦,心想,火炼缘故,再加时间紧,这琴内部还有诸多毛糙的地方,不过坚硬的属性终究扭变成为柔软温润的属性,术数课上有讲,这类软金最喜水盈,便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水袋往琴里灌水,再一弹那琴弦,就有了潺潺余音,一声弹出,金鸣丝颤,回旋不已。

    长山心下大震,又十分快乐,乘胜一曲弹到底,将内心震撼尽数倾泻进琴音。

    “他这弹的什么曲?有名字吗?恁的古怪。”

    下面的听曲人,还想点熟悉的曲子让长山弹奏,而修行上有悟性的人已摇摇头,“他所弹奏的声音,回绕耳边,令我情志舒畅,又管他什么调什么曲。”遂又叹道:“从前师父宠爱他,还只当他书读得多,会掉书袋,如今才知,他悟性之高,非凡俗可比。”

    “何桓,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可是永远的第二名呢。”

    “子行矣!”

    不远处,等高的悬崖上,周石意和海引并肩而立。

    “以金鸣之声,洗涤灵台,他已经入得‘二气同修’的门楣,这速度,比得上太白师兄当年修双气的气势。”海引一边喜不自胜地瞧远方徒儿调试金水二气,一边缅怀过往。

    “还是有区别,太白师兄煞重而刚健,断不会使这等软金气性的东西。不过,师妹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才一天不管他们,就能摸着门道了。”见师妹不理自己,周石意就盯着远处嘿嘿笑道:“长山这小子,长得弱不禁风,没曾想是最早入门的,也不枉你悉心栽培。”

    海引反驳道:“怎么就弱不禁风了?咱们掌门大师兄山医星卜相,无一不精,寻常人怎入得他眼?所收之徒必是有点天赋的,你要单以外表揣度他人,那日后下山,都说俗世险恶,你得吃多少亏。”边说还边敲了下他结实的胸口,那一记掌,拍得他春风拂面,如羽毛瘙痒。

    前两日还担心师门覆灭,今日一席话就到了完成师命之后的下山过日子,而周石意竟不觉得荒谬,看着下方青涩的修行面孔,握住师妹柔腻的手,胸口回荡的是多久不曾出现的希望。

    即便他知道,这才刚开始。

    长山在崖上入得金水二气的门道,修各种气诀的弟子便心潜下来,固守屁股下那方寸之地,二十多人,将十释山瓜分了精光,能力强的,就占据多一点,且都是好位置,能力弱的,也集结成队,与之抗衡,尽量往那得天独厚的灵气汇聚地靠拢。

    已知灵气汇聚地,就是后山泉眼,被人数庞大的“水木阵营”所占据,过去一点,就是众弟子口中的“怪奇三人组”,以火炉为中心方圆十米内活动,再来就是头上茕茕孑立“金水二象”的长山。

    每日长山都会在崖上弹琴,引得弟子们纷纷膜拜,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弟子,宣称,长山的琴音可以明神志,健经脉,强体魄,增进修为。

    为了帮助消化那难以下咽的干粮,陶玉和吕虹一连几天都会靠近泉眼,就着长山的琴声下饭。

    “弹琴就弹琴,为什么要专程去换身白的?他不怕弄脏吗?”吕虹一针见血。

    “重点是白衣服吗?重点是爬那么高弹琴他腿不酸吗?”陶玉发表完见解,习惯性看向第三人,平日发表意见角度清奇藏刀于无形的,就是这位了。

    然而她旁边并没有人。

    自从修火气诀的伙房巨无霸周石意施展禁制,烧了张胜男眉毛之后,她就突然对周石意的气诀门道产生了兴趣,还拿了科仪课上的朱砂黄纸画符,口中念念有词。

    “外面道士做法,都是画符那一套,也没见什么神奇,他却空手就烧了我眉毛,他的本命之气是如何施展的?”

    其他人根本不会想她那种问题,时间到了该做什么,师父自然会吩咐,缺什么,也自然会安排每人前去领取,十释山虽然穷困,但在教养弟子方面,非常熟练,师门曾走出过许许多多的弟子,自然是值得信赖的,何必一个人费老大劲去超纲?又不是赶着投胎。

    思来思去,没想出个结果,她人就开始往外跑,一天都见不到个人影,也不回来做饭,害两位同修搭档只能吃冷馍馍裹腹。

    解决完能打死狗的干粮后,陶吕二人返回,却发现有不速之客等在火炉边。

    “从今天起,这儿归我了。”陈柯指挥两个小弟放下十八班兵器,才转过头告诉原地站半天的原主人一声。

    平日陶玉都是能避则避,不与人正面交锋,但见人找上门来,还是按捺不住,只是声音倒是清甜娇嗔的,“凭什么?那我们怎么办?”

    陈柯笑了笑,就替她安排了,“进来一起修呗。”

    这个陈柯,和南泽一样,是在外面混过的,也把山下那一套带到山上,动不动充老大,别的人占了地盘就占了,他犹不满足,还要把人占了,说的话莫名就让人扇他几耳光,但陶玉不敢,武考课他耍棍棒刀枪是有目共睹的。拧了半天,陶玉憋出一句:“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啊。”

    陈柯他们几个也不跟她啰嗦,进她们的棚子放好家私,就带着刀和棍去掏她们的火炉。

    “不许碰!”吕虹忽然大叫,平日里什么都看不上的吕大小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东西,跟狗看门一样看得紧,居然有人想来霸占,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登时跳炸起来。

    她还很有技巧跳到那几个男弟子面前,空手就去夺刀,人家哪肯给,习惯性地举起来,想让通常比自己矮的同龄女孩子够不着,知难而退,却忽略了吕虹身形高挑,和他们等高,而且纵使吕大小姐五谷不分,但也没傻到真的去夺刀,那只是她虚招,压根是冲踹人命根子去的,伸腿就是一脚,却被陈柯眼疾手快躲过,还以重物狠拍上去。

    见吕虹被打,陶玉适时地拔高嗓门,恨不得满山谷回荡她正义的呵斥——

    “好啊,你敢打她,连师父都不敢打她!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等着师父收拾吧!”

    陈柯:“我就拍了她一下而已。”

    陶玉转身就跑,路上首先见到的就是“水木阵营”那群人,她上前求救:“他们对一个女孩儿动手,你们管管啊!”

    那群泉水里当菩萨雕像的人却没一个动,胖子南泽坐在水中一块石头上,陪伴着岸上午间小憩的雪翎,雪翎打了个呵欠,翻身掠了陶玉一眼,捂住樱桃小口,“好吵,陶玉你要不到我们这边来?”

    陶玉心想,我要到你这儿来,你不把我当你那人偶娃娃,一天换十八套衣服直接玩死我。

    雪翎身边的护花使者见陶玉满脸不情愿,便跟个管家公似的跳下来,挥手驱赶陶玉,“不干拉倒,快走快走,这儿不是你们的地盘,非请勿入。”

    陶玉这才慌了,急忙往山顶跑,现在恐怕只有找师父了,虽然她人小但性格却不小,轻重缓急利害关系相当会衡量,远超同龄人,有事就找师长告状这种事她通常不会做,可要是真有事落自己人头上,她还是会第一时间嗷嗷地扑大人。

    气喘吁吁跑进道观,她脚下一顿,那消失的杀才不正在这儿吗?原来不见人影,又是因为找什么新奇玩意儿,找回老窝找到道观来了。

    张胜男正迈步往外走,见到陶玉那急得话都喊不出的样儿,直扶着门框咳嗽,立马就知下面出事了,拔腿就往后山跑。

    泉眼处于半山地带,大老远张胜男就看到吕虹和三名扎头巾穿短打的男弟子对峙,那三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武艺超群,穿得比别人都薄,正戏弄地将吕虹推倒,吕虹倒地马上爬起来,守着炉门不肯相让,进而又遭推倒,反复如此,意在羞辱,弄伤了说声闹着玩还不用担责,极度幼稚与无耻,也是极度的恃强凌弱。

    她目光四扫,从那些旁观人的面孔一一扫过,有两双眼睛,正在远处观望,她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上前一步,“先来后到的规矩,为什么不遵守?”

    那三人看见她,虽然没动,但身体是完全抛下吕虹,朝向她这边,显然对她“兴趣”大得多。

    “为什么要遵守?你打得过我吗?”陈柯挑衅地凑近,乜她一眼,发现这女的长相让他捡不到便宜,马上拉开距离,大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我的‘规矩’!”

    很长一段时间活在强者生存环境中的胜男,有这么一瞬间,感觉他说得也有道理。

    “好吧,火炉门口这边归我们,另一边归你们。”

    “什么?”陈柯以为听错了。

    “咱们搭伙。”

    三个人连带一边歇着看行李的总共四人一起哈哈大笑。

    陈柯往腰后一拽,拉出一把光可鉴人的腰刀,刀尖点地,“先打过我再说吧。”

    胜男领着陶玉和吕虹,扛着行李来到泉眼阵营的地界。

    “嘿——”池子大石上的雪翎一骨碌爬起,“干嘛呢?这是我们的地盘。”

    “妹妹,妹妹,别理她们,你午休要紧,午未之时,阳气上升,切莫急躁,以免阴阳失合,这点小事让哥哥来。”另一块石头上拿团扇扇蚊虫的南泽温声哄完美人,跳下石头后就换上截然不同的表情,仿佛男主人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朝外沿三个人呵斥道:“出去,这儿不欢迎你们。”

    大概是南泽不用刀,看上去比陈柯那几人好对付,三人理也不理,在空地上搭棚的搭棚,立灶的立灶,。

    南泽身后一干修水木气诀的,都是斯文翩翩,又或者眼高于顶,不喜与人攀谈,他知准是被人看出了这点,才找上门来,便冷冷一笑,“你们三个,好不要脸,抢不过陈柯,就跑来我们地盘撒野,平日里看上去老老实实,闷不吭声,原来是蔫儿吧唧地坏!”

    这不动手一来就动嘴的,倒是跟陶玉有得比了,陶玉果然抬脸就扯开嗓子:“南泽你说谁不要脸?这地方是你们的吗?整个后山是你们的吗?”

    南泽根本不急,跟着身后那些人混这些日子,他也学得斯斯文文,有条有理,“我看你们是女的,才好好跟你们说道,平日你们在那儿敲敲打打,要不就烟熏火燎,打扰到我们,但念在同修份上,也没责难你们,但你们该不会就以为我们好欺负吧?”

    那一脸横肉的样子,可并不是好欺负的。

    陶玉吞了吞口水,听了他一席话,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把气撒别人地头上。

    雪翎的声音在南泽身后响起:“你们要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只允许陶玉加入我们。”

    陶玉心动了,她回望了一眼,张胜男正和吕虹绑撑棚的竿子,三个人的活儿,只有两个人,她们也硬上,似乎并不是非得自己到场,而自己要是去了泉眼阵营,至少能好过点,她这人平日吃差一点没要紧,但吃苦就真要她命。

    “废话说完了没?就等你了。”陶玉身后响起不耐烦的声音,早不吃晚不催,偏偏在她抵抗不了诱惑时出声,似乎把她那贪图享乐的性子摸了个透。

    “陶玉,你可想清楚,你回去就别想再进来。”嬉笑声戏弄着痛失领地之人,仿佛在召唤她赶紧回归正常人行列,别跟怪物离群索居。

    雪翎被裙下之臣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比之陈柯那几个练家子的明抢,俨然也是将修行视为营私结党占山为王那档子事,自然不在乎为自己的班底再增加一枚信众,至于丑的,木讷的,那就是碍眼的存在。

    “陶玉。”身后的声音已染上威慑的意味,陶玉恋恋不舍看了泉池一眼,好不遗憾地返回。

    “嘿,不识好歹!”

    雪翎轻叱一声,南泽立即追了几步,比陶玉还快地来到搭棚二人的面前,却是双手作揖,风度翩翩道:“几位,给我南泽一点面子,别在这儿扎营,实不相瞒,雪翎师妹修炼的乃金气诀,是我好说歹说才劝动她来此地修行,几位要有成人之美,成全我一片痴心,待到后面我和雪翎师妹修成正果,一定不忘答谢。”

    三人面面相觑,互相望了几眼,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缘由。

    三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几句,张胜男走出来,南泽立即弯下身段,刚要答谢,却听见她开口——

    “好猥琐。”

    南泽猛地抬起头,“你、你!”

    “癞□□就别想着吃天鹅肉了。”好生相劝的语气,还特地补充:“这是看在你送的那只老公鸡的份上,不用谢了。”

    男女般配与否之事,只要你情我愿了,就容不得别人置喙,南泽气红了眼,登时就不顾那什么风度礼仪了,乒乒乓乓几脚乱踹,将那锅碗瓢盆踹得到处都是,踹得周围乌烟瘴气,全是灰尘,末了,还踩了几脚干粮袋,指着三人鼻子恨恨说:“下一个,就踢你们!”

    当三人吃食被踩时,她们脸色就变了,不约而同上前一步。

    张胜男一字一顿地说:“我,最讨厌糟蹋粮食。”

    吕虹说:“我最讨厌动手了。”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陶玉倒想拉住二人,却被推到最前面。

    “你们要干什么?”南泽不禁变了脸色。

    “没出息的东西,为这点小事打起来。”

    远处,两位师父看到下方动手,周石意要下去阻拦。

    海引却说:“小看那泼妇,没那么容易吃亏。”

    做她多年师兄,周石意岂能不知她心思?不外乎南泽和那张胜男都是她眼中钉,正乐得二人互斗,打得一地鸡毛那才叫好。

    周石意摇摇头,“南泽是师兄的侄儿,不好出差错。”

    海引一想,“也是,不去管管,待会儿她就得占到长山那地界去了。”

    话刚落音,下方情形起了变化,二位脸色随之一变,互相看了看,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下,不去也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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