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看见陈柯他们一股脑儿往后山跑。
“快去看啊,火炉那边打起来了!”
长山一听,脑海就浮现张吕二人满地打滚的样子,以及那些嫌他多事的言论,脚下就意兴阑珊。
然而熟悉的琴声像一支箭穿过众人头顶,锋利地划破后山的平静,整个山谷随之回荡一片金鸣之声。
正往自己的道场悬崖而去的长山,脚下立即打了个圈。
言灵琴有两道法术加持,一道是使用者的自身气诀,另一道属于兵器铸造的秘密,那个秘密只有长山知道。
吕大小姐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在她上方,一个大大的闪光的“囚”字,投下的光阵犹如幕帘将她包围其中,形成囚禁之笼。
所有人看到张胜男坐在大石头上,一脚踩石头,一手往光笼里丢东西,时不时还往自己嘴里塞几颗。
她怀里抱着一盘指节大小叫不出名字的豆子,一半被她吃了,一半在光笼。
在她脚边,已经摆了一堆容器,同时还有一把琴,在她身后,陶玉满头大汗地烧火,炉子上放着几只锅,炊烟袅袅。
吕木灵对打在身上的豆子没有任何抵抗,张胜男放下盘子,捧起一个装馍馍的笸箩,扔了一个馍馍进光笼。
“吃不吃?”
“不吃?那你别想出来。”
那模样,就是逗猴。
“她疯了吗?连自己人都虐待。”围观者窃窃私语。
“好歹是拿了兵器图鉴第一,怎么这么不中用?”
“嗐,也不看看张胜男拿的是什么!”
此刻,长山正好从悬崖上跑下来,也是最迟来到的那个人,迎面撞上泉眼发生的情况,他顿住了。
众人看看水池边的光笼,又看看背着言灵琴的长山,疑惑溢于言表。
南泽嗤笑一声,大声道:“长山,好啊,你和张胜男是什么关系,连兵器都用同样式的?”
长山呆呆的,没有反应。
原来,琴真的是她造的。
围观者中,还有一群神情阴郁的。
短短几天,泉眼这边大变样,原本山清水秀的地方,被开垦出一片片菜畦,池子中还有鱼,池边夹着烤架,上面还烤着鸡!
如此庸俗不堪,这哪是曾经的风水灵地?
“长山,要不送咱一把?咱们也算是同甘共苦有过一起夜行的情谊——”南泽满脸暧昧,“夜行”两个字拖得长长的,暗指两人一起偷看过女弟子洗澡的事。
“南师哥,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要火上浇油好不好?”温温柔柔带着口音的女声,来自一道纤细身影。
“哎呀,小乙师妹,你误会了!”南泽挪腾那笨重身躯转移去乙妹身边,可惜佳人早有准备地后退一步,让宋高杰那些高个子挡住了狗改不了吃屎的南泽。
“长山,你真的选了她们那边?”宋高杰严肃地问。
长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双眼上一刻还紧紧锁住张胜男脚边的那把琴,下一刻就转头指向远处,“那边的云好奇怪”
南泽哈哈大笑:“想不到咱们大才子也玩这套,怎么?想尿遁吗?无颜面对江东父——”
南泽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边烧红的云悠然游动,某个时刻忽然拉出一条间歇,像一只眼睛,落日彩霞迸射而出,扫到后山这方,竟让人睁不开眼。
待到眼盲结束,每个人拿下捂眼的手,重新看清眼前情景,惊呼骤响——
“破了!”
吕大小姐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长剑,在她前方,光笼连同张胜男陶玉都已不见,只剩满地锅碗瓢盆的碎片,以及被剖成两截的琴。
那琴像戳破的水壶,潺潺地流水,不少平日受它“点拨”的人都露出心疼的表情,同时又以看好戏的目光投向长山。
“嘻嘻!”不合时宜的笑声来自头顶树梢。
众人抬头,树上探出的一个脑袋,正乐呵呵往下看,不是逃走的张胜男又是谁?
“她、她怎么一晃眼就跑到树上去了?”宋天骄人小但五识敏锐,探取动静这种事他犹为拿手,可他愣是眼睛瞪大了两号都没看清楚张胜男的行为路数,只能傻傻地说出大家心□□有的疑惑。
吕大小姐不顾形象地捋起袖子就去爬树,但人越急就越爬不上树,她爬到一半就退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剑尖上指:“你——你——你给我下来!”
张胜男依旧那副癞皮狗的样子,不仅不下去,还摘了野果往下砸。
“有、有本事——你上来啊!”平日结结巴巴的语气此时显得分外故意,故意气人。
吕木灵就直接把剑朝她脸丢过去,可惜她还没掌握御剑飞行,剑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差点插她大腿上。
就这空挡张胜男抓住一只鸟,那鸟被捏住脖子,布叽一声拉出几泡白尿,垂直落到下方头顶。
“噫——”
树下的人闪避不及,许多身上就挨了屎尿,但都没中心的那个人惨,她直接被淋一头。
“张胜男你欺人太甚!”这下连围观者都替她的对手打抱不平了,纷纷亮出法器,一场树上树下的大混战由此展开。
大多法术都是削叶子削枝干,或者树范围以内唤点风下点雨,树上的人躲深一点就没事,她皮厚,瓷实着呢,顶多将那些贴符纸试图跃上来的家伙一脚踢下去就是了。
直到三人合抱都抱不拢的大树开始摇晃,才把她从树影深处摇出来。
“加把劲,把她摔下来!”轮到树下的人幸灾乐祸了,他们齐声喊号子,以期待的眼神欣赏她在上方惊慌摇摆的模样,再这么摇下去,大树迟早连根一起掀翻。
不行,她的菜地会毁掉的!
“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你们好大的阵仗,连天摇地动符都用上了,有必要吗?”淡淡的谴责声在人们身后响起。
长山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就看到一堆人把张胜男围在树上下不来,心里有些明白张胜男为何会讨厌修木气诀的人。
这天摇地动的法术,就是出自于木气诀,只不过一眼望去,人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的仇家,一时也找不出这个施法的人到底是谁。
南泽吹了个口哨,“英雄救美,不对,是救□□。”
长山没理他,抱着手持观望态度,“天摇地动符出自《易经》第六十四卦震卦,其到来有如猛虎到来之恐惧,但圣贤君子却能谈笑风生,泰然处之,它虽能震惊百里,但君子圣贤却能在宗庙祭祀时不会因此而惊失祭器,又或是在征途中失魂落魄而丢失装有箭镞的袋子,旨在考验君子德行,你们拿来把人摇下树,未免小题大做了点。”
“长山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以多欺少。”宋天骄走出来,矮小的身形顶着俩老鼠般放光的眼睛,更显得猴精猴精的,他做出主持公道的风范,身形转动,让所有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这里,不如就立个规矩,但凡斗法,都要一对一,泉眼这块地到底归谁,我们也不能一拥而上,乱拳打到自己人,今日就来个斗法定主人,谁赢了,这块地盘就归谁!”
建议引来众人一片叫好,除了还在对峙的泉眼主人。
那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树上,一个树下,相持不下,至于陶玉,早就在吕木灵破了琴后就跑个没影了。
“我很好奇,这是她们这边的日常修行方式?不过她们如此专注,应该也没空理别的了?长山,你认为呢?”何桓特意挨近,凑到长山身边。
没有得到回答。
何桓眼中厉光一闪,走出人群,身形回转,腰坠法铃划出一条弧线,他面向众人,也是面向他的对手,单手往前一划,符纸在他指尖化作青烟而去。
“长山,既然你站她们那边,那咱们就来比一场!”
在场许多人认出那是战斗符箓,何桓作为优资弟子,随身携带符箓无可厚非,不过早已将所有人观察个彻底的宋天骄却叹道:“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何桓等这场比试多时了。”
“”长山缓缓转头,神情困惑。
在他身后,战符划出战场界线,所有人都远离那条线,就在他回头的间歇,一股冲撞力到来,让毫无准备的他连连退了五步。
长山抹去嘴边的水渍,发现是血,暗叹一口气,也许他早该料到,为那三个人着想,劝说她们接纳水木这边的那刻起,就是在引火烧身。
再也不敢怠慢,衣摆翻飞,双腿盘坐,言灵琴转移到腿上。
铃声和琴声在光带隔离的战场内互相撞击,外面人感受不到气诀,一炷香不到,就见始终站立的何桓节节败退,最终退出光带,面若金纸,喘气不绝。
“我来!”一名木气诀弟子站出来,替补了何桓的位置。
当这名木气诀弟子退出战斗符箓的界线,又一名木气诀弟子进来时,长山眉心不住地跳,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他想到的是,照这样打下去,他跟水木阵营这梁子就结定了。
还有比一大群朋友反目成仇更糟糕的吗?
“你没事吧?”
轻轻柔柔的问语,来自进入战场的第四名木气诀弟子。
“我会使木灵术,可以吗?”
长山看了乙妹一眼,面对女孩子,他一时不知该先发制人,还是该先发认输,就抿紧唇,浑身紧绷着。
“够了!”宋高杰制止了自己人对长山的车轮战。
宋天骄鉴定完何桓身上受的法术,在宋高杰耳边说了几句话,宋高杰高喊道:“南泽!还愣着干什么?”
南泽不情不愿上前,嘴里嘀咕道:“叫金人上啊,叫我干什么?”
宋高杰道:“长山使用的金气诀。”
金生水,何桓修水气诀,金气自然是第一治愈气诀,但金气一开始成为攻击气诀使水人受伤,水人身上残留攻击金气诀,这时再用金气诀去帮助水人,很可能使两种金气诀汇合,从而加重伤势。这是来自术数课上的五行相生相克道理,水木阵营是最先参悟延伸到实战上的。
南泽虽然抱怨,但为了我方阵营稀少的苗苗,还是唤出了小白花上前为何桓调理。
小白花像风雪将何桓包裹,引人憧憬不已,待到小白花飞回南泽怀里,何桓果然脸色恢复正常,人也止住喘息。
宋高杰见状,却是绕开南泽,拱手向长山道谢。
战后元气泄耗的长山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无损他在人前客气:“何桓的滴水铃子好生厉害,要不是我多修一气,铁定被压制得翻不了身,侥幸,侥幸。”
都知道长山修金水二气,但宋天骄鉴别了所有人身上的余气,发现长山无一例外只使用了一气,这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再听长山嘴上说何桓输给他,是他多修一气占的先机,给足了他们面子,于是宋高杰他们,怎么也不能再将愤怒发泄到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宋高杰看长山的眼神多了一丝敬意,朗声道:“动静太大,惊扰了前山就不好,今日就到此为止。”
又低声对长山道:“你要与人结营,大可不必交出自己的法器,我们随时欢迎你。”
长山道:“多谢。”
随着水木阵营的离开,泉眼地盘之战再也打不起来,金气阵营有斗法的兴趣却没有夺地盘的心,土气阵营想参与没能力,其他散人更是不知跟谁挑战,毕竟泉眼主人还在树上树下斗鸡,便作鸟兽散。
良久之后——
终究不是孟浪之人的吕大小姐,气消了,人就到一边休息去了。
胜男才慢吞吞从树上下来,来到变成两半的琴身旁蹲下,那张木讷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心疼。
阴影笼罩上方,她抬起头,对上阴影中长山的眼睛,又不自觉避开。
“你们到底造了几把琴?”
胜男没有回答,她在装听不见。
“刚才你在训练你的人?”
“我早就发现了,你才是你们中的头儿,她们两个都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真是蔫儿坏——这句话长山没说。
“不过,都以为她兵器图鉴能考第一,法术就很厉害,这是不对的,她只会纸上谈兵,你看不下去了,才特地训练她,并不是真的打架,我说的对吗?”
胜男鼻腔冒出不置可否的哼声。
长山忽然蹲下来,歪着头,从斜下方去看埋头之人的脸,于是,两人的目光不得不相遇。
“不对。”他说,表情严肃认真,“琴是你后来造的,要是可以,你能造出十把、百把我这样的琴,但是她们,以她们的决心和耐心,从头到尾都造不出一把琴来,一直是你在推动她们。”
然后用工过度,其中一个帮手逆反了,才有了今天的闹剧。
胜男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长山,颇有破罐子破摔的劲。
“那又怎样?”她粗声粗气道。
“你真厉害。”长山笑着说。
那笑容,看上去并不是虚以委蛇,他两眼放光,分明高兴之情大于心爱兵器被仿造的愤怒之意。
轮到胜男呆了。
“难怪陈柯老来你这边听你使唤,他都能看出造兵器你是主导,我却看不出。”那语气,竟是相识恨晚的遗憾。
胜男还是呆呆地,不自觉吞下一口口水。
这样的夸赞,不是她这种人从前遇得到的。
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告诉她些什么——
“我要和你做朋友,张胜男。”
一声做朋友,掷地有声,光明磊磊,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长山这个人,初接触都能留下挺会做人的印象,与谁都能相处,叫一声师哥师姐,时间久了就能会意过来,那是与人客气,是井水与河水的界线。
实际迄今为止,他依然不敢与别人走太近,说到底,就是被这三个人害的,害怕再被挟裹进糟糕的事,害怕再被坑一次。
而现在,他唤她的名字,而不是笼统的一声“师姐”,主动与她亲近,那就是正式摒弃前嫌,上道的人此刻就该站起来,和他挽臂结交。
但胜男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回应,双眼死盯着琴身残骸,好像琴会捡起碎片自己缝合自己再起死回生。
长山也不在乎她无视的态度,舔着脸问:“如今我们是朋友了,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宝地的?”
宝地?
胜男这才抬起头,两眼不再躲闪。
“咦,不是吗?可你怎么知道言灵……”
长山止住下说。
胜男望着他的眼睛,像两泓泉水,波光荡漾,清澈见底。
那是期待的光。
长生很快下了决定,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主动暴露自己的宝地:“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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