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
“喂,你去哪了?”陶玉叫住走进来的人。
她又一身脏兮兮的,不知到哪个泥堆里打了滚,听到陶玉叫她,也不回应,冲进泉眼池子里狗刨了几下,算是洗了澡,上岸衣服也不换,就躺上草席子一动不动。
陶玉到嘴边的数落改了道,靠近一点,“刚人来借水,你人不在,我就答应了,跟你说一声,免得又说我们私下办事不知会你。”
又长吁短叹:“火这么大,他们都往山下跑,跑着跑着就跑回家了吧?张胜男,做人可得一碗水端平,凭啥不把长山拖进来?现下人走了,你又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装给谁看啊?”
躺着的人抓了抓屁股蛋,顺带拧了一把裤子上的水,往后甩去。
陶玉眼疾手快躲开。
“看。”离她们十步远的吕木灵忽然指向天上。
冰雪法界缓缓降临,将她们所在的囚禁法界罩在里面,于是她们看见外面的树木野草山石迅速结上一层霜,而以她们脚前为线绕泉眼一周的界中界,泉水流淌,青苔丛生,与外面一个数九寒冬,一个阳春三月。
更奇特的是,这顶界中界,要是没有外面的冰雪作对比,几乎看不到,外面的人也来去自如,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比如来调水的人。
这样的法界,并不是为了地界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囚禁拘束而存在,它是纯正的保护法界,令界内的生灵不枯竭,泉水不断流。
陶玉和吕木灵终于确定,这火烧不到泉眼来了,风水宝地算是保住了,便大松口气,陶玉回头呼唤凉棚下躺着的人:“喂,火灭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
陶玉眼珠一转,高声道:“快看看那是谁?那不是咱们的灭火急先锋长山吗?”
草席子上的人转过身,两团草席子痕迹印在酡红脸颊,不敢置信的表情是那般呆滞,然后跟触电一般从草席子上滚到地面,再一骨碌爬起,鞋都不穿往外跑去。
“你是滚地虎吗?哎——好歹把鞋子穿上——”陶玉在后面喊。
山林恢复了平静。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静。
苍穹化为雪白的罩子,将十释山当做心爱的法器,扣在了里面。
法界边缘,安静伊始,静得一片书叶掉地上都听得见。
七月流火的时节,四周却是冰天雪地,此等奇景,令十释山上那些最聪明的人叹为观止。
他们站在法界边缘看了一会儿,确定任何生灵插翅也飞不出这法界。
有名弟子发出惊呼,众人围了上去。
“嗐,还以为什么,乙妹,你别怕,是只死鸟而已。”
“它怎么会死到这儿?”
“火势太大,来不及飞出去吧。咱们别多想,时间到了,大师父自然就会放我们下山,走吧,去另一边看看。”
宋高杰一行人走远,长山留在了后面。
他来到鸟尸旁边,盯着僵硬的雁子看了许久。
弟子们很有默契地全集中在后山,包括盘踞在前山的金气诀阵营。
前山,大师父的气脉翻滚不歇,如掩藏在地下沸腾的石流,让任何有知觉的生灵都感受到极深的压迫,即便身处自己的道场,也无法幸免。
悬崖上,一群人围着火堆,商讨偷偷为周石意举行斋仪。
长山独自坐在一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默默地焚烧纸张。
对于他的遭遇,大家有目共睹,特别是第二次,张胜男那怪胎突然冒出来,把他从山道上推下去,幸好人捞上来了,众人还齐力替他赶走那怪胎,但摔进冰雪浸软的泥石里的长山,捞起来时面目全非,整个人都呆了——一连承受两场打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他们身上,想想就不寒而栗,于是无人去打扰这个可怜人。
除了宋高杰,这位年长弟子在变数中,不负众望地扛起了大哥的责任。
他拿了长山烧的那叠纸中的一张,原以为会看到“九幽脱厄”之类的,没想上面全是同一行字:昨夜巫山下,雁声梦里长。
宋高杰顿时觉得此人这个时候了还悲春伤秋,书生气委实太重,便玩笑道:“一天洗两次澡,你也够倒霉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到处都是雪,洗澡很是容易,不需要你再去借水,你也松口气吧?”
没得到回应,宋高杰又问道:“今日回来的时候,那张胜男为何要推你?我听见她说‘你不是想回去,为什么要回来’,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事没算清?”
宋高杰这是要彻底和不同道的人划清界限,他这边的人,也理应和他共进退,与他人划清界限,尽管他也有拉不过来又无法划清界限的人,那就是陶玉。
长山摇摇头,意兴萧索,显然对追究张胜男陷害他一事不感兴趣,这时候谁要把他架火上烤,他估计都是幽幽地让人翻个面,说烤匀了会好吃一点。
“我不欠她什么。”
“那就好,日后不必担心,在我们这儿,大家都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我们不会允许今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别看平日里我不跟女流之辈计较,但要太过分要不是石意师父头七未过,今日这事我准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长山烧完最后一张纸,对充当大哥角色的宋高杰说了声“谢谢”,大约是真的被宋高杰的说辞打动,他从怀里掏出几块石头,交给宋高杰,“这是她给的,她有不少这样的东西。”
算是投诚了。
宋高杰掂住其中一块,石头在夜幕映衬下发出萤火虫般的光,那光与旁边的火堆比起来,显得微暗渺小。
宋高杰将石头还给长山,并不是很在意地说:“等到我们拿回泉眼,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水木阵营集中在悬崖,金气诀阵营汇聚到泉眼。
两个阵营一上一下,日常低头不见抬头见。
“师姐说过,只有弱者才会讲礼,强者都是直接动手。”陈柯那响若洪钟的声音传出老远。
以前还遮遮掩掩和泉眼这边往来,现下全然不顾及,无外乎就是被赠予了兵器。
此时陈柯就拿着一条铁链耍得虎虎生威,想必泉眼的铁匠又打铁了。
这么轻易就被收买,不愧是武疯子。
路过的水木阵营的人轻微皱眉,视若无睹。
没了周石意,每天的伙食都要花费大家不少时间,水木这些人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了不饿肚子,只能倾巢出动,取长补短,群策群力,一去一回,总要跟泉眼处大快朵颐的那帮人撞个照面。
陈柯的话意有所指,但他们不打算理睬。
“山山!”
那怪胎很可能埋伏在山道上,不然为什么总能堵住长山?
她今日的怪,是怀里那个襁褓——天知道十释山这穷得米缸快见底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个花襁褓,但她就是小心翼翼像模像样抱着个襁褓来到长山面前,眼神不怀好意,说出的言语更是五雷轰顶。
“山山,你的孩子,你不要了吗?”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努力伸长脖子的同时,她也大方地将襁褓捧到长山面前。
它四脚朝天裹在花布里,大眼滴溜溜盯着上方,嘴里呼噜呼噜,似在讨奶,要没有那花斑短毛,六条胡须,那配合的神态,真说是个婴孩也不为过。
可惜它是只狸猫。
长山皱眉,倒没像其他人那样被雷轰得外焦里嫩,他大约成了另一个陶玉,对此人行径见惯不怪了。
“师姐,别来无恙?”他行揖礼,“伤可好了?”
张胜男呆滞了一下,随后看他的眼神闪闪发光。
她不答,反倒把襁褓塞得更近了。
“来,给你。”
看清襁褓内的一瞬间,长山瑟缩了一下,但他明白,这并非结阵考试当天大闹的怪物,而是想看他害怕和出丑的把戏。
迎上张胜男兴味盎然的眼,“谁的?”他问。
“你的呀,人家帮了你,你就把人家忘了?”
长山没理她的疯言疯语,“谁生的?”
“你。”张胜男笑眯眯道,颠了颠怀抱,“快,叫娘。”
“咪。”襁褓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
“哦,那时听你在外面话都不说,还以为你伤得很重,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大碍。”长山平静地与她擦身而过。
“哈哈哈哈——”身后爆发捧腹大笑声。
刚走过的人背影僵直,那笑声在他头皮嗡地炸开。
那不是一个人的笑声,她揪了只山猫,还集结了陈柯他们一起来玩笑他。
拳头拧住又松开,松开又拧住。
这时背后传来“哎哟”声。
长山诧异地回头,就见适才得意洋洋的人,仰面趴下,摔了个狗啃泥。
“活该。”与他同行的人都叫好。
“师姐师姐。”陈柯手忙脚乱地去扶,却半天没扶起来。
趴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看来摔得很惨,襁褓空漏漏散在旁边,那猫早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活该。
长山心情骤然放晴。
宋高杰从前山回来,叫停了为周石意设灵堂之事。
问其原因,他只道:“大师父有大师父的难处,过几天大家就要下山,何必在这时候多生枝节?再说石意师父终究是师门的罪人,他已自戕赎罪,九泉之下他要是能知道,也不会愿意我们替他过不去。”
初时听来,都觉得宋高杰未免太过顺从大师父,大师父说风就风,说雨就雨,朝令夕改就得改。而后提及下山,才知道这是从大师父那儿收到风声,让他们老实点,时间到了,自然都能回家。
周石意放火烧山之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说是要让大家下山,但七月十五一到,自然就能下山,何必用如此极端方式?而且闹得人心惶惶,每个人都不安宁,都颇有怨言,于是怎么想,过错都在周石意身上,而不是大师父。
于是众人就打消了与大师父作对之心,撤了法坛,只是毕竟那是比大师父更亲的石意师父,还是难免偷偷难受,自发地画了些符抄了些经文,每日烧给周石意,女弟子还做了燃灯,意在照亮黄泉路,但因无法开坛做法,只有放掉。
可那燃灯一入冰天雪地,无论是水灯还是九幽灯,瞬间被黑暗淹没,让人气馁不已。
为了取暖,大家不得不时刻围聚在一起,人员前所未有地集中。
不过他们在上面抄经文,陈柯就在下面又是唱又是跳,还摆起了流水席,引得他们抄经也不安生,纷纷跑到悬崖边围观。
“石意师父才走,他们就这么高兴,亏得石意师父平日里对他们修金气诀的还那么看重!”
“谁说不是呢?还说什么‘大摆宴席,是为石意师父办丧礼,唱歌奏乐,是为石意师父哭丧哀鸣’,有他们这么办丧事的吗?”
众人摇摇头,回去抄经文,心不静了,有人就提议玩一些文雅的游戏。
他们擅长术数,于是就玩起覆射。
覆射是将物品置于碗下,以猜中物名为胜,这个猜并不是瞎猜,而是动用了术数预测,每个人擅长的术数不一,猜的过程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便是游戏的乐趣所在。
长山的命中率最高,可谓次次猜中。
何桓双眼放光,原本对于长山的加入,他表现十分冷淡,但看了几次长山猜中的过程,又忍不住凑过来了:“长山兄可是用了六壬术?”
长山看了一眼身边泥石上画的天地盘,知道瞒不过,便说了关禁闭时戊修让他研习六壬术之事。
何桓当即神情微变,“前一阵,大师父让我研习太乙神数,太乙神数是天元占术,你的六壬术是人元占术,‘天地人’三元占了两元,定有人还学了一门地元占术,那人是谁?”
何桓看了一圈周围,大家都拿书的拿书,提笔的提笔,再不就是吹笛弄琴的,跟学堂一样,便摇摇头:“地元占术是实用之术,这人一定实战经验丰富,他不在我们之中。”
他走到崖边,往下打望,“莫非是大师父宠爱的那位师姐?”
长山想也不想就答:“不会是她。”
众人都看向他时,他解释道:“占术都是大门套小门,星辰套日月,天套地再套人,环环连套,没有那水磨工夫,是啃不下来的,师姐做事讲究快,不爱这些啰里啰嗦的。”
何桓大吃一惊,仿佛遭遇奇耻大辱,“这样的学问,在她眼里竟是啰里啰嗦的等闲之物?”
摇了会儿头,决定放弃去理解一名怪胎,他道:“好吧,不是她,那会是谁?”
“你呀,就是书读太多,把脑袋塞住了,这不明摆着吗?”敢这么讥讽天之骄子何桓的,也只有率先霸占了“天骄”之名的宋天骄了,何桓和宋天骄,一个矮,一个瘦,俩人在一起才总被当兄弟,平日也时常拌嘴。
何桓不高兴道:“那你说是谁?”
宋天骄一手拿书,一手拿折扇,运筹帷幄的样子,“陈柯出身武学之家,雪翎曾说他从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才有机缘遇见大师父,见识比一般人多,我要是大师父,必定将地元占术传授于他,只有那要死脑筋去记的,什么‘大周期,小周期,二十四年转一周,七十二年游三期’,才会给你这种成天拨算盘珠子的书呆子。”
何桓听惯了宋天骄的揶揄,没有恼色,还一派从容淡定:“滴水铃子变幻算珠,这等巧思的确让人佩服,我要施法前,拿着铃子一算,哎,今日不宜做法,收了就是,就看着你们冲前面,我就在后面跟着,省时又省力。”
宋天骄骂道:“就想着机关算尽,也不怕误了你这呆命要说这个‘算’,人心不见得比天命好算,人心叵测,看不见摸不着,你那算盘功夫差远了,所以这人元占术自然得给通晓人情世故的人。”
何桓道:“你干脆把人名字报出来得了,你说是不是,长山兄?”
何宋二人打嘴巴仗,长山听得正入神。
相生与相克总连接在一起出现,事实上相生是相生,相克是相克,何桓修水气诀,宋天骄修火气诀,水火不相容,这才是世间常态,而石意师父和海引师父二人也是火与水,他们在一起,终究是短暂的,相生才是长远之道。
想到这儿,自己就被点名字,长山“啊”了一声,抬起头,神色茫然,尤带郁郁。
宋天骄性如躁火,最见不得垂头丧气,见长山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当下心里就骂了声晦气,但也知不能怪他,这冰天雪地把人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才想着热闹点。
宋天骄提议:“要不两位才子来占一占,咱们此次下山是否顺利?”
何桓画占盘都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长山却一动不动,众人只好等着。
何桓在泥石上画好的占盘颇为有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花缭乱,看了半晌,何桓道:“前方行路难,好在阳不绝,否极泰来。”
轮到长山了。
长山让身边人退让一些,用树枝拨开地面泥沙,露出石板边缘,双手扶着石板转动一刻度,占盘依然保持原位,只有天盘依次往后拨动一位。
简简单单一个“活动占盘”,充满新颖巧思,光起占过程,就比何桓省了老大功夫,谁更优秀,一目了然。
“不愧是长山。”周边人不住称赞。
但长山盯着占盘,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看出什么来了?”
看见占盘的第一眼,答案就有了。
但起占人眼神充满困惑。
卦上所有的生机都被坟墓困住,导致一点生气都没有,这个卦有个名字,叫“四墓覆生”——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卦。
再看发用,木生火,相生本还好,只不过这时偏偏出现“木”,就跟自己所在的水木阵营脱不了干系,“木”被顶上第一传,后面还有两传,往往就是后面事情有变,而下山在即,没事才是真正的好事。
最后看全盘,倒是有一条出路,也是唯一的出路:后退。
长山忽地用树枝抹乱盘面泥沙,“这课我看不好,就以何桓的为准吧。”
这就是认输了。
众人老大失望,刚还觉得长山有奇思淫巧,此时又觉得不过尔尔,倒是一边的何桓脸上难掩喜悦之情。
宋高杰适时出来打圆场:“何桓和长山你们俩脑子好,天元和人元要记忆的多如牛毛,大师父就交由你们,不同的人学不同的技艺,大师父真是用心良苦。”
话刚落音,他就注意到拨弄树枝的长山停止了动作,脸上露出不敢苟同之色,都不带遮掩的,他便饶有兴趣地道:“有别的看法,可以说出来听听,只要有理,就请说出来,长山,在我们这儿百无禁忌。”
“好。”长山放下树枝,拍了拍衣袍立起身。
“不断传授我们东西,教我们学问,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学会,只追求量,不求理解,就像往我们喉咙里强塞东西,也不管我们吃不吃得下去,和‘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的君主愚民之策本质上就没有区别,打一巴掌,给一点甜头,这样的道业传授,我看不要也罢!我们是人,并非掌心玩物!”
长山慢慢卸掉振臂疾呼的姿态。
围在身边的每一张脸,都是惊奇的模样,为他大逆不道有为伦常的话。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