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石桌上,摆满了鲜果珍馐,美味佳肴。

    那是这群半大少年从未在师门见过的场面,或者说这辈子都未曾见过。

    他们醒过神来,个个穿着冒着丝丝熏香的新衣服,每人都列坐在石桌周边,面容整洁,与四周富丽典雅相得益彰。

    石桌首席,坐着熟悉的掌门大师父戊修,而他身边,温雅浅笑的绿衣女子,不是海引师父是谁?

    众人先前中了法术,沉溺幻象挣脱不得,幸得外面的宋天骄叫来大师父,才将大家解救出去,睁眼就坐在石桌前,再看四周,哪有什么红衣女子,灰袍男子?作为功臣的宋天骄,正得意地坐在大师父侧边,兴奋地左右看。

    所有人适应了之后,就分外享受这场践行宴,毕竟,除了水木阵营,这儿并无其他阵营的人,可见师父对他们的另眼相待。

    首座的戊修罕见地面带笑容,对于弟子有问必答,宋天骄离戊修最近,便问起金碧辉煌的室内墙上一幅幅画作正中女子的画像,也是戊修身后的画像:“师父,这些画作既然是师兄师姐和师伯们所画,那这一幅,定是师父的作品了?”

    戊修没否认也没说是,嘴角却下撇了几分,神情染上一丝不快,淡声道:“这是你们的大师姐,甲姝。”

    甲为十天干之首,不愧是大师姐,只是来了这么久,从没听过这位大师姐存在,众人好奇不已。

    宋天骄道:“甲姝大师姐如今身在何处?”

    戊修道:“你们大师姐修行遇上难关,待她破障,你们自然就会见到。”

    画像中的女子,长眼挺鼻尤为醒目,她目视前方,行止庄严,庄严中有清出云表之致,见之身心都为之一清,让人仰视之余又想亲近,虽未见过真人,却好似在她膝下承欢长大,春夏秋冬,日日拜见,才能对着她的画像就生出无比崇敬。

    “原来大师姐在闭关,要是——要是师姐在我们来时遇上难关就好了。”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宋天骄身上,以为他偷拿了戊修面前的酒杯来喝,不然为何敢说这般胡话?

    他朗声道:“修行之人的难关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我们人这么多,人多就好想办法,师姐的难关就是我们的难关,助师姐渡劫,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戊修眼里绽出一丝精光,连说几声好,端起酒杯畅饮好几杯,几名弟子见状,也跟着喝了几杯,直喝得个个面色发红,因为接下来要赶路,又被海引师父制止。

    戊修喝得整个人摇摇晃晃,海引师父便扶了他去后面休憩。

    安顿好掌门大师兄,海引师父从云幔深处步出。

    穿着新衣服背着新背囊的弟子们列成一排,已经等好了。

    门楼前,依依惜别的情景。

    “长山,为师见你适才都没吃东西,怎么,师父做的菜不合你胃口?”

    长山低下头,“吃、吃过的。”

    海引爱怜地抚过几名弟子的脸,叮嘱大家路上务必小心,最好一道路走,不要分散。

    “哎哟。”一名弟子叫了一声,在他脸上,多了一道师父疼爱的指甲印。

    宋天骄道:“何桓,知道你心里喜悦,忍一忍吧,叫得跟个女孩子一样。”

    把何桓闹了个大红脸。

    温雅的女师父笑意浅浅:“谁叫你们调皮,要到处乱闯,耽误了时间。”

    “走吧,再不走要变天了。”

    无论弟子如何扭缠,她也不肯再往下行一步,众人频频回头,就见绿衣身影停在门楼前,不断挥手,目送着他们前行。

    不对劲。

    冰雪结界消失,山道上越来越热。

    已经走了小半天了,而早该见到路口的下山路,却跟没有尽头似的,怎么也走不完。

    不对劲。

    “好热。”林子里前行的小队每个人不住地擦汗。

    “啊——”有女弟子叫起来。

    很多男弟子不顾仪容,脱掉了外袍,打起赤胳膊。

    最开始是一个人坐下,后面一堆人跟着坐下,说是歇息一会儿,坐着坐着就不愿再起来了。

    “何桓,你说什么?”

    修火气诀的人是最耐热的人,但宋天骄没好到哪去,脱掉半身衣服的他守在大石边,那儿的背阴处,何桓蜷缩着,犹如洞穴里生活只敢夜晚出来的幼兽,在他四周,很多人以这种姿态避热,只不过修水气诀而不耐热的何桓看上去症状是最严重的。

    旁边伸来一只抓着水囊的手,是阮明,也是十释山年龄最小的弟子,他蜷缩在另一块大石凹处,眼巴巴关注着这边情形。

    “何桓师哥,喝我的水吧。”

    宋天骄看着阮明干得冒烟的脸,合不上的嘴,咬咬牙,接过水囊,灌入何桓嘴里。

    何桓喝完阮明的水,才睁开眼,手抬起,指向上方,宋天骄慢慢抬头,嘴巴渐渐大张。

    不知何时,头上树叶全部黄卷,黄卷之上,火烧云布满的天空如倾斜而下,倒入人眼,直把下方的人看愣了。

    霎时间,树林里的叶子全部往下掉,十来名弟子像仰天的蘑菇,张大嘴巴接受着好像梦里才会发生的异象,直到脸部皮肤接触到滚烫的漂浮物,身体左右晃荡,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弹跳起来。

    “地龙翻身!”有人大喊。

    不知何时地面的土层裂出细缝,蒸腾的热气从细缝中冒出。

    “结阵——御风——咳咳!”宋高杰想让所有人尝试还未成功的御风飞行法阵,但声音刚喊出口,嗓子就呛入浓烟喑哑,就这一会儿,地缝里冒出的火将附近点燃了。

    这次的火,不用站在山顶看全貌,也能知道绝对迥异于石意师父烧出的山火。

    很快,地面上的生灵将变成铁板上的炙烤物。

    见自己阵营的人还在尝试灭火,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宋高杰不假思索地使出木气诀里唤风的法术,让声音随风传出:“回山上!回去!”

    可就这一点风,竟把地面的火焰引出,一道火墙顺着地缝在他前面点燃,将他和其他回头救他的人隔开。

    宋高杰举目四望,寻找生路,刚才庇荫的大石已烧得滚烫冒烟,其中一块大石,映入撕心裂肺的情景。

    枯小的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皮肤呈现焦灼的灰黑色。

    “阮明!”

    他扑过去,将幼小一团抱进怀里,这也使得他再次慢了众人逃离的脚步一拍,火焰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

    “哥哥!”宋天骄想跨越火墙,他是在场唯一的火气诀修行者,也只有他能操纵火焰且全身而退,但他穿入火中快走了几步,身形戛然而止,随后连连退后,挥舞烈火的身影像燃烧的枯木摆动并发出叫喊。

    那惨叫声让人惊了一跳,就看到火墙里滚出火球,剧烈地翻滚燃烧,隐隐约约透出人形,却随着几声啪叽响,就像泡被挤破的声音,火球熄止,一缕轻烟飘散,干裂的地面再无宋天骄身影,只剩形状诡异的白色痕迹。

    长山就在宋天骄身后,不知是想阻拦还是想帮忙一把,却没曾料到会亲眼见证宋天骄被火焰吞噬的过程,紧跟着的步伐蹦得三尺高,将后面上来的人挡住。

    “不要、不要、不要”他嘴里念着,慌乱中想抓住点什么,却扯到几只□□的臂膀,攀附而上,才稳住身形,“看见了吗?这火、这火”

    其中一只胳膊挣开他,反捉住他的衣领,吼叫声冲入耳膜:“现在不是你演练的时候!”

    说完,何桓松手,掉头率先跑走。

    长山张大嘴,声音卡主,脑海里蹦出头日占出行的那课,木火相生、木火相生目之所及,全是熊熊火焰,有的还冒着诡异的蓝尖,像射出去的箭头,张牙舞爪,但凡物体触之,瞬间化作白烟。

    这哪是木火相生

    分明是火多木焚!

    后退是唯一出路。

    高耸入云的天堑立在返回之路上,将下方停止的身影衬托成蝼蚁般渺小。

    下山的路是一条直路,原路返回,却进入从未见过的地方,没有前山,没有楼门,四周全是没见过的景象。

    回不去了。

    这个念头在人心头升起,就像地火,紧紧跟随,吞噬地层,越演越烈。

    水木阵营的人算是训练有素,再惊慌再害怕,也没有像上次周石意烧山时的金气阵营和土气阵营那般慌作一团,至少还是听从指挥的。

    可这时,他们停止了哭泣,一个个像中了蛊似的往突兀竖立的两块巨石之间而去。

    “好凉快啊。”

    “里面是什么?咱们去看看。”

    长山想阻拦,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脚下所踩的地面随时都会裂开,下方的火舌咆哮,他的眉毛和头发,以及身上所有汗毛,都发生卷曲,这个时候,谁要给他一片清凉,付再大的代价他也会答应。

    两块巨石之间散发着幽幽的冷气,靠近一分,凉气就盛一分,尽头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就像一只手,把人直往里面拖。

    在他们迈入天堑之前,水雾屏障突然矗立,挡住脚步。

    那屏障连天堑窄道都遮不全,薄薄的一层,仿佛一撕即破,屏障之上,是一个白光的“止”字虚闪。

    一张张面孔茫然回头,就见长山解开了言灵琴抱在怀中,全身像从水里打捞出来,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手指拨动琴弦,代替说话。

    从前书生意气的小少年,如今只剩狼狈。

    铃铛声起,又是何桓!他双手挽蚊帐似的将那薄薄的屏障扯成两片,人冲进去,跑了个没影。

    水气诀法术拦不住何桓,但拦得住木气诀修行者。

    长山回过神,试图修复屏障上的撕裂口,一名木气诀弟子来到他身边。

    “长山,刚才为何你不用言灵琴?”

    “你见死不救。”

    长山愣住,几名木气诀弟子趁机鱼贯而入,身影很快消失在天堑的白雾之中。

    长山马上将琴携在腋下,追了进去。

    巨石间的甬道冷得出奇,长得出奇,让人想起结阵考试那次,小白花束缚住人腿的感觉,可与这儿白雾释放的冷气相比,小白花的暗算可以说是可爱。

    走一步,腿就被冰冻住,但好在还可以用嘴念咒,利用金气诀震碎从脚底板蔓延而上的结冰。

    太慢了。

    视线已经失去前面人的踪影,也跟眼睫结冰遮挡有关系。

    长山心系前面木气诀那几个人,不得不哆嗦着,像年迈的老人,缓缓抬起手指,按住腋下的言灵琴,然后锯子般划拉下去,已有了手指都不要了的准备。

    琴音传出,带着前所未有地肃杀破冰之势,手指没断,琴弦却因此而断。

    再心疼,都不可能流得出眼泪了。

    好在这一下琴音,开始闷,其后尖锐,余音震荡,破开雾障。

    那雾气竟然发出冰块破碎声,哗啦啦从半空往下掉,前方景象在眼前打开。

    几个佝偻的身影排列成行,全身被冰雪覆盖,一动不动,维持各不相同的头顶风雪前进的姿势——上一刻还在跨步,下一刻就整个人封冻。

    而离长山最近的身形,破碎成几块,手是手,脚是脚,腹部与胸部以上分离,摊在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滴溜溜的头颅滚到一半就被冻住,一只雪白的眼睛无神地朝上,正是说他“见死不救”的那位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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