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下,阴影深处,吕木灵躺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都知道这儿躺着一个药石无医的重伤之人,死气沉沉的氛围弥漫扩散四周,连牢不可穿的石壁都被浸染,令人背脊发冷。
营地里的人都远离这里,巨石成了为吕木灵准备的天然石棺。
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急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张胜男从巨石下出来,也不知她跟一个重伤之人计较个什么,怒气腾腾,走到一块红石前,挥起凿子就砸。
红石头上火花阵阵,暴戾飞舞一阵尘土,无人敢上前劝一句,连陶玉都避得远远的。
石头在蛮力发泄下裂成烂瓜碎块,愤怒的脚步转向山崖上而去。
在她走后,所有人悄悄吐出一口气,刚加入的良畴小心翼翼道:“她生气,是不是上一餐我吃太多了?本来吃的东西好像不太够,我、我”
长山僵直的背脊早就出了一身汗,看着同修中第二年幼的良畴,眼前不禁浮现可怜的阮明临死前被宋高杰护在怀里的情景,胸口就一疼。
“可能跟你没关系。”长山故作轻松道。
“她生气是因为我。”
遂将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马上要采集到药品的张胜男从洞中拖出来之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良畴怯怯地。
过了会儿又问:“石洞塌了,你们都会遭埋进去,长山你救了她,她为何不感激你?”
长山神情一亮:“是吗?应该感激我”
“长山,你背上怎么有个脚印?”陶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用石板盛了一堆炙烤物过来分发,东西还挺丰富,有野菜,有野果,还有一些肉,肉被炙烤后闻气味还好,但天知地知都知,应该是前天的肉了。
唯一有能力带回食物的张胜男,已经有两天没有带回新鲜的。
长山立马起身,想要遮掩,但晚了一步。
“真的耶,好黑的脚印!”
“呵呵,又去踩重水了?张胜男就是收不住蹶子喜欢踢人。”
良畴结结巴巴道:“陶、陶玉师姐,胜男师姐喜欢动不动就打人啊?”
“也非如此,除了干一件事。”
“什么事?”
“坏她好事,她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们帮不上忙,也别阻拦她,要差个临门一脚,那就不得了,一定就跟你耗上,所以长山,你完了。”
突然被点名,长山不为所动,神情波澜不显,“我们都看见了,她刚从里面出来。”
所以并一定是因为他坏事。
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长山出汗的手心偷偷擦了又擦。
陶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良畴见与她们相好的长山都是这待遇,吓得刚拿起的果子又放下。
“陶玉师姐,我不吃了,把我的给胜男师姐送去吧。”
陶玉甜甜一笑,“要去你去,我又不会爬山。”
听着耳畔的热闹,长山往冷冷清清仿若被遗忘的巨石深处望了一眼,眼底浮现黯然。
夜里,红色山壁一处低矮洞隙,约一丈径深,一只手按住伸出来的平台,奋力往上撑,一个人冒出上半身,又过了会儿,才将下半身放上平台。
“也不是你一个人能爬这么高。”
他在平台上踌躇了半天,低声朝洞内说话。
没有回应。
“那——我进来了?”
佝腰钻入洞隙。
洞里,沉沉的黑色身影,打坐姿势。
长山蹲着身子靠近她,就呆在她身旁,反倒没说话了。
他望向洞外的夜色,心想自己能体会这种感受,看着好友的命一点点逝去的那种感受,他是能够理解的。
只不过木气诀那些人走得太快,也许可以说并没有受太多折磨,也就没有太折磨他这个生者。
平日里张胜男看上去十分木讷,但他知道,她是非常看重她的朋友的,所以才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在难过。
就让他来陪伴她承受这种折磨吧。
长山直起身,解下背上的言灵琴,借着洞口的月光,温柔地朝内看去,然后瞪大眼——
沉沉黑影确实是打坐的姿态,但肩膀之上没了脑袋。
因为她脑袋都快仰到后背,大张着嘴,口水斜流,睡得很香。
“我思考了一夜。”
清晨,张胜男满面严肃向众人宣布。
长山耷下眼皮,没有看她。
“你们跟我来。”张胜男转身就走。
说一半就不说了,这是几个意思?
余下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选择跟上。
如今说话最有分量的人非她莫属,其他人再不情愿,碍于形势,也只能服从。
“我自己可以走。”吕木灵吃力地爬起来,拒绝其他人将她移到石板上然后抬出去。
望着吕木灵踉跄的背影,长山不无担忧。
“把她留下,我们去,这样安排不更方便?”
张胜男抄着手,把长山的建议当耳边风。
没走几步,吕木灵的背影就软倒。
唯二的两名男丁——长山和良畴不得不上前将人搀扶住。
“张胜男,你想要我死吗?”路过张胜男身边,吕木灵有气无力地问。
张胜男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吕木灵神色迷惑。
“你自己可以走。”张胜男与她擦过。
他们走了半天时间,远离营地,来到红色断崖。
路上吕木灵数次晕厥,都被搀扶的两人硬顶着前行,男孩子也不知道女孩子的身体具体状况,出发前她坚持要自己走,就信了,以至于后面吕木灵想躺石板上像个四肢不全的残废被拖着走也求告无门。
这时她才明白张胜男的歹毒心肠。
到了断崖,昨日红色壮丽的雄伟景象不再,只剩巨石滚落火焰之海的土崩瓦解。
“想办法下去。”张胜男指着吞噬巨石的无边火焰说。
斜出的树枝扫过面庞,幽静的河流上葱葱郁郁,小船漂浮,船上的人仿佛置身梦里,还没有回过神来。
那小船就不是凡物,玉石成型,船头船艄镶嵌着华丽宝石,闪闪发亮,除了长得像船,没有一处符合船的构造特点。
比如,这么重,根本就不可能在水中漂浮。
除了重水。
他们乘船漂浮在重水暗流上,暗流将他们带出阴暗地穴,带入柳暗花明,在他们身后,崩塌的山石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会砸在他们脑袋上,几个小孩抑制不住尖叫,吵嚷,埋怨,慌乱之中还飘出几声大笑,来自船头撑杆掌船之人。
出地穴后,个个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屏住。
小船在河中央打了个转,徐徐往回划行。
众人莫名其妙,心头突突打鼓,只不过出地穴前的失态让他们在带领他们脱险的猛士面前,失去了抗议能力。
小船在离地穴并不远的地方停住,仰头就看见地穴上方崩塌的山石,再过不久,这阴沉沉地穴就会消失殆尽,沉入不知是水还是火的海洋中。
“融化了”长山喃喃道。
忽地站起来,玉石小船仍然稳稳地承载着他们,几乎没晃。
“是戌地!这儿是戌地!”
陶玉淡淡地投去一眼,仿佛在说:你才知道啊。
辰戌丑未,分别是水火金木之库,谓之四象凝结地,寒冰世界,乃水库,谓之辰,红石世界,乃火库,谓之戌。
只要这样想,便能想通许多奇特景象。
断崖是戌地边缘,戌乃蕴火之库,从火中而生,断崖外就是一片火海,断崖崩塌,意味着戌地正在发生无法预知的变化。
也可能是火海正在生变。
或许跟时辰和时令的变化有关?
十释山弟子所学皆围绕先天真气,与眼前世界运行法则不谋而合,长山的手已经恢复,四肢已无大碍,再度尝试调动气诀也不是不可以,可空空一划,外界什么都没出现,体内也无半点波动,背上的言灵琴就跟死了一样,无半丝反应。
果然,戌地是最旺的火土,他所修为金水,刚好全部冲克,徒劳无用,得修火气诀的才有用武之地,此时此地修火气诀的他的视线落在有气无力倚着船舷的吕木灵身上。
咚咚咚!
落水声在船身前方响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崖上栖息的红色大鸟裹着一身火光,投入重水暗流,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又被弹飞到岸上,在泥土之地翻滚哀嚎烧成一团焦黑。
紧随其后从天而降仿佛涅槃凤凰的起火大鸟通通冲向那块焦黑,其中一只率先衔住,咬到了一口,于是众人就见到半空之中,火焰吞噬鸟身,鸟身却又反向恢复血肉的奇景。
“那个东西!”长山福至心灵,终于明白张胜男费大功夫,带着众人不惜涉险的根本目的,顿时激动得站起来,船身都晃了晃。
“怎、怎么了?”良畴茫然地问。
陶玉则撇开眼去。
张胜男坐于船头,双腿打开,双手垂在膝盖,要笑不笑,等着好戏。
兴奋从长山脸上褪去,扫视一圈,发现一个问题——东西可能是好东西,但谁愿意上岸跟那群尖嘴猛兽抢呢?
“我们来抽签吧。”他痛下决心。
张胜男离开船头,目光锁住长山红到耳根的侧脸,一步步踏来。
船里那么小,避无可避的长山猛地转头,往后退,一屁股坐倒,“别”
他想尝试借用划船撑杆,伸去岸上代劳,见势不对还能调头。
不过他也知道,花拳绣腿的,只能耽误时间。
真正有用的办法,应该行动起来,跳出船,直接上岸。
但长山害怕。
他不畏惧水,他畏惧的是鸟。
可那是解魄鸟啊,《看图识物》里的十大凶兽,速度极快,冲上云霄会化作红色闪电,如同魂魄离体,它也的确让何桓魂魄离体,且生性阴毒狡诈,迄今还知,它们食幼鸟,还会毫不留情分食同类尸体。
长山抓住船舷,阴影慢慢覆盖头上,眼一闭,牙一咬,“我、我自己跳”
话还没说完,耳边响起一声惊呼。
河面上,吕木灵被张胜男拽住衣领扔下去,畏水的恐惧令她接触水面的刹那,单手支立起身形,半空中一转,脚踩水面,几个蜻蜓点水,竟身姿轻飘飘地踏上岸。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同室操戈的上演,好半天,陶玉才率先反应过来,开始碎碎念:“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她都快死了,你还欺负她!”良畴又惊又惧地朝船边抄手之人吼叫。
“张胜男,你给我记着!”连吕木灵上岸后也不忘撂狠话。
不过她那手水上漂的功夫,漂亮得能进杂耍班当台柱子,哪像一个濒死之人?
刽子手挑挑眉,视线落在唯一没发表意见的人身上。
长山则看向船底,不忍往外看
“这样能行吗?”
张胜男咧嘴一笑,拍了拍长山肩膀,意在感谢唯一的支持者。
又仿佛体谅他的不中用。
和张胜男隔着重水河对骂的吕木灵忽然身形凝固,河上的张胜男不改那脸笑眯眯的表情,手指了指她身后。
吕木灵一顿,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正在脑后聚集,在那儿,一堆大鸟正虎视眈眈他们所在方向。
吕木灵拔腿就往河面跑。
重水不沉,但水面跌跌宕宕也不是让你如履平地的,张胜男撑着杆把船往反方向滑,就是不让吕木灵上船,还拿撑杆去推搡她,让她远离玉石船,跌在水面翻滚,挣扎。
“好你个毒妇!”良畴站起来,长山伸手捂嘴把人拖下去。
大鸟腾飞,扑向河面。
吕木灵首先成为攻击对象。
大鸟利爪数次勾破她的衣裳,都被她躲过,并且反手一个火气诀攻击,不得不说那记爆裂火使得漂亮,半空中绽出剧烈的火焰,那些猛禽才被火烤过,心有余悸,竟一股脑被那小火焰唬退。
一块焦肉掉落下来,是被吓懵的某只大鸟嘴里掉的。
“捞啊!”
这下,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大声呼喊。
在吕大小姐眼中,等于齐心协力吼她。
就见吕大小姐两眼含泪,嘴里发着干呕,一手扒着船舷,一手用袖子覆住手掌,在河水上挥舞,跟擦桌子似的,让那块焦肉生生从眼前飘过,渐渐飘远,飘出人们的视线。
回过头来,张胜男当即一脚踹出去。
玉石船晃得像小儿的澡盆,船上乱作一团,像商量好似的,长山去阻拦愤怒的张胜男,其他人趁机将吕木灵拉上船。
其实并非商量好,而是人性,人性中的善良集合在一起,集体对抗暴烈无制的部分。
长山只来得及绊了张胜男一下,那本该落在吕木灵身上的脚踹上他肩头,把他踹翻在船尾,后脑磕在玉石上,一阵疼痛袭来。
顾不上疼,抬头,就见木讷的脸双眼圆睁,犹如怒目金刚,直直瞪视他。
长山愣了瞬,右手飞快划诀,生成一个金色法界挡在前方。
木气诀阵营覆灭给长山造成前所未有的打击,一度心灰意冷到不想使用十释山所学任何法术,却未料到情急之下,竟没通过言灵琴,徒手结出保护法界,要知道,在十释山修行时,长山更喜欢钻研那些花里胡哨看上去高深莫测缺乏实用价值的法术,而最为坚固最能抵御外界打击,堪称斗殴必备的金气诀法界,那是陈柯一干人的最爱,并非他所擅长。
但没想到,最能抵御外界打击的金气诀法界,下一刻就被一条圆润手臂击穿,界壁就像纸糊似的破出个大洞,带着十足力道的拳头砸中斯文苍白的脸。
法界烟消云散,长山仰面栽倒。
见识了这群人的靠不住,张胜男目光一敛,收回拳头,转身就跳上船舷,自己上岸去跟那群鸟抢。
“要送死你就去,不会拦着你!”后面传来大吼。
张胜男冷冷回头。
“你修的是土气诀,解魄鸟是先天木气,专门克你,你去,赶紧去!”鼻血蜿蜒而下,长山捂住脸,鼻管大约是被打折了,声音听上去堵塞得像在哭,十分狼狈,曾经的白衣小书生佳公子,遮掩也掩饰不了变成面目全非猪头的命运。
“胆小鬼。”罪魁祸首骂道,小霸王今天算是把真面目露了个底朝天,她跳下船舷,逼得长山蹬着腿后退,退无可退,一把拽起他衣襟,怼上长山那张拜她所赐的花脸。
“说谁不行?”
怎么会有这么烈的人?
长山注视着那火焰明眸,胸口起伏。
从前都没发现,她力气大,脾气更大,莽撞又难缠,不过阻拦了她去送命,就全身都像点着了火,毛发都立起来,又特别是那双眼,又大又亮,仿佛要将阻拦她的万物都燃烧殆尽。
难怪一出事,陶玉总是马上跑远。
火星会将近身者燎穿。
“你听听。”长山别开脸,视线落在另一侧,“你这拳砸下来,从今以后,我保证不会再有人对你说真话。”
张胜男微皱眉,抬起的拳头凝在半空,转向他视线所在。
陶玉捂住眼,一直在低声念叨什么,仔细一听,她说的是——
“行行好,闭上嘴吧长山。”
林间忽起一声大叫——
“呜——喵——”
岸上,急速擦过树和草的声音在船后方逼近,待到与船同行,船上的人只看到草木遮挡的模糊影子,快如闪电,一根蓬大的尾巴于人视线里闪过,灰色影子以惊人的弹跳力跃起半空,一头栽下扎入蜂拥抢夺焦尸的大鸟堆。
岸上响起撕咬的惨烈叫声,猛兽喉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占据上风,数量达到十只以上的解魄鸟全都拔地而起,原本焦尸的位置,硕大猫头咬住焦尸,原地旋转,龇牙咧嘴,利爪舞出残影,咕噜声正是来自它。
那是在警告,谁敢靠近,就是它爪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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