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想到”
轻轻的醒悟声回荡在冰封的石洞中。
五个人围成一圈烤火,每个人都湿漉漉的,冻得面目青紫,哆嗦不已。
上半天,大家还在逃避火海,哪知下半天,就进入寒冬腊月,乃至于年纪轻轻,就被迫领悟世事无常。
“戊藏戌辛丁,唯独没有水,暗河不应该存在,它就是过来探哨的。”
良畴问:“长山,它是指谁?”
长山抬起眼皮,“按照咱们术数课上所学的地支藏干推测,戌地没有水,也就是没有河,带有水的四地,只有辰和丑,在这儿我们见到的每一条河,都是辰地入侵过来的。”
“为什么不是丑地?”良畴跟怪胎三人组一样,掉在戌地,张胜男捡到他之前,他已饿了好几天,根本没走远,更别说走出戌地去往别处,其他几个地方也是从他们嘴里才听说的,自然不了解实际情况。
“因为辰地和戌地相接。”陶玉回答。
“它们不仅相接,而且辰还在吞并戌。”长山递出薄石板给大家看他的推演。
上面四块圆形图案,分别写着辰、戌、丑、未。
“辰戌交战,实际是背后的水火交战,辰把戌吞并掉,等于把火的排头兵打掉。”
“那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长山神色萧然,“我们的家乡,都在经历不同程度的旱灾,这就是一连三年太岁都是极旺的火土缘故,今年戊戌已到尾声,明年己亥,很快就要向极旺的金水转变,届时水就会占上风,火就会式微,洪水、雪灾是避免不了的,极阴极秽之时,说不定还会有妖邪肆行,这都是天命转换的结果。”
所有人越听心越沉,却又抑制不住好奇。
“长山,听说你占术很准,干脆起一卦看看,咱们之后的路当如何?”
长山摇摇头,“不了。”
被追问,长山无法推拒,才答:“目前为止,我起的每一个课,都很坏。”
“那还是算了。”
众人缩回好奇的脖子,在逼人寒气中打了个哆嗦。
在他们身侧,洞口大开,一眼就能望见外面的冰天冻土。
这已经够坏了,不再需要更坏的消息了。
“祭祖祈雨时,戊修就说过,一味地求雨是不对的。”长山提起了过去。
众人沉默。
他们的家乡,十地九旱,当时从干旱之地逃出来的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有向上天祈福的机会,却不去祈雨?田地干旱,颗粒无收,人都快死没了,风调雨顺根本救不了急,雨才能救,只有雨,而且越大越好,如今,他们的祈求可能开始灵验了,却无人感到高兴,只有打从脚底板升起的冷意。
人的短视,是多么的可怕,然而在俗世之中挣扎,又有几人能摆脱掉?
歇息够了,他们需要即刻出发,没人再有异议。
冰雪之地和红石之地一样,不适合生灵生活,当人们好不容易适应了酷热,一朝回到寒冷,就会另生恐惧,只能继续迁徙。
临走前,张胜男带走了洞中那簇火,那是无薪之火,她用土气结界将它从外面带回,作为战利品小心翼翼收入怀里。
长山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神情五味杂陈,待她将火苗收了,才道:“它随时都可能熄灭,你要用自身气诀养着它才行。”
言下之意,会消耗她。
陶玉替她答了:“她就喜欢收集些没用的东西啦。”
吕木灵在洞外催促大家上路,吕大小姐因为怕水,破天荒地冲前锋。
长山坠在队伍后面,忽然道:“你还收集了什么?”
张胜男立即停下,拿出一只眼熟的葫芦,故作神秘地给他觑了一眼,迅速收回囊中。
“猜猜这是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嗅到的长山:“”
就在要出洞的瞬间,他忽然快了一步,越过了她,抢先出去。
“重水。”
察觉到她傻愣在洞里,长山心情大放异彩。
两块巨石森然耸立,细长的甬道看不见尽头。
一场火潮,兽群只剩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还在支撑,但不妨碍它们固执地朝一个方向前行,几个小孩紧随其后。
兽群陆陆续续进入一线天,其他人也当做寻常巨石甬道,纷纷跨下玉犀兕走进去,只有长山定在后面,半天没有挪动步子。
“长山?”他的同伴已经迈入天堑一小节,回头唤他。
长山不为所动,面对着高耸入云的巨石,内心翻涌有多剧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木气阵营就是覆灭在这条甬道的里外,也许里面还存在着他们的尸身。
如今看来,当初被追得穷途末路的,不是寒潮,而是火海。
他还怕吗?
怕。
但是身边的同伴今非昔比,张胜男比宋高杰强太多,连带着他,也非昨日吴下阿蒙了。
这条甬道,就是他挥别过去的关卡。
男孩目光变得坚毅,微抖着苍白嘴唇,回应声穿过风雪,身影阔步向前,走向他的新同伴——
“来了!”
“路在变窄。”良畴说。
他是最后一个发现的,所以并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回应,他们早就有了各自的应对。
长山撑起旋转的水气诀法界,替众人排开遮挡视线的风雪,吕木灵和陶玉驱赶玉犀兕,想以玉犀兕为鞭,催动兽群的步伐加快,但显然前方发生了堵塞,她们脚步越来越慢。
倒是一向急行军的张胜男,磨磨蹭蹭捱在最后。
“呜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叫唤,来自她一个回马枪扯住尾巴的多毛兽。
张胜男在大狸猫身上拔掉不少毛,还拿无薪之火点燃了它的尾巴,当她一放手,那大猫四脚都跑出旋风,天上地下都是它逃窜的身影,惨叫声惊天动地,风雪都为之抖了三抖。
大狸猫钻入兽群后,就像水进了油锅引起一阵沸腾,陶玉反应慢了一步,差点给一只蹄子尥飞。
被大狸猫这么一闹,很快堵塞的兽群开始流动,那些疲劳的野兽脱离原地打转的迷阵,吭哧吭哧继续前行。
到了某个时刻,明显的向下倾斜感降临甬道。
长山全身进入备战状态,水气诀法界内增加了金气诀法界,同时提醒每个人召出属于自己的保护法界。
“快到出口了。”他说。
大家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出口,早就不耐烦,走过这条甬道的长山这么一说,大家精神为之振奋,个个摩拳擦掌。
长山放慢脚步,等到张胜男跟上,才低声道:“师姐,可能得做好出不去的准备。”
张胜男一根一根拔掉身上的猫毛,优哉游哉,成竹于胸的样子。
长山便放了心,继续道:“我撒谎了,其实我们才走到一半,出口快关闭了,我那么说是不想让他们担心按这速度,除非我们能飞,不然出口关闭前,我们会被困住。”
“困住”两个字落音了许久,张胜男才抬起头,冻出两管鼻水的脸呆呆望着长山,毫无预兆地,她抬起就是一脚踢过来。
眼疾手快躲过一脚的长山:“”
敢情她是冻傻了,反应慢半拍吗?!
张胜男抬头看上方,高耸的巨石壁覆盖厚厚的冰雪,光不留丢,蚂蚁爬上面都打滑。
“没用的,你的钩索挂不住冰层,爬不了山。”
张胜男瞪了一眼看破她心思的长山。
长山摸摸鼻子,“我倒有一个办法。”
腾云驾雾的法阵,最重要的是水气诀的驾驭。
为了短时间里收集尽可能多的水气,众人不得不撤开各自的保护法界,风雪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他们要逃出,雪雾颗粒大得惊人,群魔乱舞般打得他们睁不开眼,人也摇摇晃晃。
幸好有三个修土气诀的人在此,联手结了一座土气保护法界,如防风罩悬在众人头顶,就等长山的水气法阵发动。
长山原本心里也没底,但四周风雪突然变缓,如尘埃沉落,同时空间里水气涌动,充沛得人处于其中,都有挤压感。
不愧是吞并了火库的水库之辰,就这么眨眼功夫聚集到的水气,媲美从前在十释山泉眼顶上收集整整十日的量!
“落!”
长山令下,土气法界猛然下落,罩住虚空八方。
白雾充斥法阵,眨眼功夫,白雾撑满界壁。
自信停留在长山脸上还未消散,倏然凝固成惊慌。
土气法界就这么被急剧膨胀的水气胀裂,所有人被弹飞,然后落入一片柔软之中,众人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处柔软的棉花里。
他们欢呼起来,“我们坐在云上面了!”
长山拍着屁股下结实又柔软的大白云,感慨:“水浪滔滔,以土赋形,我总算明白这腾云驾雾的法阵,从前为何难以成功了。”
众人看着他,那些面孔或微笑或激动抑或又木讷,但都是他亲爱的伙伴的面孔。
土虽卑贱,但没有土气诀相帮,其他四气也难为人所用。
长山朝他们拱手一拜。
白雾越升越高,成了货真价实的云团,从上面俯瞰下去,果真见到甬道越来越窄,再往前,兽群还没走到的地方,已经窄到仅够容纳一个身位,再过不久,那儿将一个身位都不容许通过,它们都会被活生生压扁在里面。
云上的人看得提心吊胆,唏嘘不已,但他们处境也没好到哪去,他们得赶在石壁合拢之前飞出去,不慌不忙升腾的云团,离石壁顶端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哎哟——”
随着一声惨叫,吕木灵毫无预兆地掉了下去。
静了会儿,可能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和谐被打破,云团上首先爆出的怒吼,竟来自平日里鲜少站边的陶玉。
“你推她下去干什么?!”陶玉指着张胜男。
始作俑者仅仅挑了挑眉,笑嘻嘻地趴在云团上往下看,一副欣赏杰作的样子。
云团配合地低下去,以方便人向下逡巡。
掉入兽群的吕木灵半天没有踪影,云团上骂成一片,也不知哪句惹了小霸王,优哉游哉的她乍然回头,唬自己的好友。
“再不闭嘴,我把你也扔下去。”
这人凶起来,是连自己人都不认的。
陶玉立即收声。
至于良畴,那眼刀仅仅扫过他,好像都不屑与之说话。
良畴气得满脸通红,“下去就下去,又不是你的法阵。”说完就要往下跳。
一直沉默的长山拉住他,他不领情,连着长山一起骂:“放手,我可不像你,我忍不了。”
长山脸上红白一阵,却没放手,“我怎么”
“长山,但凡你像个男人一点,我也看得起你,和我一起下去,躲这母老虎后面没用。”
长山听得面赤耳热,抬高声音:“你能不能往下看?”
众人视线顺势往下,很快集中到那跃出兽群的身影上,那身影施展出漂亮的蜻蜓点水功夫,脚尖点过一块块兽脊,不仅和奔跑的兽群同时移动,更是窜到兽群的半腰处——不正是惯常扮娇弱的吕木灵吗?
“疾风咒。”长山见众人傻傻的,一时转不过弯,内心不由得叹了口气,提醒众人注意看吕木灵脚下。
“石意师父说她有武学天赋,今日算是见识了。”
众人一下子回忆起和那个高大男人的相处时光。
比起教授法术,周石意更注重弟子们的拳脚功夫,常常和弟子在校场比试,互相打趣,不分长幼,兴致高到极致,他就绕着校场一圈圈跑,让弟子们来抓他,谁抓住就能任意提要求,给孩童们骑马肩都可以。
但往往弟子跑到眼睛绿油油,全身脱力,也摸不到他一块衣角,即便会了一点法术之后,也来不及禁锢这位大顽童似的师长,像泥鳅一样被他溜掉。
他自豪地告知弟子们,疾风咒是他独创法术,与五气相通,无人能够模仿,但他可以教授给在这儿的每一个学生。
到头来,这个男人还是被心魔所困囿,没有跑出来。
忆起故人,令人眼睛泛潮,特别见那相似的奔跑影子,起了和之前大狸猫一样的作用,兽群不自觉跟着她的方向流动成一条顺滑的线,得以快速通过甬道,而不是身体互相撞击,踩踏弱小同类。
周石意也想不到,继承他绝学的,会是一名大家闺秀模样的女弟子吧?
长山觑了眼上方,心头一横,往上飞是来不及了,不如赌一把,跟着冲出去。遂下降云团,急速从兽群头顶掠过。
“吕二狗!”
气喘吁吁的吕木灵抬头,就见同伴从云团上降下援手,而那名同伴正是推她下去的张胜男,此刻正一脸坏笑地从云团上伸出手臂。
吕木灵委屈巴巴地撇嘴,最终还是没有伸手,而是骑着那狂奔的头兽,口中呼喝了声,脚下使劲夹住兽腹,不知不觉完成了她在兵器鉴赏中所创的御兽之法,头兽的毛发飞扬,尖端泛起红色火花,快如疾风擦过甬道,一口气闯了出去。
在她身后,数十头野兽也闯了出去,但更后面的兽群,也是绝大多数野兽,却离头部集团距离太远,注定在冰壁夹拢前功亏一篑。
可能知道冰壁即将闭合,兽群竭力狂奔,带起的风成为最后一把助力,在长山气脉即将衰竭前,反而加速将云团推向出口。
快要飞出去的那一刻,众人眼前射入敞亮的光,那属于开阔地带的寻常光竟让他们睁不开眼。
一片白光之中,他们中忽然有一个人由蹲姿变为直立,昂首的云翳剪影遮挡视线,未打一声招呼,那身影纵身跳下云团。
白云悠悠触地,没过一会儿,又返回天上。
两块巨石闭拢成耸入天际的怪异石碑,云团在附近流连不去,。
“刚刚跳下去了?”云上传来陶玉的疑惑声。
良畴正在点数,数来数去,在场都只有三个人,被风雪吹白的脸刹那间化作惨白。
“嗯。”长山回答。
陶玉忽然道:“要是陈柯在,她准会把陈柯踢下去。”
难怪陈柯要逃走,长山心里想。
不过陶玉的意思他懂——
“我比不上陈柯。”他坦然道,又像自言自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陶玉哑口无言。
只有良畴还算正常,“怎么还说起自己的不是来了?明明是她自己跳下去——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无人回答良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只能闭上嘴。
三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在整理那麻木冰冻的思绪,不想去面对茫茫前路,又或许是那天堑闭合后,并非静止不动了,而是一直簌簌抖动,不断有冰尘掉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那里面好像还有人,是她吗?”长山问。
陶玉和良畴望向巍峨耸立的巨石,曾经的开口已经严丝合缝地闭拢,蝇虫都飞不出来一只。
“应该不可能了。”良畴喃喃道。
陶玉继续沉默。
但很快,他们发现长山没有胡言乱语。
石碑在震荡,不断有石头滚落下来,每个人都揉了揉眼,确定是否眼花,耳畔却突然炸开如雷响的轰鸣声,他们如梦初醒,驾着云团飞速后退。
石碑底部飞出数团巨冰,厚冰携裹着大石头,每一块飞出老远,有一块险险地与云团边擦过,落地就砸出大坑洞,要是人还在地面,止不定就被砸成又一个何桓。
一个大豁口骤然出现在石碑底部,风雪霜尘弥漫,尘埃呛人,豁口深处突然闯出几匹狂暴的兽影,前脚踩后脚,踉跄了几步,显然也对突然开阔起来的前路感到迷惑,适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挑蹶子没命狂奔。
一条浩浩汤汤的野兽队伍喷涌而出,扩散在广阔大地,像无数条细流消入远方平原的灰雾之中。
原本随大流的一头玉犀兕中途停下来,小心拐出队伍,返身逆行,兽背上坐着的人肩头还扒着一只后肢直立的大狸猫,一人一猫同时抬头,望向天上,叫那三个还在焦急寻觅巨石后的同伴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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