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樘离她俩并不远, 陈茶又没刻意压低声音。想听不见都难。他眼角抽了抽,回头喊陈茶:“陈茶!”
陈茶听出了他这是不让自己八卦,撇撇嘴, 换了话题,改往李芳芳心口扎刀子, “芳芳姐, 我决定听你的话接受程樘的好意, 这就去县城里买那套秀禾服。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顺道给我涨涨眼色。”
涨涨眼色是陈茶新学的地方话, 意思就是帮着参谋一下。
李芳芳瞬间一脸内急找不到厕所还不好意思开口的憋闷模样,咬着牙拒绝:“我就不去了, 先不说我也没结过婚没经验帮不了你。再说我爹今天要去磨坊磨面粉,我得跟着去帮忙打个下手。”
陈茶一脸惋惜地摊手:“那好吧!”
在村西胡同十字路口, 三个人分道扬镳。
李芳芳向南,程樘和陈茶向北。
走了几步李芳芳回头,陈茶不知道说了什么, 惹得程樘侧目抬手屈指在她头顶轻敲了下。不似惩罚只是嬉闹还有说不出的亲昵。
看的李芳芳眼疼心也疼。
李芳芳叹息一声,转身往家走。
别的她不输,只是论勇气, 她承认她比不过陈茶。
程樘骑着自行车载着陈茶到城里。
在钱榆村大家总说是去城里,因为很多人根本分不清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镇上还是县里。
双河县下有大小乡镇十六个,其中一个叫双河镇也就是钱榆村所属的镇。
双河镇镇上和双河县县城位置基本重合, 也就是行政办公区位置略有不同而已。
所以对双河镇上的人来说,所谓去城里,可以说去镇上也可以说去县里。
整个双河县城区虽然不小, 但是真正繁华的地段只有一条贯穿县城南北的商业街。也是双河集和五交化大楼所在的街道。
商业街两侧是各种商店, 卖衣服的商店居多还夹杂着其他诸如小家电, 五金店, 钟表店,百货商店,箱包店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小商店,基本能满足全县百姓的日常需求。
程樘领着陈茶从商业街最北首往南一一逛过去。
陈茶好奇地东张西望隔着玻璃窗往各色商店里查看,当然她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提醒程樘,“不是说要去买喜服吗?怎么还在这里慢腾腾地逛?”
“喜服只能穿一天。”言下之意,结完婚也得穿衣服,还得买其他衣服。
陈茶听懂了,但是不认同,“有的穿就行,身上这身衣服不也是新的?!”
为了不脏棉衣,他们俩之前一人做了一套单衣单裤套在棉裤棉袄外面。
这才穿了没几天,也算是新衣服。
“就一套换洗不方便。”程樘反驳,“过年也要添新衣。”
腊月二十六,离过年就还四天。
过年穿新衣是钱榆村的不成文的风俗。
陈茶想了想点头答应,“也行,正好也给你买身西装。”
程樘长的高大,肩宽背窄腿长,穿是西服绝对很帅。
两个人一路逛下来,陈茶选了一条深蓝色卡其布的喇叭裤和一件红色为主,前面是彩色拼接的针织毛衣。
本来陈茶还相中一件面包服,谁知一问竟然要五十块,陈茶就没舍得买。
那面包服大约是刚流行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填充物,比起日常所见的棉衣来说很薄也很轻,面料柔软防水,陈茶试穿了一下还很保暖。
面包服一面是正红色一面是天蓝色,两面都能穿。
陈茶很喜欢还特意穿上试了试,这面包服轻便,不臃肿还显身材。不过问完价格陈茶就果断放下衣服就走人了。
让陈茶不开心地是,程樘劝她买衣服很积极,但是自己却一件都不肯试穿,非说自己有。
笑话,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也差不多一个月了,天天同吃同住,她怎么不知道他有西装?
最后看见陈茶真生气了,程樘才答应买衣服,确切地说是做衣服。
先在布店里挑了一块蓝黑色竖条纹的布,再拿到集市上找了个裁缝,让人家给做成西装。这样的话会比服装店里买成衣便宜些。
但是集市上的裁缝往往技术一般,做出来的衣服有些土气。陈茶有些不情愿,却拗不过程樘,只能妥协。
在陈茶的坚持下,又给程樘买了两双鞋,一双配西装用的皮鞋,十五块。一双鞋底加了一层皮子的翁鞋,十二块。
到了五交化大厦,陈茶磨破嘴皮子跟人家砍价。
柜台服务员都快哭了,“女同志,咱这里都是明码标价不讲价的!这套秀禾服是特价处理,已经是最便宜了。要不是压本钱我们根本不会这个价格卖的。”
“不便宜点我就不买了。衣服再贵挂久了也会变旧。你看,这丝线都有点松了……”陈茶吹毛求疵挑了一些小毛病一一指给柜台服务员看。
不是她龟毛,主要这套喜服对他们来说真太贵了,能便宜一分就省一分。
最后还是柜组主任拍板,三百五十块钱卖给了她。
回了家,陈茶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才把喜服板板正正叠在箱子里锁起来。
三百五十块呢!肉疼。
陈茶锁完衣服,盘腿坐在炕上开始数小金库。
除了这价值三百五十块钱的喜服,买了一条裤子花了八块钱;毛衣十二块五毛钱;一双红条绒面的鞋八块钱。
给程樘买布做西装一共花了三十六块钱,两双鞋二十七块钱。
还在程樘的要求下,还买了些结婚用的瓜子花生硬糖块,花了十六块两毛三分钱。
一共还剩下七十五块三毛五分钱。
陈茶数一遍叹一次气,再想想明年必要的开支,再叹一次气,一直到睡觉还是一脸惆怅。
钱好花,但是难挣啊!辛辛苦苦一个月一朝回到解放前。
穷人日子太难了!
程樘全程没说话,坐在灶边,一边烧炕,一边做木工。
陈茶每叹一次气,程樘就咬一下舌尖。
第二天早晨陈茶起来的时候发现程樘又不见了。
她找到河边,只看见一些新鲜的碎木屑。
家里做好的婴儿车婴儿床和宝宝椅都不见了。
二八杠自行车也不见了。
陈茶顿时有些后悔。
她昨晚只顾心疼钱没注意程樘,那个闷葫芦男人什么都没说,但是肯定又披星戴月做木工,一大早就去其他地方赶集卖家具换钱去了。
陈茶长长叹息一声,自己随便垫吧了几口东西,出门去捡破烂。
两个人的日子,不应该只程樘一个人赚钱养家。陈茶要的是两个人平等,无论权利还是义务。
只是转悠了半天,也没捡到什么,就在农田里捡了两个废弃的玻璃农药瓶。
陈茶想,看来捡破烂这条路不太好走。
钱榆村太穷了,所以家家户户都很会过日子,谁家都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卖钱的东西,哪有她捡漏的份?!
天黑透了,程樘才到家。
一进门递给陈茶二十五块钱和一个大袋子。
袋子里装着那件陈茶嫌贵没舍得买的面包服。
陈茶:“……”
听着程樘的腹鸣声,陈茶咽回骂他败家的话,心疼道:“你是不是又一天没吃饭?”
程樘嗯了一声,洗手坐在桌边。
陈茶:“……”
这男人真的是……
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给程樘盛好饭,陈茶搬个小杌子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
程樘眉眼依旧是那种近乎淡漠的冷冽,眼下是淡淡的乌青。可这样一个看起来跟整个世界为敌的男人,一直把她放在心尖上。
他可以外出奔波一天不吃不喝,却舍得花钱给她买那么奢侈的喜服和相对昂贵的面包服。
“程樘。”
程樘停住筷子,隔着碗抬头看陈茶。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程樘答案直接写在了脸上:你这问的是什么蠢问题?你是我媳妇儿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陈茶:“……”
程樘又起早贪黑做了两天木工,两个人一起赶了双河集。
不过这个集生意不太好,只赚了三十块。
程樘依旧每天只睡一会儿,没日没夜的赶工,不是在家做木工就是带着做好的小家具四处去卖。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到赶完腊月初五的双河集,总共又赚了一百三十五块。
去掉日常吃喝拉撒的开支,陈茶手里有二百五十五块三毛五分钱了。
然而这并不能让陈茶高枕无忧。
之前她没把婚礼当回事,找张红艳要钱的时候也不过是拿结婚当由头。
谁知道现在要假戏真做了。
经过刘珍珠和李芳芳的普及,陈茶才知道结婚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要做喜被,还得是个吉祥数。
穷人家是六铺六盖,有钱的人家会做八铺八盖甚至十铺十盖。
一铺一盖是指,一条一米二宽的褥子以及一条一米五宽的棉被。
除此之外,还要买红纸写囍字。
还要准备给帮忙的街坊邻居谢礼。
比如帮着盘头化妆的,马车还有车夫的。
另外还有压轿门送圆房的小孩都得给红包。
还要大宴宾客,这些都需要钱。
陈茶听得十分牙疼且后悔当初没多找张红艳要一点。
张红艳大约也怕被陈茶讹上,所以最近不但不上门闹事,还看见陈茶就躲得远远的。
另外还有个陈茶头疼的事是,从村里借的树木用完了,再打家具就需要去买木材了。
两个人去城里的木材市场转了一圈,发现价格便宜的木材也就是柳木和松木。
柳木稍微便宜点,松木要贵一点,但是更适合做床什么的。
尤其是还有一句老话“生不水柳,死不睡杨。”
要买柳木做孩子用的床,怕是卖不出去。
很快陈茶发现买木材也是门学问。
而学问要么是书本上学来的,要么就是实践出真知。
他俩明显属于后者。
由于没经验,不懂行,只按照货比三家的原则,挑了一家价格稍微便宜点的松木,一方要一百来块一方。
因为钱榆村偏僻木材商还额外要了五块钱的运费。
结果到家拆包一看,木材中间湿的跟刚泡了水一样,干了之后每块木板厚度宽度长度都缩短了一圈。
本来程樘估摸着一方木材能做五六张婴儿床,可实际上只做了三张还余一点木头。
加上油漆什么的相当于赔了二十多块钱还搭上两三天人工费。
第二次去木材市场,他们学精了。
除了比价格还看湿度,挑了一家每方贵五块的木材店,这家比较仗义,没要运输费。
现实再一次告诉他们,南方到北方,买的不如卖的精。
这家木头干是干,可除了外头那两层,中间的木材都有或多或少的开裂,很多木板根本不能用。
程樘反复计算,用上了所有能用的木板,做了三张婴儿床,一辆婴儿车,一把宝宝椅。
这次勉强没赔本,只搭上了人工费。
程樘觉得这样不行,木材批发这行水有点深,他们没钱试错,于是决定先从便宜木头买,而且临近年关可以做做方桌和圈椅的家具试试。
这些家具用柳木就行。
而且他们再进一步长了个心眼,没再去水深的木材厂,改为直接跟百姓买柳树。
柳树在北方特别常见,很多人家门外都有。
这玩意平时也没什么用,能卖钱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
程樘花了五十块钱就买了一棵品相不错的大树。
谁想到才费劲扒拉运回家,去掉树皮,锯成木片,就被人惦记上了。
村里一个叫张常来的找上门,“樘子,咱都一起长大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娘昨天跌了一脚,白天看着没啥大碍,谁知道半夜人就没了。我娘这走的突然,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我知道你在做木工,你看看帮着给打一口棺材?”
程樘掀了掀眼皮,指着那些木头道:“可这是柳木。”做棺材档次开不高。
张常来长叹一声摊开手:“顾不上这么多了。再说咱村里老话是‘生不睡柳,死不睡杨’只要不是杨树就行。这马上要过年了,大家都忙。腊月十八咱们村还有结婚的,到时候红白事一起不太好,我想后天就让我娘入土为安。但是寿衣棺材这些都没提前准备,时间也紧我这边抽不出人手张罗,我想了想这事还得麻烦你,所以厚着脸皮上门来求你了。”
程樘算了下时间,点头应了。
送走张常来陈茶有点不高兴,“你干嘛答应给他做这个?听着都瘆人。”
只要想想这屋里将要出现一口棺材,陈茶就头皮发麻。
程樘大手在陈茶头顶揉了揉,轻叹一声,“我小时候受过张家婶子的恩,咱就当帮忙了。”
陈茶撅着嘴。
程樘承诺:“放心,我把木头弄他们家去干,不让你看见。”
话说到这份上,陈茶也不好再反对。
于是程樘忙着帮张家打棺材连饭都不回家吃。
陈茶闲着无事,去集上买了两铺两盖的被面布和里衬布回来。又在村里买了些棉花去棉花站弹成了瓤子。
瓤子是钱榆村的叫法,其实就是弹成松松软软去掉籽可以直接用的那种棉花。
准备好这些,陈茶喊了刘珍珠李芳芳还有张红艳来帮忙。她在村里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
叫张红艳过来是刘珍珠的建议。刘珍珠说这种事就该张红艳来帮忙,她不会拒绝,谁让她是长辈还口口声声说养大程樘?
只要陈茶开口了,张红艳要敢不来,就会成为全村的笑话。
果然,张红艳虽然不太痛快,还是应了下来。
“茶茶,你只买了这些布吗?是不是不太够啊?”李芳芳翻着布料皱眉。
“这是两铺两盖的布。我们家屋子小,做多了也没地方放。村里那些风俗讲究不太适合我俩。”
陈茶坚持,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算看不起也只是背地里嚼舌根。
因为被褥少,一天多就做完了。
按照刘珍珠和张红艳的指示,陈茶还在新被褥里塞上了糖块瓜子花生。
李芳芳拍打了下外套上粘的白棉絮,喊陈茶:“陈茶,一会儿吃了饭,咱俩去看发丧吧?”
陈茶手脚并用,一边切白菜豆腐,一边用脚往灶里踢了踢木柴。闻言还抽空抬头看了李芳芳一眼,一脸茫然:“什么叫发丧?”
按照钱榆村的规矩,不论红事还是白事,哪怕是亲戚过来帮忙也要管饭的。一般就是白菜豆腐汤。所以陈茶留了她们在家里吃午饭。
李芳芳自动自发地接过烧火的活计,顺带给陈茶科普:“在咱们钱榆村,死了人办事就叫白事。白事呢也是很多讲究的。”
比如六十岁之前的人如果死了,没特殊情况的,基本当天就火化下葬也不办葬礼。
但是六十岁以上的人死了,不管什么死因都要办白事。
白事呢又分为三天丧和排五排七。排五是指整个丧葬过程要五天,排七就是丧葬过程要七天。
一般人都是三天丧,第一天给老人梳洗打扮,通知亲属。第二天火化下葬等亲属吊唁。第三天正式下葬。
排五排七也差不多,就是时间不一样排场也更大。排五排七一般是老人走的时候年纪很大,或者家族比较大。最起码也要四世同堂,或者直系亲属离的远,回来需要时间。整个丧葬过程自然就会拉长。
另外,白事和红事一样,都会请吹拉弹唱,所以不需要去帮忙的村民就喜欢去看个热闹。
李芳芳长叹一声,“其实,白事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张常来但凡少抠门一点点,张奶奶也不会走的这么急。”
“啊?他说他娘是摔了个跟头晚上睡觉没的?!”
李芳芳哼了一声,“看起来是这样。你是不知道那个张常来有多抠门!
大冬天不给张奶奶买炭生炉子,一个月数着米粒地送赡养粮。张奶奶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原本挺胖一老太太瘦成了皮包骨头,还得在菜园里种粮食。
那天下雪,张奶奶出门上茅房不小心摔了,这么大年纪,摔一下就是狠的。张常来叫了村里李大夫来给张奶奶看了看。
李大夫只是一个村医,医术浅显没看出什么异常,建议张常来带张奶奶去医院检查一下,拍个片子什么的。张常来说没必要,只让李大夫给开了两贴膏药。
结果半夜张奶奶人就不行了,去医院人家说脑子里血都满了没法救了。回来的路上人就没了。他要早带张奶奶去医院看一下,说不定还有救!”
陈茶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摇头叹息,“活着不孝顺,死了摆这么大排场有什么用?”
“谁说不是呢?!”
吃过饭,陈茶送走刘珍珠和张红艳,跟着李芳芳往张常来家里去。
张常来家在村子中间偏南的位置,一路走过去,陈茶发现很多人家的门外都贴着红纸条。
有的写着堂客,有的写着主宾,还有的写着外客,以及其他各种不同的称呼。
陈茶好奇地指着纸条问李芳芳:“这是干什么?”
“这是白事待客,贴条的院里都有一桌或者几桌席面。家里老了人,就死了人,家里肯定会来很多亲戚。这些亲戚除了死者自己的还包括孝子贤孙的亲戚以及孝子贤孙家属的亲戚们。这些人按照远近亲疏分为主宾,堂客等等。但是办白事的人家往往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招待这么多客人,就会借用街坊邻居家的地方和桌椅来待客。”
陈茶恍然地点头,“我们家那边可没这么麻烦,能当天入土为安最好,不能也就拖到第二天,而且不会这么大肆铺张。”
李芳芳好奇,“你家是哪的啊?”
“离这很远很远的南方。”
“那你跟程樘是怎么认识的?”
“他英雄救美,我以身相许呗!”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绵长悲伤的唢呐声,吓了陈茶一跳。
她抚着胸口望向张常来家问李芳芳:“这是要干什么?”
李芳芳仔细听了听,拉着她往前跑,“快,这是要发丧了!”
陈茶懵懵地跟着她跑。
刚到张常来家附近的胡同里,呼呼啦啦涌出来一堆小孩还有看热闹的大人。
随后出来的是李芳芳说的“吹拉弹唱”。
一行五六人,有吹唢呐的,有打镲的,有敲锣打鼓的,还有个拉二胡的。
在这几个人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就是孝子贤孙了。
走在最前面的张常来披麻戴孝,连眼睛都被一帽檐遮着,像是哭得随时都会背过气去,由一个看起来年长很有威严的人扶着。
后面跟着其他由近及远的亲属。
服侍也不一样。张常来是全身白。连脚上的鞋都缝上了白布。
后面的人身上的白越来越少,到最后面的人,只头上扎一块白头巾。
孝子贤孙还分为男女两队,一路走一路间歇性地哭。
孝子贤孙后面不远跟着两个人抬着一张香案桌。
最后跟着的是六人抬棺队伍。
抬棺是个体力活,所以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陈茶很熟,就她家程樘。
送葬队伍不是直接到祖坟,而是先要谢礼。
第一站到主宾所在的地方,那个年长者,领着张常来他们到了门口,就拉长了声调念叨了一些陈茶听不懂的话。
程樘他们把棺材放在地上,抬香案桌的人把香案桌摆在棺材前面。
这时出来几个看起来年龄也很大的老头。
张常来朝他们一一磕头,那些老头依次排好队再朝着棺材一一作揖还礼。
就这么一路敲锣打鼓配唢呐,一路喊一路磕头。绕了半个村,才集体往张家祖坟移动。
张家祖坟离村不远,就在村子南边,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座坟,新坟坑挖在最前方。
陈茶才知道这些大人小孩跟了半个村,看的是什么热闹。
刚才全程安静悲伤的孝子贤孙们在棺材放进坑里填土的一瞬间,像是集体在同一时间被打了一顿,全部都失声痛哭。
陈茶仔细看看,发现这群孝子贤孙里,有真哭的有假嚎的。
尤其是张常来不光哭得像随时要背过去,还拼死要往棺材上扑。
其他人就死命拉。
看起来特别悲怆,陈茶一时间都怀疑李芳芳是不是编排人。
其他人看得津津有味,也在议论这事。
“看张常来哭那样,早管着干什么了?平时少抠门点,老太太身体养得好好的,说什么都不能走这么急!”
“唉!没准他真后悔了呢?毕竟也是自家老娘。听说这次白宴真出血了,白菜豆腐汤里可是实打实能看见肉。”
“难说。我倒觉得他怕村里人戳他脊梁骨才哭得这么拼,好叫人知道他是孝子。至于肉,哪有白吃的?随少了礼钱他也敢给你端碗白水喝!这事他张常来不是干不出来。”
陈茶:“……”
真不知道张常来听见这些话,还会不会哭成这样或者哭得更厉害?!
等土填平了,看热闹的人群就散了,各回各家。
孝子贤孙们也不哭了,纷纷摘了白布,也三三两两往张常来家里走去。
陈茶没着急走,因为帮忙填坟的人里还有程樘。
等了好一会儿,程樘才扛着铁锹和其他人一起走过来。
程樘看见陈茶,指着她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他旁边的人主动接过程樘手里的铁锹,朝陈茶抬了抬下巴,似乎还打趣了句什么。
程樘笑了下,就快步走了过来,停在陈茶面前,“等我?”
陈茶点点头,问他:“这算是完事了?”
程樘点点头。
陈茶打量了程樘一眼,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棺材钱呢?”
程樘摸了下鼻尖,视线游移。
陈茶收回手,也不笑了,“这张常来不会赖账吧?”
程樘摇头,“这不忙白事嘛?算完账还能跑了他?!”
陈茶撇撇嘴,有点不开心:“程樘,你也别觉得我小气!咱好不容易攒到二百多块,可折腾了两次进木材就赔了二十多块钱,前后还搭上了十来天功夫。这柳树也是咱花钱买的,你可不能这么送了人情!
咱俩还有九天就要结婚了。我刚买了新的布和棉花,做了两铺两盖,花了百来块。这还没买请客用的食材。听说还得雇马车?你……”
陈茶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头数已经花掉的钱和即将必须要花的钱。
总而言之,就是要办的事很多,能花的钱很少。
程樘抠了下眼角,静静听着没说话。
回到家,天色就不算早了。
陈茶热了热中午剩的白菜豆腐汤,两个人将就着吃了些。
程樘掐着腰皱眉盯着剩余的板材盘算,觉得这些木头应该还够做一张圈椅。
他从耳后取下铅笔,开始在木头上划线锯木头。
陈茶爬到炕上,又掏出钱开始数。
上次数完是二百五十五块三毛五,然后买木头加赶集吃饭,前后一共搭进去二十四块六毛三。
被表布十八块,棉布内衬布三块五,买棉花加加工钱合计二十六块,总共四十七块五毛钱。做了两铺两盖,棉花基本用上了但还剩一点棉布。
再加上买柳木花了五十,以及最近这些天买菜和日常消耗品的六块八毛钱,还剩下一百二十六块四毛二。
陈茶又数了一遍钱,问程樘:“你估摸着,我们结婚还得花多少钱?”
程樘把锯子放到一边,蹲在那皱起眉头默算了一下,“大约有个一百就够了!”
一百……就???
陈茶短促地呵了一声,把钱卷起来往程樘怀里一丢:“你自己管钱吧!”
算来算去都是空,她还费劲巴巴的算什么?
程樘皱眉,刚想张口,村里又想起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只是声调比下午欢快多了。
陈茶竖起耳朵听了下,咦了一声:“不是已经下葬了吗?怎么又开始敲锣打鼓?”
程樘摇头,“这次不是张家,是闫家。”见陈茶还是一脸茫然,又补了句,“明天腊月十八,闫福勇娶媳妇儿,今天响门。”
陈茶顿时忘了算账的事,追问:“什么叫响门?”
程樘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从耳朵上取下铅笔咬了下笔杆,“算是通知和答谢?”
“啊”陈茶更茫然了。
程樘把铅笔别回耳后,把加工好的木头放进锅里开始烧火蒸木头,“反正就是新郎官由近及远,由长及幼挨家磕头。”
陈茶哦了一声,想了想道:“那和下午张常来挨家磕头啥区别?你们这的人怎么这么喜欢磕头?结婚挨家磕,死人也要挨家磕?!”
程樘:“……”
两者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是要问区别在哪一两句话程樘也说不明白。
程·说不明白·樘,往灶膛里塞了根火头问陈茶:“你想不想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陈茶指了指灶台,“你这忙着呢?有空陪我去?”
程樘本想说你自己去,一想外面黑咕隆咚陈茶会害怕,点点头:“没事,先放锅里蒸着。”
陈茶立马穿鞋下炕,“那走!”
在没电的冬天,钱榆村的人娱乐也乏善可陈,但凡有个红白事,基本是全村出动。能帮忙的去帮忙,顺带还能蹭顿好吃的改善伙食。
不能帮忙的就跟后面看热闹,单纯图个乐呵。
他们刚出门,正好撞上闫福勇一行人。
陈茶一看这阵仗立马乐了。
看热闹的还是下午那帮人,站在胡同两侧。小孩子们依旧追着锣鼓队跑。
敲锣打鼓的也还是下午那五六个,只是吹奏的曲子从悲伤换成了欢快。
区别就是张常来换成了闫福勇,孝服换成了西装,依旧是下午那个看起来很有威望的老者领着。
走到一户人家的院外,唢呐队停了吹拉弹唱。
那个老者扬声高喊:“给他叔磕头了。”
院里走出两个中年人,笑呵呵地站在门口,嘴上没什么诚意道:“别磕了,不用!”
老者把一块绣着龙凤的棉垫铺在地上,闫福勇双膝跪在棉垫上虚磕了一个。
磕完,唢呐一吹,大部队出发换另外一家。跟发丧一样,又是热闹了大半个村。
这次不光唢呐队,连村里的大喇叭都开始放比较喜庆的音乐。
人群里稀稀拉拉亮起了手电筒,照的四处人影幢幢。
陈茶跟着大部队看了会儿,两手交叉揣在衣袖里,用胳膊肘碰了下程樘,“咱们结婚,你也要这么挨家挨户磕头?”
程樘垂头,朦胧的手电筒光下,陈茶刘海被风吹的凌乱,眼睛因为好奇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忽闪了两下。鬼使神差地,程樘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捏了下,纠正她,“不是挨家挨户磕。”
陈茶拍掉他的手,虽然很冷脸却有些烫,垂头咕哝:“那不还是得磕。”
又跟着看了几家,陈茶大约能明白了,问程樘:“他磕的是不是拿礼钱最多的直属亲属?”
程樘:“……”
虽然明面上不是这说法,但实际上好像确实这么个事。
陈茶翻个白眼,大冬天这么冷,追着看人家磕头,图啥?
“不看了,回家。”
程樘也惦记着锅里蒸的木头,点点头两个人打算往回走。
“程樘?茶茶?”
陈茶抽了下嘴角,翻个白眼,随即换上热情的笑容回头,“芳芳姐?这么巧?你也是来看热闹的?”
李芳芳摇头,“不是。我娘让我去送礼钱,你们给了吗?”
陈茶看向程樘。
程樘摇头:“忙忘了。”
李芳芳再问:“那我们一起去?”
陈茶想起钱扔给了程樘,朝他伸手。
程樘垂头看了眼,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在掌心捏了下,皱眉:“你手怎么这么冷?”
陈茶:“……”她不是这意思。
李芳芳:“……”虽然天黑可她不瞎。
最后,三个人先到了程樘家,陈茶取了两块钱跟李芳芳一起去闫福勇家随份子钱,就是钱榆村人说的礼钱。
程樘没跟着,锅里蒸的木头火候到了,他得干活,一再嘱咐李芳芳让她务必把陈茶送回家。
闫福勇家在村子东南方向。
陈茶跟李芳芳走到半路看见村长领着几个人正好出门。
陈茶在钱榆村也没几个熟人,村长算一个,还帮过她。
陈茶主动打招呼:“村长,吃饭了吗?这么晚还忙什么呢?”
李芳芳也跟着喊:“谭叔。”
村长应了,指着身边几个人,对她们道:“这是镇上请来的电工师傅们。明天闫家小子不是结婚吗?师傅们说给加个班,争取明天上午给村里通上电!”
陈茶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
李芳芳也很开心:“真的吗?”
最近这阵子,每天都能看见村里有电工忙进忙出,布线的按电表的,没想到效率这么高,竟然这就能用上电了。
村长摆摆手,“尽量,不是一定,也别高兴太早了。”
陈茶和李芳芳都自动忽略这句话。
她俩到闫福勇家,响门已经完事了。
唢呐队都围在院里的方桌旁喝水休息。
院门上挂着大红灯笼,院里几个比较高的地方挂着手电筒照明用。
大家都一脸喜气地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在钱榆村,红白事都有专人负责收钱记账,俗称柜上。
李芳芳带着陈茶到了柜上。
陈茶报上程樘的名字,给了两块钱。
李芳芳报了自己爸爸的名字,也是随礼了两块钱。
两元礼钱,在钱榆村就是普通街坊会拿的金额,不多也不少。
来之前陈茶问过程樘,跟闫家完全没亲戚关系,为什么还要出这两块钱?
程樘说钱榆村一直很穷,谁家娶媳妇都特别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谁结婚,没关系的街坊也会拿两块礼钱。
一户两块,一百户就二百,结婚摆席差不多就够了。
说好听了说是村里人重情义,说直白点就是互相凑钱结婚。
闫福勇他娘抓了两把糖给陈茶和李芳芳一人一把,算作谢意。
李芳芳自己接过来,用眼神示意陈茶也收下。
明天就结婚了,闫福勇家里人来人往,都很忙。她俩不好意思多留,给完钱就告辞了往外走。在到院子中央,正好碰见新郎官闫福勇从里屋出来。
闫福勇一身新西装,唯独膝盖上两块土印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无比。
他跟李芳芳明显是认识的,一见两人就笑着打招呼:“呦!芳芳妹妹来了啊!你等等咱俩聊会儿!”
李芳芳笑道:“你快拉倒吧!忙着娶媳妇儿进门的人哪有时间跟我闲聊?行了,你忙吧我们走了。”
闫福勇几步跟上她们,“这话说的,我是重色轻友的人吗?何况……”闫福勇眼神落在陈茶身上,“你这不领着个漂亮姑娘?这你哪个亲戚家的妹妹?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真俊!”
光线虽暗,但不影响闫福勇看清陈茶的美。
陈茶微微皱了下眉,觉得一个准新郎官说这种话有些轻浮。
李芳芳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佯装听不出闫福勇话中的含义,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你快留步吧!还真打算当护花使者送我们回家啊?”
“我倒是想,可惜……”闫福勇指了指院外,“张哥在外面等着我呢!”
李芳芳和陈茶落后一步让他先走:“那你先去忙!”
等闫福勇身影消失在篱笆外的黑暗里,两个人才往外走。
李芳芳轻拍了下陈茶的胳膊:“茶茶你别往心里去,这闫福勇平时人也不坏,就是他嘴上没个把拦门,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你就当没听见就行。”
陈茶嗯了一声,没说话,但是从心底给闫福勇打了个叉。
陈茶靠直觉几次死里逃生,她可以第一眼信任看起来不是好人的程樘,也会第一眼判了笑眯眯一脸正气的闫福勇死刑。
两个人出了大门,刚走两步,听见闫福勇跟人聊天。
本来她们也没在意,偏生他们提到了程樘。
“常来哥,你这来了不进门在外头等我干啥?”
张常来拍了拍自己胳膊上黑底上写着白色孝子的袖箍,“你这娶媳妇是喜事,我这刚戴孝去你家不合适。”他掏出一张两元纸钞递给闫福勇,“喏,我跟你嫂子一点心意,别嫌少。”
闫福勇象征性地推辞了两句,就把钱接了过来,顺嘴问了句:“婶子的事还顺利吗?本来我也该去帮忙抬个棺啥的,这家里实在抽不开身。”
红白事能不撞就不撞,这是钱榆村默认的规矩。
张常来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虽然时间有点匆忙,但都还行,挺顺利的。就一点挺晦气。我娘睡的棺材是程樘做的。唉!怨我不孝,我娘跟着我没享福,这走了还得睡劳改犯做的柳木棺材。虽然是情势所逼,但是想起这事,我就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说罢,还重重叹了一口气,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闫福勇啊了一声:“不是,再匆忙哥你也不能这么委屈婶子啊?!虽然事出突然你也不能用程樘啊,他打出来的棺材这不是脏了我婶吗?那我婶子这在地下也不能安息啊!哥,不是当弟的说你,你这事办的……啧,不太好。”
张常来长叹一声,“这不是也没办法嘛!你也知道我家情况,手里紧。我娘走得急来不及打好棺木,也买不起城里卖的成品棺材。咱村就他会木工,他家里恰巧有柳木,我只能将就将就了。”
“那可便宜他了!哥,你给程樘多少钱?他敢狮子大开口,我给你削他去!”
张常来摇摇头,“就一棵烂柳树,借他手用了用,他哪好意思要钱?他不要钱我都不愿意用他干活!说不去不够丢人的。怎么可能给钱?那不得呕死我?!能用他就是给他脸了,他好意思要钱?”
闫福勇点点头,深以为然,“确实是给他面子了!我这结婚也是很怕他上门添晦气……”
李芳芳听见陈茶牙齿咬得咯咯响,刚想劝她两句,结果一扭头就看见陈茶朝那俩大老爷们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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