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骆枳真的好喜欢任姨。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有哪个敢横冲直撞的小孩子,不是因为背后有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替他撑腰。

    任姨就是那个一定会护着骆枳的人。

    任姨的名字叫任霜梅,人和名字一样飒,又知性又优雅又利落果决,整个任家都是任姨做主。所以就算她一点都不给骆承修面子,骆家主也只能咬碎牙闷头吞到肚子里。

    不知道多少次,遍体鳞伤的小骆枳偷着打电话,找到任姨告状,然后被领着昂首挺胸离开骆家。

    ……

    那辆车是骆枳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些原因被骆夫人从二楼推下去,在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任姨送给他的。

    十二岁的骆枳当然还不能开车,所以任姨就和他手指碰手指拉钩,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绝对的秘密。

    这辆车是骆枳绝对的秘密基地。

    骆枳把所有不肯给别人看的秘密,都藏宝一样仔细藏到车里。

    从小到大的日记,每年生日给自己买的礼物,自己写的只给自己听的歌,只有自己才见过的照片和自己画的画,任姨留给他的好长好长的早被翻旧了的手写信,一切向任姨证明他有在高高兴兴好好活着的证据……

    他像条非常滑稽的穷光蛋恶龙,守财奴一样盘踞在自己的洞口,寸步不离地护着那些在任何人看来都毫不值钱的贵重宝物。

    骆枳没有问任尘白,那辆车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留下来。

    这种问题是没有被问出来的必要的。

    任尘白玩够了猎物,决定亲手掐灭那一线生机的时候,从来没有留一线的习惯。

    好习惯。

    来天降正义屠恶贯满盈的孽龙的勇士一顿操作,把自己家的水晶也炸了。

    骆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道好笑的点,究竟是因为亲手毁了母亲的痕迹已经快疯了的任尘白,还是正在一点点从某个地方碎裂开的他自己。

    任尘白至少有个优点,即使是气疯了也绝对不会动手打人。

    不然骆枳还要考虑怎么以最短路径滚进床底,怎么再把手背上的吊瓶针扯下来自保,怎么戳任尘白几个血窟窿,再趁机往死里踹任尘白一脚,把任尘白揍得爬不起来……

    骆枳歪歪斜斜倚在床头,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他现在根本动不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剖开他的胸口,又或者是一只手径直扒开他的后背,踩着他的肩膀,一点一点抽他的筋。

    但是不耳鸣了。

    骆枳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耳鸣的声音消失了。

    身边的所有声音也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下不吵了,很舒服,只有脑海里任姨搂着他低低唱着的催眠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今晚的月亮就好亮啊。

    亮得他好想家。

    骆枳借着月光,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张车辆销毁证明,找到了角落里最小的一行不起眼的地址。

    ……

    骆枳失踪了。

    跟任尘白汇报这件事时,值班医生瞄着任先生从未有过的冷沉脸色,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们也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就在今天早上,几个不追星也不怎么上网的小护士还忍不住红着脸小声讨论,1503的病人怎么这么乖。

    又帅又乖又配合,让吃药就好好吃药,要测血糖就乖乖伸手。

    测血糖的针一刺下去,那只苍白冰凉的手就轻颤一下,好漂亮的眼睛里蒙上层雾蒙蒙的水汽,却还是弯出笑的影子。

    好像很不喜欢说话,但会偷偷给她们塞纸条,里面夹着叠成心的红色纸币,礼貌地请她们帮忙给自己买一身衣服。

    于是,还没到中午,白衬衫、牛仔裤、棒球帽跟一双板鞋来了,然后它们带着骆枳不见了。

    只剩下叠好的病号服放在枕头上,被子床单平整规矩,像是从没人住过。

    任尘白看着那张病床,声音冷得发轻:“谁给他买的?”

    值班医生知道他是问衣服,犹豫半晌,硬着头皮低声说:“……都买了。”

    就连他都忍不住给儿子打电话,含糊其辞地问了问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喜欢什么颜色的鞋。

    骆枳怎么能那么容易就讨人喜欢啊。

    加上两次抢救,总共也才相处了一天半,他们都觉得这是个叫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的年轻人。

    究竟是做了多过分的事,才能叫骆枳身边的人这么恨他啊。

    值班医生当然不敢问这些问题。

    碍于任尘白的吩咐,他们当面对骆枳的态度都不敢有多友善,甚至称得上冷漠。

    几个小护士冷冷淡淡采了血就走,出门憋得脸都红了。

    ……

    任尘白看着那套叠好的病号服。

    昨天晚上,骆枳居然告诉他,那辆车是母亲的遗物。

    任尘白从没这么失态过,他险些就拆了骆枳,那一阵激怒惶恐过去,立刻叫人联系销毁汽车的报废处理厂。

    车当然早就被销毁了。

    毕竟是任先生亲口吩咐过的,不用整理车里的东西,直接拆解了推进熔炼炉里。这又不是什么违法的赃车,也没任何案底,破拆甚至还是警方亲自动的手。

    不过是小事一桩。

    处理厂的老板陪着笑,小心翼翼向任尘白邀功,特地跟他保证“一个螺丝都没剩”。

    因为这件事,任尘白一个白天都没顾得上再来医院。

    可一个白天的结果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任尘白做的计划向来缜密,这份缜密现在滴水不漏地回馈到他自己身上,让他亲手毁了母亲的遗物。

    毁得一个螺丝都没剩。

    看着空荡荡的病床,任尘白忽然想起昨晚的情形。

    骆枳什么也不问他,什么话也不说。

    骆枳比他自己还要更了解他,任尘白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才最终确认自己下手的结果是什么都留不下,而骆枳只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

    就像骆枳也很清楚,只要多拜托几个人帮忙买衣服,任尘白就没有理由处理医院的任何一个人。

    有什么好处理的呢?

    温柔舒朗的任先生因为“私人医院护士帮患者的忙”这种小事,大发雷霆滥用职权把人开掉吗?

    任尘白不是这种人。

    面对除了骆枳之外的所有人,任尘白都有足够的理智和底线。

    在值班医生紧张的注视里,任尘白只是沉默地站了长得过头的一段时间,就转身朝院长室走去:“给我看监控。”

    值班医生长舒一口气,不迭应声。

    任尘白的步伐很大,值班医生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得上,追上了却又有什么话似的欲言又止。

    任尘白淡声开口:“还有事?”

    “任先生。”值班医生问,“等把骆先生找回来,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

    任尘白蹙眉:“为什么?”

    “不好说,他的身体可能有其他问题。”

    值班医生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除了低血糖导致的两次病危,骆枳原本的身体状况似乎也有些堪忧。

    只是任尘白不准他们多管,就好像只要骆枳还活着,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

    可一个人真禁得起这种消磨吗?

    两次抢救,骆枳自己的求生本能都低得像是风里最弱的火苗,稍一惊扰就会熄了。

    而一夜过去,今早他们去查房的时候,骆枳睡在床上,安静得像是一片灰白色的余烬。

    值班医生打量着任尘白的面色,试探着说:“骆先生好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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