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观众后来付账了吗?
骆枳这次是真的翻不出记忆碎片了。
他实在太累了,没能等到回答就昏了过去,后来发生的事也再没有了任何印象。
只不过,联系前后情节来看,骆枳应当是遇到了个心地很好的人。
人影没有就此离开,也没把他当作神智错乱的病人,强行送去医院或者警局。反而把骆枳带到一家很不错的酒店,帮忙开了个房间,让骆枳安稳地睡了一觉。
也可能是因为骆枳当时身上的酒气把气氛烘托得太真实,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最合理的推测,大概都是这人醉得人事不知在说胡话。
骆枳看了看身上印着酒店logo的浴袍,他在领口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前几天就找人做好的碎玻璃吊坠,握在手心。
大概是很久没这么放松地休息过,他的脑子很清楚,记忆虽然仍有大片空白,但至少都有条理。不像前几天那样,茫茫然像是走在散不尽的浓雾里。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痕迹,把他带来的人不在这。
他的家当都没被拿走,吉他斜倚在门口,三脚架和画板都放在客厅。书包倒扣着挂在衣架上,里面的东西被摊在桌上晾着……
文件袋。
有一个防水的密封文件袋不见了。
骆枳在书桌前停下脚步。
文件袋里装着的是那份剧本的原件、版权合同和他已经拟好的转让合同。骆枳一直随身带着,都盖好了印章,受转让方只要签上名字就能生效。
毕竟是这么好的剧本,耽搁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既然实在换不来船票,骆枳的确想好了不再强求,准备把它送给合适的人,让它派上本来该有的用场。
……
是被他在昨天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骆枳伸手扶了扶桌沿,指尖轻敲着看得出价格不菲的温润实木书桌,尝试着拼凑起自己的行动逻辑。
他向唯一的观众推销自己的画,价格开得很高,必须“嗯”上一声,代表承认他从没做过任何坏事。
对方付账了,所以他把自己全部家当都给了出去。
因为对方买了他的画,让他觉得这位观众朋友在艺术审美方面的品味相当高,所以买一送一,慷慨地送出了这份剧本……
骆枳停住念头,轻轻咬了下舌尖。
糟了。
听起来好像小火苗能干出的事啊。
他抬手撑着额角,有点苦恼地轻叹口气,自己都没察觉地抿着唇悄悄笑起来。
头痛一跳一跳地牵扯着神经,却没有带起惯常的眩晕反胃。
骆枳闭上一只眼睛,偏了偏头,熟练地调整呼吸,慢慢揉着太阳穴。
连对方是不是影视圈的都不清楚,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先扼腕可惜,为昨晚脑子不清楚的冲动后悔。
但笑容就是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像是突然猝不及防地偷吃了颗糖。
真会有人肯出这么离谱的价格吗?
要相信他没做过坏事欸。
要“嗯”一声呢。
既然付了账,为什么没带走其他的东西?
没看得上?
那副画也还被放在沙发上,没被带走……
想到这,骆枳忽然被脑中的某根神经扯得打了个激灵,牙疼似的吸了口气。
……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玩意能被叫做画就已经够离谱了。
骆枳现在脑子清醒,自己都相当不忍心回忆自己当时沉浸式作画,每落一笔的时候那种起范儿的潇洒。
也就是现在的身体不允许他跑跳,也不允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换了从前的骆枳,大概能冒着蒸汽从耳朵尖一路红进领口再烫到脖子根,换了衣服冲下楼一口气跑三圈为敬。
幸好没被带走。
骆枳决心立即下手毁掉这个证据。
他蹲在沙发前,从画板上拆下那张画布,又把干透了的书包翻过来,把画布团成一团囫囵塞进去,准备在离开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掉。
他现在的体力很差,只是做完了这些,手臂就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来。书包带从丝毫使不上力的指间脱落,书包整个掉下沙发,骨碌碌滚了几个圈,停在床边。
骆枳没能捞住书包,身体跟着歪了歪就重重摔下去。
他的视野时亮时暗地混成一片,大块的光斑像是被碰洒了的清漆,无规则地散落在模糊的色块中间。
骆枳闭上眼,额头枕着手臂,等着这一阵心悸牵扯出的冷汗慢慢退净。
必须节省体力,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几天来最好的。
足够清醒,也知道自己是谁。
只要集中精力,慢一点看,甚至能勉强辨认出酒店需知上那些文字的内容。
不能浪费掉这个时间。
骆枳用掌根使力按了几下心脏的位置,保持着匀速慢慢撑起身。
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伸出手向记忆里桌子的位置摸索了几次,确认摸到了一颗糖的轮廓,就用指尖一点点勾着攥进掌心。
下一刻,新袭来的一波眩晕就吞没了骆枳,让他支撑身体的手臂倏然卸了力。
但骆枳早就有了准备,他的角度掌握得相当好,整个人虽然彻底失去了平衡,却也攥着糖正正好好跌进了沙发。
完美。
一百分。
骆枳摔进一片白亮的视野里。
他一动不动地仰着,胸口急促起伏了一阵,等到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就抬起手,把那颗糖的塑料包装纸送到嘴边。
这也是经验,骆枳有次犯低血糖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两只手怎么都没办法配合着撕开糖块的包装纸。
后来他发现用牙咬住撕开的效率更高,就进一步优化了流程,不再把时间浪费到这个环节。
骆枳咬住塑料纸一点点使力,撕开了个小口,再把里面的糖块慢慢咬出来。
水蜜桃味。
完美中的完美。
今天好高兴啊。
骆枳舒服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含着糖块,等甜津津的桃子香气彻底充盈整个口腔,奖励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满意足睁开眼睛。
书包还挺委屈,窝成一团软塌塌地倒在床脚。
虽然只是随便买来的登山包,但骆枳毕竟已经跟它共患难了好几天,还是好声好气因为昨天淋雨跟今天摔它的事道了歉,撑起身去把书包捡回来。
握住书包带拎起来时,骆枳的动作忽然一停。
书包的内夹层里,原来还放着一张硬纸片样的东西。
因为拉链没有拉上,所以书包滚落到地毯上的这一下,让那张纸片也跟着掉在了地毯上。
骆枳怔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它捡起来。
是他一直想用剧本换的船票。
头等舱的贵宾vip票,连船长室都能进,比他自己想买的那个等级还要好。
……
事情就有这么巧,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心地不错,又恰好有张更不错的船票。
或许也不尽然就是巧合。
骆枳这几天一直在换地方,虽然落实到具体路线上没什么明确的目的性,但大方向却一直是在本能地往海边走。
尤其昨天他画画的那个车站,已经是海滨线路的最后一站,坐上车一直到终点就是港口了。
骆枳捏着那张船票,慢慢走到窗边。
酒店原来已经离海这么近,站在这里,就已经能看见远处的海平面。
可惜这段时间的天气一直都不太好,海和天都是种偏冷的铅灰色,在雾蒙蒙的水烟里连在一处。
几台港口起重机的高大剪影伫立在轮廓线的边沿。
不是适合游玩度假的气候,会在这个时候来住这里的酒店,如果不是等待上船的游客,很可能就是要在这里跟船的高级海乘。
不论是哪一种,手里恰好有船票的几率都不小。
只要是稍微懂一点影视圈内的情况,能看出他手里这份剧本的价值,多半都会愿意跟他交换。
骆枳站在窗前,看着那张船票,伸出手碰了碰。
纸角扎在手指上又忽然弹开,划开很细微很尖锐的一点点疼。
一觉醒来心愿达成,骆枳觉得自己应该更高兴,比刚才还更高兴一些。
他拿着那张船票,试着调动情绪,但更多的想法却嘈杂地跳出来,让他不知道该指挥小松鼠先吃掉哪个。
……
原来剧本不是被他慷慨送出去的。
原来报酬被放在书包里了,只是他实在找不出这部分记忆,所以刚才没有发现。
对方拿走剧本,留下了船票,而剩下的家当都没有被带走。
原来那副画真的没被推销出去。
还好还好。
毕竟他刚痛下杀手,就准备去把画布毁尸灭迹了。
骆枳被自己逗得又抬了下嘴角,活动了两下又开始发僵的右腿,等它恢复灵活,就慢慢走回沙发旁,放松身体坐下去。
他大概是走神的时间太长了,摸过手机按亮屏幕,才发现上面多出了几个未接来电,最近的那一次就在几秒钟之前。
骆枳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号码。
他还在尝试着回想这是谁,由这个号码发来的短信已经从手机屏幕顶端跳出来。
[骆枳,回家。]
[我是任尘白。]
……
骆枳被拖回现实。
他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看着短到不能再短的两行字。
这会儿的脑子还清醒,骆枳只是扫了一眼就看懂了,倒也并不因为任尘白能找到他这个电话觉得惊讶。
事实上,值得惊讶的反而是任尘白居然找了他这么久。
骆枳虽然一直在躲,但他要做的事太多,又很难时刻保持现在这种足够清醒的状态,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都可以追踪得到。
光是那个挂出去换船票的剧本,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人就能猜出是他,进而拿到他的新电话号码。
……更不要说,李蔚明的粉丝还动不动就在超话里直播惩恶扬善的事迹,甚至还有些偏激的小群体试图堵骆枳报仇。
地点定位稍微连一连,行动路线都出来了。
以任尘白做事的能力和效率,一直没有找到他,骆枳只能归结于自己运气好,或者是对方被什么给牵绊住了。
骆枳困惑着拉黑了这个号码,把那两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删除。
有那么几年,骆枳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能收到这两条短信。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得是多大的错,才能让一切走到后来那种地步。
有时候骆枳会做梦,梦见他又能回家了。他在家里陪着任姨做点心,尘白哥从门口路过,揉一揉他的头发,笑着把他脸上沾的面粉擦掉。
但这种梦是会跟着有关印象被本人亲手抹杀,而逐渐减少甚至消失的。
从很久以前起,骆枳就没再做过这种梦。
再后来,任尘白不再掩饰对他的憎恶,骆枳也不再期待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任尘白让他去任家干什么?
找他买剧本?
要是没想到这儿,骆枳或许还差点忘了。
他打开挂着换船票的那份剧本的交易软件后台,把状态修改成[已售],逐个点掉了那些留言的小红点,又点开日历的备忘录看了看。
明天就是邮轮靠港的日子。
不如现在就动身去海边好了。
骆枳撑着沙发站起身。
他的身体似乎也受这个计划鼓舞,很配合地攒出些力气。让他换好衣服,把东西一样样收拾好,再把桌面上的零碎全收进书包。
再拿起手机的时候,给他发短信的号码又换了另一个。
[望海那个家,有事找你。]
[今晚之前。]
骆枳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把这个号码也操作拉黑,最后一条消息也恰好跳出来。
[妈妈有东西留给你。]
骆枳的指尖微顿。
他无意识地轻点了两下屏幕,还是很慢很慢地继续着之前的操作,拉黑号码删除短信。
最后一步操作了好几次,大概是他的手太冷了,又或者是因为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按了三回屏幕都没什么反应。
骆枳在颈间摸索着,握住自己的碎玻璃挂坠。
望海是任家在海边的别墅,离这里不远,任尘白多半是已经弄清了他的大致行踪。
任尘白不会对他做什么好事。
他当然知道这是圈套,他很想跳进这个圈套里。只要一想起那辆车,灼烧的疼痛就从骨子里冒出来,他有时候从噩梦里惊醒,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跟着被碾成废渣推进了熔炼炉里。
但不行,他必须保护好自己,再想家再想去看看任姨的东西也不行。
他不能上任尘白的当,不能被任尘白伤害。
不能是任尘白。
任姨知道了会伤心的。
这家酒店也不能继续留下去了,反正只有一晚邮轮就会来,他可以就在海边等。
骆枳没有再耽搁,他戴好棒球帽,把书包背在肩上。
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拿走吉他和画板,只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在茶几上并排放好。
这种级别的酒店服务都会很周到细致,遗落在房间里的东西会被严格妥善保存,联系客人来取,或是根据地址邮寄过去。
虽然办理住宿多半要用到他的身份证,而这些天为了方便,那张卡片一直就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娱乐版,对方多半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在外面都有些什么名声。
至于以后会不会知道,会不会和每一次一样,事态忽然变得非常糟糕,再一路急转直下狼狈收场,对方会不会后悔救错了人……
根据经验来看多半是会的,但也没关系,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真的很开心。
反正也已经完全想不起昨天更多的细节,就让他胆大包天地自欺欺人一次,相信假装除了剧本之外,另一场交易也是真的完成了吧。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信了他从没做过坏事,回答了“嗯”,所以按照约定,得到了他的全部家当。
因为他心情好,所以慷慨地送了对方剧本。
因为对方的心情也很好,想再和他见一面交个朋友,所以送了他船票。
只不过因为有急事,买走了他的家当的先生不得不立刻离开,所以只带走了剧本,把其他东西都忘在了房间里。
……
绕是挺绕,强词夺理可能也有一点,但这不也是很合理的逻辑。
也不知道那位日行一善的影子先生接到酒店的电话,是会觉得莫名其妙,还是会不以为意地吩咐酒店自行处理,让这些家当被当做垃圾丢掉。
不过这些事就都同他的关系不大了。
骆枳又摸了摸那把吉他。他闭上眼睛,额头抵着琴枕静静蹲了一会儿。
希望这位影子先生最好识货。
吉他倒是不值钱,只是三百块从路边琴行随便买的。但琴包里有几首歌,骆枳被全网黑之后就再没录制发布,也始终不舍得卖出去。
按照几个音乐公司开的价,随便卖一首,再贵的酒店房费住上一个月也足够了。
骆枳抱着他的书包,他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到有些隐隐发抖,挤着揉成一团的那副画。
骆枳试着发出那个认可的鼻音,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成功了没有。
他怎么没干过坏事呢?他是个胆小鬼,甚至因为怕踩进什么圈套,就不去看任姨留给他的东西。
过几天亲自去向任姨道歉吧。
骆枳轻轻抬了下嘴角。
他仗着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趴在茶几上,用酒店的铅笔在给客人留言的便签一点点涂出了一幅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速写。
这次画得可非常好。
他专心地画完最后一笔,然后厚颜无耻地把这个画面当成是真的,印在脑海里。
影子先生弯下肩,把伞倾到他头顶。
对他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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