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任尘白来的人不敢上手拦。
骆家的下场就摆在那,那位明先生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动真章。
他们家没有海上的生意,也总有别人要走海路。这些天下来,已经有好些原本走得很近的合作方忽然没了消息,电话里也开始支吾搪塞了。
直到任尘白连无意识的挣动也渐弱,明家那位总管才准松手,转身出了码头。
助理这才敢喘气,几个人慌忙过去,七手八脚把水里的人搀起来,连拉带扯硬拖上岸。
任尘白还有气,只是人不大清醒,扯着身边的人问∶"什么海螺"
助理哪知道这个,顾不上答他,只是忙着把人搀扶上车,慌慌张张送去自家医院。
任尘白在路上还问个不停,人也躁动得厉害。助理实在没办法,只能拿了放在车上的镇静剂,尽量缓和着口气劝 ∶"任总,放松,睡一觉……"
他们早知道任总最近不大清醒,这东西在车上一直常备着,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任尘白看着接近的针管,人就更烦躁恼火∶"你们敢!"
"我没有问题,用不着这东西!"任尘白厉声吼,"谁让你们给我用这个的都滚开!放手"
"任总, 任总。"助理苦着脸低声劝,"您不也总给骆先生用这个吗"
他们都知道任尘白现在的样子是因为那位骆先生,所以每次发现任总开始焦躁,都会想方设法提起骆枳来安抚他∶"这就是镇静剂,没什么的,骆先生每次打完就不难受了……"
任尘白被几个人合力按着,看着冰冷的针头扎进静脉,助理说的那些话几乎在他的耳旁变成了某种嘈杂的尖锐噪声。
什么的打完就不难受了
明明就还有话要说有事要做,被强制亲眼看着药水注进身体里,清醒着意识一点一点流逝,怎么会好受!
任尘白几乎已经暴怒起来,他挣扎着拼命想要起身,却已经迅速失去了操控身体的力气。
在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的时候,他眼前那个可憎的助理,忽然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他看见他正按着骆枳的肩膀,让人把针剂用下去,嘴里还在说着是为骆积好的话。
他看见骆枳在他怀里慢慢变得安静颓软,整个人忽然生出强烈到足以室息的不安。
他想让骆枳醒过来,用力摇晃着那具身体,用力收紧手臂,那具身体忽然变成了漆黑的冷水,全无预兆地尽数洒在地上。
"尘白。"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叫火苗小积"
他完全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这些话。
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只是仓皇地去试图捧起那些水,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不断响起来。母亲在对他说话,语气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陌生。
"你以后不准再去找火苗,不准再见他。"
"是我的错,我没有把你教好。"
"我会给你找心理医生。
"不准再去找火苗 ,你必须放他走。"
"尘白,这样是错的。"
母亲的语气越来越疲惫无力∶"不应当这样做,你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错了。
任尘白试图对母亲解释,他知道错了,他现在正想办法挽救。
任尘白跪在地上。
他妄图留住一滩捧不起的水,掌心却空空如也,没有水,甚至没有砂砾。
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难以置信地问他∶"尘白……你扔过海螺"
明禄带人回了邮轮。
房间里的灯光亮着,明禄特地洗了几次手,确定已经不再有半点油污,才轻敲了门走进去。
明危亭坐在床边,正和骆炽一起做手工。
骆炽手里玩着一个贝壳,听见门响跟着抬头。他辨认出了明禄,弯起眼睛,轻声开口∶"禄叔。"
明禄叫了声先生,见到明危亭点头就走过去。
邮轮上的人已经适应了骆炽的状态,明禄半蹲下来,好好地和骆炽打招呼∶"火苗。
骆炽很显然喜欢这个名字,眼睛里的笑意立刻更亮,伸出手,把那个贝壳大方地送给他。
明禄的神色也跟着和缓,笑着对骆炽道了声谢。
他接过那个贝壳,当着骆炽的面用手帕把贝壳仔细包好,特意给骆炽看了一眼,然后放进口袋里收妥当。
…虽然只能通过录像来了解望海别墅里发生的事,但明禄其实正逐渐能够理解,任霜梅为什么会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在这个世界上,好像真有那么多值得骆炽高兴的事。
现在的骆炽不记得很多东西,新发生的事也经常会忘,甚至要人每天提醒才能想起自己叫"火苗",但依然每天都是高兴的。
看见海浪会觉得高兴,云彩的形状好看会觉得高兴,阳光落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能兴致勃勃地低着头玩上半天。
‘::
如果不是从每场太过漫长的梦里醒来、人还不算清醒的时候,占据着骆炽的意识几乎要漫溢出来的强烈疲倦茫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船上多了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明危亭碰了碰骆炽的手指,等他把手张开,又往他掌心放了一片贝壳。
"禄叔。"明危亭问,"出什么事了"
明禄回过神,哑然摇头∶"不急。"
既然不急,就说明是同骆炽有关、又不能在骆炽面前说的那一类事。
明危亭点了下头,继续专心地做着那个手工。
他依然不擅长这种工作。骆炽的右手几乎使不上什么力,却依然要比他灵活,很快就给那片贝壳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明危亭放弃捏贝壳,转而抬起手,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
骆炽被夸了厉害,就更有斗志,一连把好几片贝壳稳稳当当放下去。
只是几天时间,他已经调养得很有起色。从明危亭手里第五次去拿贝壳的时候,手指才开始因为力竭微微发抖。
"火苗。"明危亭握了握他的手,等到骆炽察觉到跟着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休息一下。"
骆炽还是想试一试,摇了摇头。
他不让明危享帮忙,只是自己低着头耐心地慢慢尝试。不知道拾了多少次,终于顺利捏住贝壳的边缘,没有让它从指间掉下去。
明禄忍不住想要帮忙,见到明危亭微微摇头,只好收回手。
……事实上,骆炽并不需要这样急着做到这些。
现在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要紧事,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骆炽休养身体、从几乎把底子全毁了的状态里慢慢恢复——况且导致骆炽右手无力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肿块在颅内的压迫。等到术后再复健,其实也来得及。
虽说那样一来,难免会让手腕和手指的灵活性变差,但如果只是想要保证今后的正常生活起居,仍旧是完全足以应付的。
只不过,骆炽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至少离开那片浓雾、暂时出来透气的骆炽,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骆炽只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依然拿住了贝壳。接着,骆炽又花了更多的时间,一点一点找准位置,把贝壳镶嵌在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亭子上。
做完这些事,骆炽才终于低低松了口气。
他依然垂着视线,身体一动不动,那只手慢慢力竭地滑下去。
明危亭及时接住摔下来的手,他看出骆炽的眩晕又开始发作,伸手把骆炽轻轻揽住,尽量不作惊扰,让被冷汗浸透了的身体在自己肩上靠稳。
骆炽睁开眼看他,眼睛轻轻弯了下,又立刻仓促地闭上。
直等到骆炽的呼吸重新恢复平稳,明危亭才接过明禄递来的纸巾,替他擦拭干净额间的冷汗∶"比昨天多了两片。"
骆炽的右手依然在轻颤,只不过这回只是由于力竭,之前那种明显力不从心的僵硬又明显少了很多。
他听见明危亭的声音,慢慢分辨出内容的意思,嘴角就超级满意地抬起来。
"多了两片。"骆炽重复明危亭的话,低声对自己汇报,"火苗。"
明禄站在一旁。
他忽然想通了骆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骆炽的右手是能拿画笔、能炫技一样扫吉他的弦,能做很多正常人都很难做到的事的。
弹吉他没有捷径可走,再有天赋也需要水磨工夫,要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枯燥练习。
望海别墅的录像里,有大段大段都是骆炽自己在练习基本功,手指磨破了很多次,终于能完全流利地弹出最难的那一段节奏。
出来透气的骆炽记不清自己,但依然记得要对那一小簇沉在浓雾里的、暗淡缥缈的火苗负责。
骆炽歇了一会儿,又用左手扯明危亭的衣服。
他左手的力道明确和稳定很多,即使这时候力气已经不剩多少,也依然把意图明确地传达了出去。
明危亭低头∶"有东西要给我"
现在的骆炽不太喜欢说话,又没有力气做太多行动,两个人莫名就有了许多默契。有时候明禄看骆炽去扯明危亭的衬衫,都怀疑小少爷把先生当成了电报机。
骆炽对电报机很满意,左手在身后摸索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海螺。
明危亭陪他做了一天手工,看着骆炽到处送贝壳,没想到原来还给自己留了个更大的,伸手接过来∶"有来自火苗的一封信吗"
他这个粉丝做得越来越熟练,虽然其中一个环节从"做手工送给偶像"变成了"陪偶像做手工顺便复健",但剩下的流程不受影响 ,依然记得很牢。
骆炽被他引得笑出来,却又摇头∶"不可以。"
明危亭问∶"为什么"
骆炽又不说话了,只是握着明危亭的手,忽然晃了一下。
明危亭手里那个海螺就忽然发出沙沙声。
他有些好奇,拿起海螺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骆炽往里面塞了很多小号的贝壳。
海螺内部的螺旋挡住了那些贝壳,它们虽然出不来,却能来回滑动碰撞,发出不算轻脆的撞击事。
明危亭握着海螺,来回晃了几次。
他看着骆炽眼里的期待神色,已经不由跟着抬起嘴角,把那个海螺放在骆炽左耳旁,跟着开口的频率来回晃了晃∶"谢谢。"
骆炽大方地说了不客气,专心听着那个声音。
不是空的,贝壳在摇晃的海螺里轻轻地撞。
螺口停在耳旁,像能听见风和潮声。
他终于用光了力气。
骆炽被揽着躺下去,海螺不晃了,但他脑海里的声音规律又催眠,神思也终于渐渐跟着恍惚。
倦意像潮水,不动声色地涌上来。
他晚上还有药要吃,明危亭不能让他这就睡着,起身去一旁的药箱里拿药,却听见明禄在身后叫骆炽。
骆炽没有反应,躺在床上,眼睛仍微微睁着。
明危亭不惊扰他,停下动作站在原地。
……这样半睡半醒的时候,骆炽偶尔会因为实在太过疲倦,没有能力把两边分得那么清,反而更接近最真实的状态。
什么也不记得、会高兴也会笑的骆炽,天生就能叫人忍不住也跟着他心情好,想要想办法让他更开心……但现在的这个骆炽才是真的。
现在的骆炽苍白安静,被扰了一场好梦,被他们不由分说从海里拖回来,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骆炽安静地躺了一阵,自己一点点撑坐起来,慢慢打量着四周。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床边摆摊似的贝壳。隔了许久,眉宇间慢慢透出一点好奇,伸出手过去,轻轻碰了碰。
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作品,低头认真研究了半天,想要把剩下的贝壳也放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像是不听使唤。
明危亭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骆炽怔忡垂着的眼睫颤了下,他看起来想要立刻抬头,但身体怎么也快不起来,所以还是不得不用上了多出一倍的时间,才终于抬起头。
看清眼前坐着的人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跟着微弱地亮了一下。
"影子。"骆炽又一次把他认出来,"影子先生。"
他现在的声音比醒着时轻,语速也更慢,像是连说话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明危亭学他说话∶"火苗先生。"
骆炽忍不住跟着抿起唇角。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睡了很久,却还是觉得困,头有些发沉,记忆全混乱着堆在一起。
明危亭给他拿来药和水,他就把它们全咽下去。
"右腿。"骆炽吃完药才想起来问,"是治腿的吗"
他看到明危亭点头,又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右手依然动不了∶"我摔得很重"
明危亭一怔,随即轻点了下头,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平时的骆炽想不起要问自己怎么了,也不觉得有必要问。虽然到目前为止只能拿五片贝壳,要输液、打针、吃大把的药,但依然自信地认为自己非常健康。
记得所有事的骆炽暂时理不清这些记忆,因为右腿不能动,所以偶尔也会以为自己是刚摔下了二楼不久,还在望海别墅养伤。
"没关系。"明危亭向他保证,"这样养身体,很快就能康复。''
明危亭告诉他∶"会变得非常健康。"
骆炽想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却依然很清楚对方是在照顾自己,轻声道了谢,视线又落在明危亭手里的那个海螺上。
骆炽看起来有些犹豫,轻声问∶"是我做的"
明危亭低头看了看,正要回答,却忽然被一旁的明禄打着手势叫住。
明禄走近,低声和他快速说了几句话。
明危亭渐渐蹙起眉。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却并不多问,只是点头∶“对,我捡到了。”
“我捡到了。”明危亭说,“所以来接你。”
骆炽显然在这个答案里怔了一会儿。
他看着明危亭,他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是逻辑,或许是时间——也或许是记忆在这里明明有着另一条分支,有明显不一样的另一个答案。
他太想相信这个答案了,想到脑海里那一团雾几乎都变成了滚沸着的蒸气,又一瞬间变成冷汗全涔涔地浇出来。
他摔在影子先生的手臂上,又挣扎着坐起来,尽全力去握那只手。
“不要。”骆炽低声说,“不要告诉任姨。”
骆炽攥着他的胳膊,第一次在手上用出这样明显的力气,骨节泛出青白,细细打着颤∶“不要告诉任姨……”
他听见了影子先生的回答,痛得模糊的意识终于有所放松,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明危亭依然坐在骆炽的床边。
他握着骆炽虚蜷的手,旁边放着那个装满了贝壳的海螺,单手接过明禄匆忙取过来的电脑,放在膝上。
“小少爷在望海别墅,养过三个月的伤。”明禄低声说,“当时——”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禄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停下话头。
明危亭看向昏睡着的骆炽,他把那个海螺放在骆炽枕边。
………他已经很清楚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骆炽被骆家那个女人从二楼推下去,摔伤了腿,被任夫人带回望海别墅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吉他。
也是在那个时候,任夫人执意要替骆炽说清楚当时的事,和骆家彻底闹僵,也和多年的朋友断了往来。
骆炽拖着伤腿,被任尘白引上楼,去看一个人整理那些被撕碎的照片的任夫人。也就是从那天起,骆炽开始学会了不委屈。骆炽不再闹、不再反驳,不再说清楚。
任夫人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教会他重新说疼。
明危亭看着录像里的画面。
看起来是在准备一场篝火晚会,不少东西都已经堆在房间里了。
任夫人非常高兴,带着比她还要高兴的骆炽。
两个人一边准备一边偷吃零食,骆炽太兴奋了,甚至忘了要装腿不好。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亡羊补牢地单腿蹦了好几下。
……
骆炽单腿站着,通红着耳朵瞄他的任姨。
任姨望着天哼歌,假装没发现。
骆炽这回整个人都红透了,硬邦邦地单腿蹦着就要跑,被任姨拉回来点脑袋∶“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骆炽没听懂,睁大了眼睛。
“小火苗送了任姨那么多礼物。”任姨故意拉长声音,“小火苗想要什么”
骆炽用力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要,正要开口解释,却忽然被塞进怀里了一个海螺。
任姨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许愿海螺。”任姨悄悄告诉他,“写一封信塞进去,藏起来。”
他不该什么都藏着不说,任姨一定是特别为他担心了,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骆炽知道要反省,但他暂时还顾不上,他还是高兴得人都烫了∶“藏到哪”
“藏到————藏到礁石后面。”任姨想了想,“就藏在那儿,写上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只要写了,都能实现,写什么都能实现。”
任姨信心十足地保证“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骆炽抿着嘴乐,他还没玩过这种游戏,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幼稚∶“真的真的”
任姨笑着大声喊"真的真的真的"
两个人忽然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真的”,额头碰着额头,高兴得一直笑,笑到肚子都开始疼。
“任夫人看到了房间里的日历,猜出了倒计时的意思。”
明禄已经看过这些录像,理清了前情∶“所以想了这个办法。”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一边在小心翼翼算着那些偷来的日子,一边给自己倒计时。
就只偷三个月,三个月整。
然后就必须立刻还回去,绝对不能再过分了。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是在算着天数,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任夫人特地在海边找了人最多的地方,给骆炽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篝火晚会。
任夫人想让骆炽在海螺里面写什么愿望
骆炽其实也不知道。
大概是那天太高兴了,高兴得他都有些头晕,他晕乎乎地回了房间,都忘了要单腿蹦。
骆炽抱着那个海螺高兴得睡不着觉。
他找了最好看的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了一个最疯狂、最大胆、最贪心的愿望。
骆炽甚至先虔诚地对着海螺许了愿,然后才在那张纸上小心翼翼地写。
"您好,我是小火苗。"“请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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