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泊舟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里他有他的船。船上什么人都有,  有船长、大副和船员,有来来去去的乘客,有阿禄和明危亭。

    他在船上的每个角落找过,  但结果始终都一样。

    刚开始做这个梦的那几个月里,  他每天晚上都头疼得要命。

    那些梦像是藏在他的骨头里,一开始还是烧灼着的滚热铁水,后来慢慢冷却下来,就变成了能随时戳穿整个人的冷硬尖锐的铁刺。

    ……

    他在梦里不断想办法,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他试着留燕语先在岸上养病,过段时间再去接她,  可这样似乎也并不足以让爱人的身体重新恢复健康。

    他试过就让燕语留在岸上,  自己经常下船去和爱人见面。可每次的分别都会让燕语再病一场,  更会把原本不必要的麻烦带给燕家人。

    最残酷的那种噩梦,他甚至又会看到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呼吸微弱的燕语。

    这种梦一向能轻而易举把他折磨疯掉。

    梦里的触感无比真实,  他像是能碰到爱人冰冷苍白的手。那只手上没有一点力气,  他的小姑娘靠在他怀里,  新换上的绷带很快就又被血浸透,  眉眼弯弯的看着他笑。

    “以后想我的话,去岸上看看吧。”

    她挪动手指,  慢慢在他的掌心画圈:“给你种了好大一片鼠尾草,蓝紫色的花,风一吹可漂亮了。”

    “就在草原上,  你不是想喝葡萄酒?”她轻声说,“埋了一坛,  你要好好地找,  一定要找到。”

    明泊舟被困在梦里,  看着年轻的自己蠢到只知道抱着爱人发抖,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场势力混杂的火并——具体的前因后果已经不重要了,他后来亲手让所有罪魁祸首都付出了成倍的代价,并且这场报复直到现在还在持续。

    他必须要感谢阿禄,如果不是明禄及时动了手,把他从恍惚里一拳揍醒,让人来给夫人急救,或许小语的最后一丝生机都会被他这个蠢货耽搁掉。

    他知道燕语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话。

    那么大的草原,那么美一眼看不到头的花海,他哪舍得碰坏一棵花,要去哪用什么办法找一坛埋下去的葡萄酒。

    可那是燕语给他的酒,他当然要找到,这件事必须要完成,所以他暂时就还会有事可做。

    有事可做的时候,他就不会被拖进那种冰冷的窒息里。

    去医院的路长得叫人想要把自己填进燃料里烧掉,让车一秒钟就飞过去。

    小姑娘伤得实在太重,哪怕稍动一下都咳血,脸色白的透明,还仰着头没心没肺地笑着看他。

    “不准哭丧个脸。”她捏捏他的手指尖,一本正经虎着脸,学评书里面的穆桂英,“给姑奶奶笑一个。”

    他费尽了力气,也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的船不准走,不准给别人。”

    小姑奶奶霸道极了:“永远都是我的。”

    “永远都是你的。”他点头,“所有的船都是你的,想上哪艘上哪艘。”

    她相当得意地扬起脸,又像是困得厉害了,偎在他臂间慢慢合上眼,不再出声。

    明泊舟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他像是被一只手探进胸口,一把一把地掏出里面的全部血肉,只剩下个漏风的大洞。

    “别睡。”他发着抖求她,“再坚持一下,小语,求你。”

    “我陪你去岸上,你不是喜欢草原?我们去草原。”

    他拼命地说,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什么都不管了,我们弄个小院子就住在那,天天看花,吃葡萄,泡温泉,骑马。”

    小姑娘笑了,声音轻到不行:“骗人。”

    他胸口疼得要命,大口大口喘着气,水汽把视野弄得一片模糊。

    “明泊舟。”她轻声念他的名字,“泊舟,泊舟。”

    “我特别想,和你一起有个小朋友,一起变成老头和老太婆。”

    她的声音像是刚出来就化了:“我好想活下去……”

    ……那之后很漫长的时间里,她就都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她被他抱下车,一路冲进医院,软绵绵地靠在他肩头,睡得安安静静。

    明泊舟已经不能很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记得他像是死过了一次。

    他像是游魂一样晃晃荡荡、浑浑噩噩,只知道重复着医生教的那些护理方法,每天在床边不停念叨所有小姑娘喜欢的东西。

    直到燕语度过危险期苏醒,明泊舟才像是终于跟着活过来。

    ……他是天底下最胆小的人。

    他完全没办法去承受甚至想象,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这种可能再来一次。

    他们有过最棒的婚礼,他从不打算违背过婚礼上的誓言……可不论是疾病、受伤还是意外,好像都是随着他的到来才悄然缠上了燕语,阴森森地把她往那个世界里拖进去。

    这种过程似乎只能延缓无法阻止,好像不论他做多少徒劳的努力,都没办法把爱人从这种几乎像是注定了的命运里抢回来。

    明泊舟依然一次又一次地从噩梦里惊醒,走遍整艘船去找燕语,可不论走到哪都找不到。

    他站在船舷边,看着月亮倒映在水里的影子。

    那时候他边抽烟也一边在想,是不是因为他擅自把那捧映着月亮的水舀上来,藏在船里,所以水变得不会再亮了。

    后来,他曾经承诺过永远不会走的船离了港,燕语被留在了岸上。

    这似乎是明泊舟能找到唯一的办法,是他最后能做出的冥顽抵抗——如果一定要选,他宁可这样远远看着健康平安的燕语,也不要那些噩梦变成真。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解释得再多,也是依然没办法改变这件事本身的。

    他把他的小姑娘留在了岸上。

    他带走了小姑娘的船。

    ……

    明泊舟回过神。

    燕语扯了下缰绳,回马就走。

    铃铛声清脆,白马飙得飞快,转眼掠过一片草甸跑远,只剩下个头也不回的影子。

    明泊舟的心底跟着倏而骤沉。

    他在附近扫了一圈,一眼看见穿着猎装牵着马的骆炽,快步匆匆过去:“小朋友,能不能借一下你的马?”

    骆炽牵着马不好隐蔽,被冲过来的明先生问得怔了怔,下意识回头。

    明泊舟没工夫分神,不断抬头看,确认着燕语的方位:“叔叔把那艘船押在你这。”

    他在来的路上没能找到明危亭,可也顾不上再多管,一到下游的港口就急着来见燕语,身上完全没带更多的东西。

    骆炽回头看着明危亭和妈妈打的手势,定了定神,刚解释了一句这不是自己的马,就被明先生诚挚地握住了手臂。

    “没问题,叔叔一会儿就还你,你可以先开船玩。”明泊舟问,“你是哪个部落头领的儿子吗?”

    他的语速飞快,举起一只手保证:“你要是着急回家,就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去找你还马,一言为定。”

    说来也奇怪,这还是明泊舟第一次见眼前的小朋友,但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格外有眼缘。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一身猎装的小朋友实在又飒又乖,看着就叫人忍不住想要摸脑袋——明泊舟没在船上找到明危亭,又听明禄说儿子去追了什么星,也实在想不明白一颗星星有什么好追。

    ……

    真要想追,还不如追眼前这个一眼就叫人喜欢的小家伙。

    燕语的身影已经快要远到看不清了,在草原上一旦找不见人影就再难找得到,没有时间再多耽搁。

    明泊舟二话不说就把快艇的钥匙塞到了骆炽手里,道了声谢飞快翻身上马。

    他像是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但没完全看清。

    ……

    况且这又实在完全不合理。

    毕竟他已经走得够快的了,当天晚上就出发,一路都没有怎么靠港,几乎是一艘船在海上的最快速度。

    而明危亭就算克服了那个在岸上多待一分钟就会晕陆地的心理阴影、成功上了岸,也几乎不存在可能在岸上待这么久,甚至乘坐交通工具一路来草原。

    明泊舟暂时还没有时间更多考虑这件事,他记准了燕语离开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明先生的马术一直不算精通,但要在草原上骑马追夫人还够用,不断催马加速,没过多久就也追着远处那一道人影消失在了地平线后。

    骆炽攥着快艇的钥匙,又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

    明危亭快步过来,扶住火苗的肩膀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伤?”

    “没有。”骆炽连忙摇了摇头。明先生只是握了下他的胳膊,当然不可能受伤,“但是——”

    ……但是,追上去的明先生就不一定了。

    骆炽的方向感很好,清楚地记得燕姨拨马去的方向一直走,是他们之前去过的果园。

    他们上次去摘果子,还有没用完的麻绳和麻袋留在那里。

    “没关系,父亲的身手很好,而且果园刚松过土。”明危亭点了点头,:“总要让妈妈发泄出来。”

    接下去的事,是明先生和明夫人之间的事,必须由他们亲自来处理,这个死结也必须由他们亲自解开。

    其他的人是不应当、也没有办法插手的,即使是明危亭,在这个时候也不该贸然去打搅。

    况且父亲似乎也没认出他。

    骆炽倒是懂得这个道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手里的钥匙,抬手递给明少当家。

    “刚好。”明危亭接过来,转向走过来的任夫人,“姨姨。”

    任霜梅功成身退,刚把自己那匹马还回去,朝两个小朋友笑吟吟招了下手。

    “我带你们出海玩。”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头发:“火苗,想学开快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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