薨星宫内。
听了天元的防备, 长泽时礼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被夺舍过?我有留下过遗体么?还是谁对我用过降灵术?”
天元哭笑不得:“现在我倒是觉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菅原道真了。”
可当天元再看向眼前这个飘忽不定的红色幽灵之后他又摇了摇头,不敢轻易撤掉结界,尽管他知道区区结界不一定能阻拦得住菅原道真。
事情还要说回千年前的平安京。
当年菅原道真死得突然, 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咒力暴涨,咒灵为祸人间, 为了镇守结界保护京都不被入侵, 天元没有离开过薨星宫半步,对后续的事情知道得都不多。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年在他手下学过结界术的羂索突然跑过来寻求庇护,在他拒绝之后三番两次潜入薨星宫结界内部借助结界掩藏行踪。
天元看着面前的红色幽灵叹息。
今天这个家伙贸然闯进薨星宫, 和千年前宿傩手撕薨星宫结界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少说这些没用的,天元。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长泽时礼负手而立,踱步向前,阻拦他的结界仿若无物一样, 连抬手都不需要就能穿过。
而周围白茫茫一片的景色也骤然变化成普通的家居小屋,室内的榻榻米上甚至放着一床被炉。
这才是结界消失之后,薨星宫核心处真正的样子。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来天元恐怕要想尽办法抵挡, 但唯独眼前的这个人天元没有阻止。
或者说压根阻止不了吧。
此行菅原道真替换整个结界除了是要兼顾他带来地那个六眼小孩的安全之外,不就是为了威胁他么。
果不其然, 下一句就是这个曾经划时代的最强咒术师满含威胁的问话:“说说,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菅原道真死后,没有他压制的整个平安时代陷入咒灵与人类混乱的时代, 咒力暴涨, 咒灵侵蚀,所见之处一片生灵涂炭。
要不是在菅原道真还活着的时候全国结界建立顺遂能够立刻投入使用,恐怕平安京就要沦陷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混乱里了。
因而, 他的学生宿傩因为清凉殿那件事而血洗藤原家叛出阴阳寮在大时代的变动下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没有了菅原道真之后, 诅咒师放肆入侵平安京, 世家咒术角逐争锋,守旧和革新派系争端不断,整个时代处于咒术百花齐放却无人领导的盛景之中。
这个时候菅原道真的学生哪怕是叛逃了,也能被京都的术师们容忍下来。
再加上禅师羂索突然背叛京都,利用咒力暴涨展开死灭回游结界,力图压制住阴阳寮带来的压力,完成他那不容于世的宏图伟业。
相比之下宿傩带来的问题已经无限趋近于零,只要度过这段时间,他仍然还可以是菅家一系的继承人,继承菅原道真的所有名望和追随者。
——如果羂索没有打算为了扭转局势而选择复活菅原道真的话。
平安末期,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率领众术师破解诅咒师的阴谋,于危难之际救京都于水火。
在这个即将会输的可能性下,有人献祭生魂,想要复活统领过一个咒术世代的菅原道真。
具体是什么情况天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羂索是怎么做到把死于神明之手的菅原道真复活成咒灵的,他只知道后来羂索狼狈的潜逃到薨星宫内,然后被追过来的宿傩从结界里拽了出去。
“羂索和你死后复活成的咒灵签署了契阔,那个契阔被宿傩硬生生从灵魂上撕下来了。”天元说着他看见过的事情。
那个两面四手的樱发诅咒师暴戾的神情仿佛历历在目,不过更让他难忘的还是宿傩撕碎薨星宫结界进来的时候。
那个少年悬浮于薨星宫结界上空睥睨一切,太像了,像极了曾经桀骜不驯的菅原道真。
想起过去,天元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不过,羂索的术式你也知道,他很惜命,在被发现之后你的学生满世界追杀他,还有那个咒灵的你,当时是闹得满城风雨。”
天元听说,那个被羂索复活的咒灵是咒怨的集合体,除了外貌、咒力、姓名之外和菅原道真没有半分相似,完全就是游荡在世间的一抹孤魂,是被羂索从地狱里拉起来的恶灵。
他听说,这个咒灵为羂索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平安京结界失守,死灭回游趋近成功。
他还听说,后来宿傩选择亲自动手杀死那个咒灵。
但这一点天元没有告诉他曾经的这位同僚,这个时代已经有一个六眼带来的压力了,不能再有第二个。
天元只是说:“后来他没有苟活在你留下的庇护,你的学生是可以和你并肩而立的强者,虽然是个世人所不容的诅咒师,但几乎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咒术巅峰,你可以放心了,道真。”
长泽时礼挑眉,他听出了老朋友语气里有所隐瞒,于是直接挑明了问:“他对你口中的‘我’动手了吧?”
天元一愣,话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并非是千年前那个咒灵,没有了威胁,天元放心的到榻榻米上坐下,直问:“你都调查到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亏他还想瞒下去,生怕这个世代再一次迎来平安时代的那种混乱。
那个恐怖的时代,若非是宿傩做到了让他的老师安眠,恐怕羂索的计划早就成功了。
天元扯了扯嘴角,他在这件事上可笑不起来,混乱虽然是羂索挑起来的,但显然复活菅原道真这件事超出了羂索预想的后果。
当咒术踊跃上了一个极高的点之后,过咒怨灵「菅原道真」带来的力量是恐怖的,就算他远在此处的薨星宫结界都能感受到京都那边震耳欲聋的暴动。
羂索想要一个前所未有的最强咒灵,这一点他无疑成功了。
但就像菅原道真没算到羂索一样,羂索也没算到宿傩。
谁都是输家,谁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文书上写的不一定是真的,我以为这一点你我都清楚。”长泽时礼耸了耸肩,他坐到天元对面,对大部分明面上的历史随手拈来:“他们把我供进天满宫不也是一种扭曲史书的手段么?”
“害怕我死后被复活的咒灵动摇民心,为了平息民间对一个为祸人间的菅原公的恐惧,所以主动奉为天满大自在天神。”
明明是被篡改的主角,长泽时礼却颇为赞赏这个做法:“这种事换我我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来找你,至少我要知道的是最真实的过程。”
“你呀。”天元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直接问道:“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问问羂索的下落。”那边的红色幽灵摊开手,“他发现我了,接下来他应该会想尽办法寻找我现世的理由,然后在我找到狱门疆把宿傩放出来之前——”
天元轻轻接上一句他也不信的话:
“杀了你?”
这句话意料之中被否决,而且否决得很果断:“不,他做不到。”
但还有一个转折:
“但是他可以让我退场。”
“是啊,你强拆我结界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我。”天元笑着摇摇头,心里难免后怕。
“我还以为那个被羂索以咒怨之力复活的咒灵又活得了新生。一个六眼是这个时代咒术的荣幸,两个六眼,那只能是绝对又恐怖的灾难。”
谁明白这一点呢?
见识过六眼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话题一转,又回到老朋友的来意上,天元对此的回答是:
“不过很可惜,我虽然知道大部分故事,也知道羂索想做什么,但是我这里没有他的消息。”
天元说:“自从江户时代他把封印宿傩的狱门疆藏起来之后,他就仅仅只在明治初期出现过那么一次了。”
“意料之中。”
“那你想做什么?”天元问。
他知道菅原道真恶劣的性格,这个家伙必然不会放过羂索,千年前那个诅咒师在最风光的时候还不是踩进了菅原道真的圈套么。
只不过是菅原道真自己都没想到,羂索采取的挽救方法这样打破陈规。
“我想想,他是个很聪明也很谨慎的人,当时和基经老头合作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不必要他不会露面的——那就让他来找我吧。”
长泽时礼敲定注意:“让他来找我就可以了。”
“他会上当吗?”
“不会。”
“但是我就是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我知道全部,宿傩的封印我会解开,他的计划我也会一个不落的全部破坏——所以他会来的。”
长泽时礼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对平安时期的历史目瞪口呆的系统,笑着对天元说:“这一回再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了。”
…
“吉祥丸!”
五条悟清脆的声音远远就传来,身处在小伙伴结界术里的五条悟一路畅通无阻,什么都拦不住他。
他来接人了!
白发小孩从入口跑进来,他头上还有一片树叶,不知道刚刚从哪钻出来。
五条悟进来的时候还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明明他和吉祥丸进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白茫茫的,现在就变成一个普通的房间了。
哦,这里还是有很牢固的结界的。
他很看气氛的左顾右盼了一下,确认没问题之后才问道:“你们聊完了吗?”
没聊完他不介意再等会儿,不过他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吉祥丸,很多很多问题。
吉祥丸向他伸出手,说:“聊完了。走吧,回家。”
五条悟被回家两个字开心到了,欢欣鼓舞的握住吉祥丸的手。
很好,他接到了他的好朋友。
一向对这种幼稚行为不屑一顾的五条悟非常开心地拉着吉祥丸转身就要走。
这时,那个疑似、应该肯定就是天元大人的千年老橘子突然喊道:
“等等,我还有一句话。”
五条悟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吉祥丸,征询了一下意见。
不过这可是天元耶,那个化身结界守护整个国家的天元大人耶。
长泽时礼颔首,没有拒绝:“你说。”
五条悟回头看了一眼,诧异地发现那位天元大人此时已经解开结界,没有再提防他们。
“我不知道你今天来问羂索的下落到底是为了你的学生还是为了你手边的这个孩子,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
天元顿了顿,作为历史的旁观者,他满眼复杂的看着这个曾经引领过一代咒术的咒术师,还有他手边那个也将会成为跨时代最强的孩子。
他问道:
“你这个对世人满眼冷漠的家伙努力地放下身段教会你的学生什么是人间烟火,而最后你却抛下这一切头也不回的选择抗争神明。”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天元看向红色幽灵身边的那个六眼小孩,苍蓝色的眼睛清澈纯粹,就像那年被菅原道真带在身边的另一个孩子。
他问道:
“这个孩子也是一样吗?”
这个摇摇欲坠的结界不能再被下一个人撕碎了。
如果可以,天元希望有朝一日菅原道真找到了狱门疆,把他的学生接回人世的时候他还存在。
而不是为了他在乎的孩子选择放弃自己,留给那些孩子他们的未来。
可惜菅原道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带着他的后代径直离开了薨星宫。
天元微微叹息一声。
希望这个纯澈的孩子能够挽留住固执己见的菅原道真吧。
…
五条悟和他神奇的吉祥丸回到了家里,出去了大约是三四个小时,他的院子还是安安静静的,也没有人发现他偷偷溜走了。
一回到卧室五条悟就迫不及待地扯住长泽时礼的袖子,要把一肚子的疑惑吐出来。
五条悟在看见结界上面那个学校的名字他就意识到不对了,薨星宫在东京院校下面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吉祥丸能随手就覆盖天元大人的结界?
一个付丧神能做到吗?显然不能吧?
五条悟问出了第一个疑点:“你刚刚去见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天元?”
被他质问的红色幽灵侧头想了想,用一种诙谐的语气回答道:“是,他的名字是叫天元。”
这个回答让五条悟应证到了其中一个疑点,他要跳起来了:“所以你才不是什么灯笼付丧神吧!”
“但你如果不是的话,那天和我说话的灯笼——”白发小孩的表情变得诧异又惊奇,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用六眼绕场一周分析了眼前的红色幽灵,可是他的六眼就像是卡了bug一样,时好时坏的,对吉祥丸始终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好怪,但又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咒灵?
千年前和天元大人认识的咒灵?
五条悟沉默了一下,他不想猜吉祥丸是两面宿傩的可能性。
“猜一猜?”长泽时礼暂且放下心事,笑意吟吟地引导道。
他到桌边坐下,抬起手用固定术式撕开空间距离,从上次去的藏书室找了一本书来。
新的术式让五条悟推测的几个新想法又被熄灭了。
绝对不可能是安倍晴明,晴明公虽然能驱使灯笼式神,但绝对做不到教他怎么用六眼,也不会那么多种完全不同的术式。
那就只有唯一一个,也是五条悟最开始就怀疑过,但被他下意识否定过的答案了。
小孩跑到桌对面,双手撑在桌子上半个身体探过来,对着长泽时礼的脸看来看去。
五条悟知道平安时代的绘画技术可能和实际有些出入,但是眼前这个外表如同青壮年一样恣意从容的吉祥丸,和天满宫里五条家先祖菅原道真长相上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连神似都没有。
而且术式也不是无下限,稀奇古怪的什么都会。
但是这个时候猜两面宿傩也不对了,因为历史上两面宿傩就是从破坏过薨星宫结界开始被京都咒术师们认为是诅咒之王的。
如果吉祥丸是两面宿傩那天元大人对他的态度应该不止刚才那样仅仅是防备才对。
划去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等等平安盛世著名术师,五条悟试探性地问:“你是菅原道真吗?”
说完五条悟沉吟两秒,脸颊微微发烫。
如果吉祥丸真的是菅原道真,那他岂不是错过了第一时间回答正确答案的机会而且还在自家先祖面前做出过很多称得上黑历史的事情……
可恶的吉祥丸!都是这个名字——
红色幽灵笑眯眯地翻开他刚刚拿过来的历史书,指着其中一页上的一行字给五条悟看,“吉祥丸是我的小名啦,你看,在这里。”
好胜心极强的白发小孩瞬间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拉着调子大喊:“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猜对了!而且先骗人的是你!”
白发小孩像河豚一样鼓了起来。
他那么信任吉祥丸,可是却从最开始就被骗到了——不对,吉祥丸就是真名只是他不记得了而已。
小孩气呼呼得扑在书上拱来拱去,一瞬间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有了。
他也会是和家族的那些烂橘子一样,为了这双眼睛和无下限术式而来的吗?
但在他把童稚却尖锐的不安、困惑还有恼羞成怒问出口之前,他的吉祥丸把他从桌上抱着提起来,好好的放在了榻榻米上。
五条悟还没开口,就听见吉祥丸诚恳地说:“我为我对你的隐瞒向你道歉,悟。”
本来还气呼呼的白发小孩愣在原地,一时间所有气愤的火焰都熄灭了。
他看见吉祥丸眼里藏有的柔软色彩,意识到了自己是因为猜错了谜底而在恼羞成怒,突然脖子‘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又、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嚷了一句,嘟囔着‘这么正式做什么’扭过头,心里其实已经悄悄原谅了小伙伴,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主动说出来。
“那么为了得到你的原谅,我可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吗?”他的吉祥丸笑着摸摸他的发顶,温和的语气让小小幼童找到了台阶。
“你说!”五条悟气势汹汹地大喊,转过头又心虚且不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而且,这本来就没什么嘛。
长泽时礼低声笑了笑,他看着面前的小孩,终于向五条悟正式地自我介绍。
“我叫菅原道真,在这个时代既不是天皇亲授首席称号的特级咒术师,也不是官至正三位大纳言的革新派之首。”
“我为了我面前的小孩而现世,理由里既没有他的六眼,也没有他的无下限术式。”
“只是一个独属于五条悟,可以完成他一切心愿的神奇的吉祥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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