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你疯了。但我还没有。”
约厄斯达·森旺投降似的举起双手, 冷静而强硬地打断了季黎。
“这个备用计划到此为止,我不接受。一定还有其他办法。需要的话,不管是揍敌客还是猎人协会, 我都会去借用他们的力量, 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季黎看着他, 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我也不敢保证,我的计划就一定是完美的。老实说, 一旦认为自己手里握着128个人的性命, 就连呼吸都会觉得很吃力。”
“金·富力士、猎人协会、揍敌客,谁都不是没有私心的慈善家。我无法跟你透露我的情报来源,但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 成功性最高的方案了。”
畏寒似的, 季黎下意识环住自己的手臂,只是平静地再次询问对方。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不能强迫你配合我的计划——那么约厄斯达, 你要用琳娜女士、卢西诺妮还有其他125位窟卢塔族人的性命, 赌我是错误的吗?”
约厄斯达·森旺沉默了。
季黎的决定似乎总是正确的,一而再、再而三, 将人从绝望的处境中拽出来。
不管是救下被铃铃羽诱惑的卢西诺妮, 还是在偷猎者的包围中,如真正的“山神大人”一般从天而降,向他伸出了手。
约厄斯达·森旺厌恶朋友自残性质的牺牲。
可天平另一端不止是他自己, 是足足128人的整个族群、为他提供归处的家人。
季黎读懂了约厄斯达·森旺的动摇。
“那就这么说定啦。”
没有逼对方把答案说出口, 她踮起脚尖,安抚地拍了拍约厄斯达·森旺的胳膊。
“没办法, 约厄斯达你不擅长这种事情嘛。而且我又不会死, 眼睛也能长回来……嗯, 就当是我做了个捐骨髓那样的手术好了。”
“其实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代价而已。如果能换这么多人都平平安安活下来,是我们赚了才对。”
不是这样的。
最不该由她来说这样的话。
咬紧牙关也克制不住此刻汹涌的情绪,堂堂七尺男儿,能在偷猎者和幻兽群间来去自如的一星职业猎人,却哭得像曾经为山神大人感到悲伤的卢西诺妮。
反倒把季黎吓得不知所措。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父女俩倒的确是,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默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约厄斯达·森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才靠上去,给对方递了手帕。
“好啦,约厄斯达,别弄得跟我在欺负你一样啊——咳咳。说实话,我也有私心的。要听真话吗?”
立刻从嗷嗷哭的状态中收声,约厄斯达·森旺一边继续抹眼泪,一边用红红的小狗眼看她。
看起来又惨又好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其实我一直都很讨厌这个世界。”
语出惊人,季黎坐到约厄斯达·森旺旁边,撑着手看向星月交辉的夜空,语气轻快。
“强大就是正义,可以为所欲为。大家都默认弱肉强食,所以会有人被逼着拿起刀,哪怕不喜欢,也要学着去伤害别人。因为这是一个弱者随时都会死去的世界。”
“法律和道德被践踏,钱、权、势决定一切,善良但弱小的普通人反而成为了错误——我讨厌这样的世界。糟糕透了。真恶心。”
季黎侧过头,看向渐渐安静的约厄斯达·森旺,无奈地摊开手。
“但是没办法啊,我没有那种改变世界的力量。我能做到的,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握住身边的人的手,做些我能做到的事情。”
“虽然可能不值一提,可是我想,如果我救下的人又去帮助了别人,那至少会有更多的好人活下来吧?也许其中就有能改变世界的了不起的人呢。”
“这也算我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抗议吧。”
说着说着,感觉越来越中二了,季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视线飘向远方。
“而且我的运气很好嘛!每一次,我的善意都被幸运地回应了……没有卢西诺妮,我也不会有人类的身体和绯红眼。”
“所以感觉,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应该都还在做正确的事情吧!”
不管是揍敌客、闹闹还是卢西诺妮,她所付出的真心,都获得了甚至不对等的回报。
是拥有了这些支撑,她才能一路走到现在的。
季黎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就是我的私心。真的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无私啦!只是刚好代价是我能够承受的,我觉得很划算而已。要是让我拿命换,我可不干。”
她歪着头看向约厄斯达·森旺。
“我答应过别人,不要死,要努力活下去的。不能轻易失约啊。”
季黎从来都不想死。
她想活下去,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和大家一起活下去。
可约厄斯达·森旺却觉得,季黎疯得更厉害了——或者说,是她与这个已经疯狂的世界太格格不入。
面对这样的“私心”,好像除了悉听尊便就别无他法了。
约厄斯达·森旺站起来,也把季黎拽起。
“明天我就去找族长商谈,关于迁徙和让族人开念的事情。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预警的事只限定我们和族长爷爷知道,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情,避免人心惶惶,造成其他负面影响。至于开念,尽力而为就好,毕竟还有普通人,保证大部分能开念应该也够用。”
季黎想了想,再次强调。
“记得隐藏我的存在。我到底是初来乍到,又没法公布情报来源,不是每个人都像约厄斯达你这么傻,还是别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吧。而且,能够复生的眼睛也没法解释。”
约厄斯达·森旺点头。
二人一路沉默。
直到在走出森林的遮蔽前,他才冷不丁开了口。
“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欠你128条命。”约厄斯达·森旺轻声道,“好好想想怎么差使我吧。我还挺好用的。”
“……我不会手软的。”季黎笑了笑,“要做好心理准备啊,约厄斯达。”
一切发生在无人聆听的夜晚,宛如夜露,太阳升起之后,便在朝阳下消融一切,不留痕迹。
因为人生地不熟,把计划和注意事项都掰开揉碎讲给约厄斯达·森旺听之后,季黎就彻底放手,让对方去做了。
她自己则继续跟着酷拉皮卡小老师,在学习的苦海里努力扑腾,研究那本让人头大的咒印古书。
约厄斯达·森旺的确如他所说那般,很好用。
他说服了族长,虽然暂时由于计划未定,没有立刻启动迁徙准备,但每天进出藏书室的时候,季黎都能看到他带着窟卢塔族人在空地上修炼。
因为约厄斯达·森旺在路上就提点过季黎关于念的修行,她只要每天自己抽空锻炼就行,不必和大部队一起从零开始。
不过她似乎在念力修行方面天赋一般,暂时还没有自行开念的迹象。
酷拉皮卡则不同。
他不愧是“别人家的孩子”,万年第一在修行念的时候,也是万年第一,创下全族第一个开念的辉煌记录。
所以在自己修行的同时,他还要帮分身乏术的约厄斯达·森旺照看其他人,忙得很。
然而,即便如此,酷拉皮卡还是能见缝插针地抓一下季黎的窟卢塔语,并且协助她分析咒印文字。
这是什么世界级时间管理大师!
季黎都怀疑酷拉皮卡是不是晚上不睡觉,才能同时把各个方面的任务都平衡好,且出色地完成。
但另一方面,和金·富力士的联络并不顺利。
按照约厄斯达·森旺的解释,由于金·富力士经常一头扎进荒无人烟的地方,通讯器不一定有信号,他们之间联系都主要靠另一种特殊渠道。
这种情况,估计要等金·富力士看到他的信号,主动联络他才行。
虽然约厄斯达·森旺病急乱投医,已经把他和金·富力士的共同好友都找了一遍,拜托他们也帮忙找一下那个常年失踪的浪子。
但一个月后,依然没有回信。
季黎决定启用备用计划。
约厄斯达·森旺不肯,她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指着自己的眼睛,像在看闹别扭的卢西诺妮。
“我不确定人类形态下,如果绯红眼被挖走还能不能完美复原。再者,恢复也是需要时间的,我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提供足够的眼睛。还是早做准备比较好。”
想了想,季黎的视线落到脚尖,不太忍心地补充。
“……还是说,约厄斯达,你不打算多给我留一点休养的时间吗?”
约厄斯达·森旺屈服了。
一日清晨。
酷拉皮卡接到卢西诺妮的通知,说约厄斯达·森旺今天要带季黎去野外实战训练,由他代为指导其他人。
终于被母亲放出来的小姑娘,脸色已经恢复了血色,白里透着红,是鲜活灵动的模样。
只是她此刻鼓着脸,别扭地嘀咕着,说爸爸偷偷霸占山神大人,等下她就要去跟妈妈打小报告。
反正爸爸在她这里犯过的错误,都足够写满一个小本子了!
酷拉皮卡默默扭头,真诚祝愿约厄斯达叔叔今天晚上回来,不用哭得太大声。
而在窟卢塔族人平日探索区之外的一处山洞里,约厄斯达·森旺在和季黎进行最后确认。
利用职业猎人的便利,他悄悄在这里布置了一个符合标准的无菌手术室。
手术器材、消毒液、血浆、医用氧气、储存绯红眼的容器、作为防腐剂的福尔马林……
所有需要的和可能不需要的,约厄斯达·森旺都备齐了。
他还专门出去了一趟,跟顶尖的优秀医生系统学习了眼球摘除手术,以及术后恢复期的一系列知识。
但由于绯红眼必须在人体处于强烈情绪时立刻取下,才能保留下永久的红色。
至少在摘除过程中,季黎无法使用麻药。
躺在手术床上,季黎看着头顶刺眼的手术灯的光晕,看着戴上手套的约厄斯达·森旺,看着他手里的刀,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
她一紧张,就会话多。
在季黎第六次重复询问窟卢塔族的开念情况后,约厄斯达·森旺看着她不自知已经泛红的眼睛,认真地、郑重地告诉她。
“现在中止计划也没关系。你根本不需要为才认识两个月不到的一群人做出牺牲。我们可以一起去想其他办法。”
但约厄斯达·森旺这么说完之后,季黎反而迅速平静下来了。
她侧身,打开手术台的拘束绳,把左手套了进去。
因为摘除过程不能用麻药,为了避免挣扎造成额外伤害,束缚装置是必须的。
“……我没有后悔或者害怕啦。我只是,稍微有点紧张。”
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心跳,季黎苦笑着解释。
“可能跟习惯了战斗的你们不太一样,我不太习惯疼痛。之前,除了几次意外,我没怎么受过伤。”
因为总有人挡在她身前,只把由鲜花、阳光、巧克力和亚露嘉组成的世界留给她。
她有点想奇犽了。
亚露嘉和拿尼加还好吗?闹闹有没有实现她的梦想呢?糜稽和柯特要是能和奇犽好好相处就好了。
放纵情绪汹涌,眼珠的红色愈发浓烈,季黎看着刀锋上的赤影逐渐逼近。
直至重叠。
………………
…………
……
“其实还好耶。”
眼部周遭已经被约厄斯达·森旺迅速注入麻药,季黎还有余力客观地评价一番。
“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还在承受范围内。比起忍耐饥饿,外部伤口带来的痛苦更容易接受。”
擅长忍耐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优点。
但约厄斯达·森旺动作轻缓却迅速地为她包扎,没有回答她。
痛觉被隔断,空洞的感觉十分陌生,眼前又俱是一片漆黑,季黎抿了抿唇,忍不住继续没话找话。
“约厄斯达,眼睛离大脑这么近,打了麻药之后,我不会变笨吧?我可能全身上下就属脑袋最有价值了。”
装满了全世界所有海水的脑袋,的确很有价值。
“没关系。”
约厄斯达俯身,为季黎的眼睛包裹上不透光的纱布,平静地回应她。
“如果真的变笨了,那就创造一个像你这样的笨蛋也能活下去的地方吧。我们不就正在做这件事吗?”
季黎听完愣了一下,露出进入手术室后的第一个微笑。
“——嗯,说的也是。”
………………
…………
……
夕阳西下。
卢西诺妮和酷拉皮卡坐在村子的入口处,一个人编着花环,一个人手里捧着关于咒印文字的笔记。
他们都在等还没回来的人,准备一起回家吃饭。
心不在焉的卢西诺妮,最先看到小路尽头出现的人影,把花环一丢,就一溜烟地冲了过去。
但她很快就发现,季黎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布,显然不对劲。
约厄斯达·森旺心虚地挠着头,说实战训练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季黎的眼睛,可能要休养一段时间。
卢西诺妮捏紧了正义的拳头,对不靠谱的爸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的制裁!
后到一步的酷拉皮卡思考要不要冲上去补两脚。
“是酷拉皮卡吗?”
还没习惯黑暗的季黎竖起耳朵,在父女对决的热闹中,通过脚步声分辨出了第二位来者。
她有点迟疑地对虚空伸出手。
“……抱歉,可以麻烦握住我的手吗?”
酷拉皮卡看着面朝错误方向的季黎,意识到她的眼睛可能目前连光影轮廓都感知不到。
他冷静地放好笔记本,花了三秒钟时间,冲过去对约厄斯达·森旺补了两脚,然后轻轻握住季黎的手。
“别怕,我不会松开的。”
“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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