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彬的尸身是被住在巷子里出门买东西的人发现的。

    彼时福远镖局大当家林展,正在大声训斥备轿子的家丁。

    他听闻林汝彬抛下林飒自己回来,暴跳如雷,让家丁滚去告诉林汝彬,脚没掉就自己走回来,回来之后立刻来找他!

    骤然接待了两位林氏俊杰,林展很受刺激。再跟自己儿子一比,就更郁闷。他想,他得好好管管这个贪图享受又不成器的败家子。

    然后,他就接到了败家子的死讯。

    林展听完来人汇报,着实恍了一恍,觉得这可能是个恶作剧。

    直到来报信的人,将脸上盖着手帕的尸首抬了进来。

    “谁!谁干的!”他揪着前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怒号道,“是谁!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蜀州城里害我彬儿!”

    家丁瞄了一眼手帕上的诗,哆哆嗦嗦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青楼女子……”

    “什么青楼女子!”林展直接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说清楚!”

    “就是……少爷前些天,在青楼结识了一位女子,与她私定终身……但是、但是少爷说,他只是玩玩的……小的没瞧见少爷在台上跟那女子过招的场面,不过听旁人闲谈提及,她功夫颇高,而且用的绸子做武器,好像正跟少爷脖子上的伤是吻合的……”

    “哪个青楼?”

    “结……结海楼。”

    ///

    今日的晚霞,异常绚丽,将整个蜀州城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红光。

    然而气势汹汹围住结海楼的这帮大汉,与静谧祥和的暮景格格不入。

    有眼色的路人早就一溜烟儿跑了,一些胆子大的远远站在外围,摩拳擦掌地瞧热闹。

    多新鲜啊!听说福远镖局的少爷逛窑子把命逛没了,林大当家带着人要来砸青楼的场子,这不得让街头巷尾津津有味地议论到明年?

    要不是林当家脸色着实难看,卖零嘴的小贩儿都想凑上来扩展销路了。

    范玉成会被这群大汉围在圈里,着实是个意外。

    他吃完中午那顿饭,举着布幡魂不守舍地蹓跶了一下午,一笔买卖也没开张,满脑子都是苏木当着展姑娘的面举起木牌,问他为什么贴身收藏的那一幕。

    双脚仿佛自个儿长了脑子,怎么走怎么围着结海楼转,到暮色四合,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跟展姑娘道个歉。

    怎么道歉呢?说,不好意思,未经姑娘允许,擅自将姑娘放在心里?

    不好不好,登徒子调情才这样呢!

    他咬着嘴唇在门侧不起眼的地方踱来踱去,腹稿打了又改,没留神,就发现被一群大汉给围住了。

    领头的人衣着光鲜,年近半百,手握一柄厚背宽刃的钢刀,满面怒容,一看就来者不善。

    范玉成呆愣在原地不敢动,打了半个多时辰的致歉言稿,忘得一干二净。

    林展率众将楼围住之后,上前在门板上大力拍打,很快便有一个窈窕妩媚的女子开了门。

    “客官轻些吧,日头尚早,咱们今儿还没开始营业呢!”

    茜桃拉开门,瞧了瞧门外的阵仗,笑了:“看来不是来寻欢的,是来寻仇的啊。”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林当家抬手就将茜桃推倒在地,声如洪钟,怒气冲天,“叫你们主事的滚出来!”

    范玉成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挡在林展与茜桃中间:

    “这位老伯,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好好说?”林展拎起了范玉成的领口,“你又是什么东西?结海楼的妓子敢杀我儿子,我今日要屠她满门!怎么,你想陪着吗?”

    “杀……谁杀了谁?”

    范玉成被拎得双脚离地,呼吸困难,茜桃忙从地上爬起来,把这个傻书生拽到自己身后,继而冷笑道:

    “林汝彬始乱终弃,又废物透顶。他当日巴巴地上赶着要求娶凌霄,洞房也入了,婚书也签了,转头拍拍屁股就想全身而退,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既是信誓旦旦要任凭姑娘处置,我们凌霄姑娘便处置了,你又来聒噪什么!”

    茜桃声音极响亮,虽是对着林展说的话,但特意将半个身子转向门外,让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招惹青楼女子又被情杀,这本是丑事。林展不欲此事细节在城中大肆宣扬,直接拔出手中的刀,架在茜桃脖子上:

    “少废话!你们杀我儿子,必得付出代价!我现在就送你下去,给我儿子赔命!”

    “万万不可!”范玉成瞧见那刀光凛凛,顿时忘了自己刚刚才被搓磨过,再次凑了上来,“林当家,为人行事总要讲些道理。林公子确实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许诺,要遣散家中所有媵侍,迎娶凌霄姑娘。这……这半个蜀州城的人都可以作证啊。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滚一边儿去!”林展运用内劲,一下震开范玉成放在自己腕上的手,“你跟我讲道理?在这蜀州城,我福远镖局就是道理!你是哪儿来的酸腐书生,这里有你什么事?活腻歪了吧!”

    他本就因丧子悲痛欲绝,又想着要压下此事,以免连累福远镖局的名声,来的时候存了满满杀意,此时见范玉成竟还敢凑上来一派之乎者也,心火噌一下烧了起来,抬手就要先宰了这个书生以儆效尤。

    范玉成被林展那一震弹倒在地,胸口闷痛无比,后又见他举刀要砍自己,吓得抱头哆嗦,紧闭双眼,心里不停念叨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

    三尺大刀高高举起,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传来尖刺的破风之声。厚重的刀身“当啷”落地,林展握着手腕连连后退。

    范玉成等了许久,没等到刀砍下来,倒被个石子样的小东西砸了下头。

    他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发现地上多了一粒花生米,还在骨碌碌地打转。

    在他不远处的楼梯上,展三倾松松倚靠着栏杆,手里握了一把炒花生。

    “刚刚是你找主事的?”

    林展被那粒花生米打得手麻筋软,再开口多了几分谨慎:“你是主事的?”

    “主事的不在,托我看两天店,跟我说也一样。”

    “一样?”林展冷笑,“那我要这全楼的人偿命,你也做得了主吗?”

    站在楼梯上的人淡淡一笑,声音不大,但莫名透着威压:

    “这个事,做不了主的人,是你。”

    “嗬!你这女子好大口气!”

    展三倾信步而下,慢慢悠悠向门口走。林展忍着手痛拾起地上兵器,横在二人之间,不许她再进,见她又拈了粒花生米,神经立刻紧绷。

    花生米被搓了皮放进嘴里,嚼出麻辣焦脆的香气。展三倾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向前点了点。

    “要打出去打。”

    说完,像是没有瞧见他的大厚背刀,身形一动,人已在门外。

    他不是她的对手,这是林展的第一反应。

    他混迹江湖三十年,那粒花生米加上这步法,足以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今日有这个女人在,屠楼已然不可能了。

    浩浩荡荡带来一拉杂镖师家仆,门口还围了圈看热闹的百姓,若是在这些人面前被个女人揍翻,他这福远镖局大当家可以直接洗手退隐了。

    林展几步之间已将利害关系分析清楚,等走到外面开阔街道上,脸上怒气散了七七八八,只剩凝重和悲痛。

    “这位女侠,我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即便我儿汝彬在处理与贵楼凌霄姑娘的事宜上有所不妥,但罪不至死。俗话说,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凌霄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痛下杀手,实属滥杀。今日,只要贵楼交出凌霄,我保证既往不咎,与你们两清。”

    展三倾皱着眉头听完这一长串,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跟打得过的人讲拳头,跟打不过的人讲道理,福远镖局,真不愧是蜀州名门啊。”

    话中浓浓的讽刺,任谁都听得出,但林展仍旧保持沉稳:

    “女侠不必托大,即便你武艺高超,可蜀州城乃是福远镖局的地盘,我此次所带二十精锐,虽单打独斗未必如你,然双拳难敌四手。与其到时候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

    他这样说着,手背在身后,悄悄对亲随做了个小动作。隐在不显眼处的亲随瞧见,默默退离。

    门主的意思他明白,担心福远镖局面子不够大,这是让他将住在家里的两尊神,随便搬一位过来。

    林展见随从离去,心下更加镇定,施压道:“女侠意下如何?”

    展三倾舔了舔齿间的花生碎,笑着摇了摇头:

    “我这人不爱讲道理,因为太麻烦。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说来说去都是罗圈话。”

    她把手里剩的花生米揣进口袋,又拍了拍身上紫红色的薄皮碎屑:

    “林汝彬是凌霄杀的,你们觉得合理也罢,不合理也罢,要治一个人的罪也罢,要屠尽全楼人也罢,我都不关心。”

    门边一根不知哪家孩子淘气折落的柳条,被展三倾随手拾起,指向林展:

    “我只管今日有我在,谁也不能伤结海楼里任何一人。”

    ///

    苏木躲在楼上,透过窗子看热闹的视角堪称绝佳。她“咔嚓咔嚓”嚼着新出锅的香炒花生,对福远镖局大当家表达了十足的嫌弃。

    “什么啊,叫门的威风呢?竟然缩在后面让小弟上,啧啧啧,外强中干。”

    凌霄洗完澡,一边绞着湿头发,一边往窗边凑,张开嘴让苏木喂了她一粒花生米:

    “他知道自己上场会被打得很惨,怕在大伙儿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才不敢动的。”

    苏木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有些忧虑:

    “这么多人呢,展女侠行不行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凌霄“扑哧”一笑:“放心吧,我杀林汝彬之前去他家探过一圈,精干的镖师基本都被派出去押货了,剩下的这些三脚猫,就是一起上,也不够师姐热身的。”

    “怪不得你回来就直接去洗澡了,原来是心里有数。”苏木的忧虑一扫而光,再次将目光投向楼下。

    细柳条儿上带了些许狭长绿叶,挥在空中“咻咻”作响。一拥而上的福远镖局镖师,还没等看清柳条方位,腕上已被狠狠抽中,霎时现出一道血红鞭痕。兵器纷纷脱手,“劈里乓啷”掉了一地。

    紧接着,那女子身影如魅,直入人群,柳条所击处,无不是胸口、后腰、前心等要害之地,凡被击中者,当场卧倒,口吐鲜血,内劲四散,爬都爬不起来。

    不过半盏茶,满地皆是躺下哀嚎的大汉,却再没一个站着的了。

    展三倾徐徐抬起柳枝,指向三步之外的林展。

    “就剩你了。”

    场面难看成这样,无论如何今日一战已不能避免。林展愤愤咬牙,一把抽出长刀:“老夫便来会会你!”

    厚重的刀身足有十二斤,灌以汹涌内力,夹着凛风自上空劈下,势要一招见血。

    林展对这一刀信心十足。好汉拳法再妙,难敌白刃三寸,何况他使得是三尺重器。这女娃娃一心托大,拿个柳枝儿就敢来跟他对招,必会输于兵器压制。

    长刀砍在横挡的柳枝上,发出“锵”一声,竟未能将柳枝砍断。

    林展只觉刀下仿佛砍到了什么粘滞阻塞的水流,一股绵长劲远的力道沿着刀身不断反震他经脉,震得他内息不稳,喉头腥甜。

    柳枝一抬,长刀猛然上扬,林展连退两步。那再平凡不过的枝条一路旋转向前,宛如金刚所筑,一下又一下打在他匆忙避挡的刀身上。

    每挡一次,刀口就会多一条细小的崩裂,然而他心脉所受震力,远超刀具这点几不可查的磨损。

    退到第二十三步,柳条裹着雷霆万钧之势自刀正中劈下,不堪重负的刀应声断成两截,林展胸中剧痛,“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跪倒在地。

    二楼的苏木看呆了,花生捏在手中半天,想不起往嘴里送:

    “亲娘啊……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内力啊……”

    凌霄自惭形秽地摇了摇头:“我的进步空间果然还很大。”

    苏木凑过来蹭了蹭凌霄:“虽然这波人都被解决了,但福远镖局毕竟还是蜀州一霸,万一下次他们外出的镖师都回来了,又来找麻烦怎么办?难不成一波一波跟他们打到老吗?”

    “不会的。”凌霄将绞头发的帕子搭在一旁,细细解释,“福远镖局再怎么说,也自诩名门世家,要脸。少爷因为这种事情被杀,本来就不光彩。要是再让别人知道,他们一次寻仇不成,竟三番五次地针对一家青楼,这背后内情岂不是广为流传?到那时,一提起福远镖局,大伙儿联想到的不是西南第一镖,而是蜀州著名青楼的死对头,他们也不必在道上混了。”

    苏木想象了一下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消遣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今天是他们唯一一次机会,今天不成,以后也不能像个癞皮狗似的没完没了了!”

    “林展是被气昏了头,又或者这些年日子过于太平,老糊涂了。”凌霄玉葱般的手指顺着发尾,轻松道,“他若当真想置我们于死地,该偷偷摸摸进来暗杀才是。”

    “啊?”苏木听了这话,紧张起来,“那会怎样!”

    凌霄宠溺地捏了捏她脸蛋:“那么,福远镖局以后,就没有大当家了。他若敢偷偷摸摸进来,你以为,师姐还会像刚刚那样手下留情吗?”

    “哎呦,你们俩别在那儿闲聊了,快来搭把手!”茜桃气喘吁吁地打断了她们。

    苏木回过头,发现她正使着吃奶的劲儿将一个人拖上二楼。

    “这穷书生,瘦得干猴一样,还挺沉!”

    “他怎么了?”

    茜桃抿嘴一笑:“被林当家用内力一震,晕了。”

    苏木走上前,简单搭了个脉:“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

    “你还懂医?”茜桃有些惊讶。

    苏木眨眨眼,眸中满是得意:“那我可不是一般的懂。”

    ///

    两人将范玉成搬进空房间躺好,再走出来,发现窗前的凌霄,眉宇间笼上一丝凝重。

    “怎么了?”苏木连忙走过来探头看。甫一看清下面多出来的人,她立刻闪电般缩回屋内。

    冤家路窄,他竟然还没走!

    林竑发誓他真的很想走。

    自从苏木逃了之后,他在城中多番打探都一无所获,早就认定苏木已经离开了蜀州。可是福远镖局这个大当家,见到他仿佛狗见到肉骨头,咬住就不肯松,安排了一揽子接风洗尘。偏偏林飒照单全收,甚至转过头帮着林展劝他一起。

    林竑不知道林飒此次前来,究竟是真的巧合,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截杀苏木是背着二叔的决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做。他只能派随从在附近城镇继续暗地打探,自己则被迫留在福远镖局应付这些没事找事的“款待”。

    反正目前那个小丫头片子一丁点线索都没有,要走,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

    可他没想到,留下来,竟然还要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

    眼前的青衫女子一个人就撂倒了福远镖局上下二十余口,正捏着柳条儿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帮手。

    开什么玩笑,岐门虽号称医武双修,然而医才是立身之本,武不过锦上添花。事实上,门中许多下等弟子根本没有机会修习武艺,只有像他这种从小被寄予厚望的人才能分得有限的习武资源。

    这些年,他们能稳坐西南第一世家,一是历代门主实力雄厚,二是岐门医术卓绝,没人愿意与他们交恶,毕竟行走江湖如刀口舔血,不是特别必要,谁愿意得罪大夫呢?

    可今日之事,林竑不在便罢了,既然被他撞上,若袖手旁观,亦会成为他日被人指摘的污点。

    岐门对福远镖局受外侮一事不闻不问,今后各林氏旁支还怎么会以九蒙山正宗马首是瞻呢?

    要管,一定得管。

    林竑沉了沉心绪,上前向展三倾微微颔首:

    “在下林竑,不才愿向姑娘讨个面子,由我们岐门做中间人,将凌霄姑娘交与我。此事林公子有错在先,凌霄姑娘滥杀在后,皆有不妥,岐门必会给结海楼和福远镖局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交待。”

    展三倾捏了捏眉心,着实懒得说话,只吐出一句:“不给。”

    面子不给,人也不给。

    林竑脸色有些难堪,语气里加重了威胁:“姑娘可想清楚,在这西南地界,岐门的面子,各门派还是要卖上几分的。”

    “结海楼是门派吗?”展三倾讥诮一笑,“若结海楼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林汝彬还敢这样轻辱凌霄吗?”

    林竑一时语塞,又听展三倾继续说:

    “抱团欺负弱势时,自恃强大的是你们,遇到更强的人,又在这摆道理讲规矩,当真好没意思。”

    “赢者通吃,输者退场,江湖,一向只有这一个规矩。要么打,要么滚,不必浪费口舌。”

    话赶到这地步,不打也不行了。林竑怒气上涌,从腰间解下棕灰软鞭。

    鞭以钢丝与葛麻交缠编制,兼具柔度与力度,抖甩如风。

    兵器越软,对修习者的要求越高。展三倾在那一抖之间判断出,林竑虽年轻,武学修为已在林展之上。

    她拈着柳枝一笑,轻盈飞起,躲过林竑猎猎作响的第一击,双脚在楼前门柱上松松点过,人似展翅飞燕,倏尔近身。

    林竑心下一惊,慌忙将鞭子回撤,在空中抖出疾旋的鞭花,召至身前。

    他拿定展三倾此刻人在半空,没有着力点,无法转向,势必要与他正面攻斗,因此将前方各要害防得密不透风。

    下一刻,鞭上力道一滞,林竑头脑尚懵,半空中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他警铃大作,凭多年习武本能弯下了腰。

    带着绿叶的柳枝堪堪擦过他后脑勺,林竑听见背侧传来女子略带愉悦的评价:

    “反应挺快,底子不错。”

    他如见鬼魅,就地一滚,直退到三尺之外才单膝跪地,撑住身躯:

    “你……你刚刚在我的鞭子上借了力?”

    展三倾淡淡地又补上一句:“眼力也还行。”

    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准确捕捉到高速旋转的鞭子落点需要怎样可怖的预判,单说鞭以轻疾为特色,以足点鞭能获得多大的反力?仅凭这样一点力道,就够她用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掠至他背后?

    林竑攥着手中的鞭子,面上变了又变,食指悄然挪至鞭柄上不起眼的凸起。

    一直密切关注楼下动静的苏木,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之后,放声高喊:

    “展女侠当心!他鞭上藏了迷药!”

    林竑被这突然一喊惊得六魂出窍,下意识朝楼上看去。只走神一瞬,腕上刺痛,鲜血飞溅,鞭已脱手。

    展三倾拈着柳叶,眉目间一片冰冷:

    “我真是低估了你们这些正派人士的无耻啊……”

    右腕伤口很深,林竑紧紧按住上方止血要穴,不肯示弱:

    “那只是迷药,没有毒。岐门善医,以药入器,算不得无耻。”

    “哈!”展三倾是真的被逗笑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歪理,“无耻之人坐上了定规矩的位子,可谓无耻最高境界。”

    她丢掉手里的柳枝,掌下气流翻涌,几乎凝出实质。

    “我今日也算大开眼界,未曾想你们这西南名门,是翻着花样地让我感叹无耻能多么循序渐进。躺了一地的人,伤分轻重,但皆不致命。”

    展三倾说到这,微一停顿,饶有兴趣地对着林竑歪了歪头:

    “可你竟敢在鞭上涂毒,不杀你,确实很难灭我心头这把火。”

    “你……你敢……我乃岐门……”林竑捂着右腕连连后退,却是一句完整的威胁也说不出口。

    她敢,她真的敢,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掌风停在自己颅顶。

    “女侠手下留人!”

    斜里飞出的人影直朝下落的手掌而来,在掌风重击林竑前,电光石火般将展三倾拦了一拦。

    他腰间的银白软鞭随二人缠斗不断摇晃,却不曾被解下,只是纯粹赤手空拳地过招,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向展三倾示诚。

    展三倾讥笑:“你们打架都喜欢一个一个来吗?你是福远镖局的,还是岐门的?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出面调停的?”

    林飒无心恋战,言辞恳切:“晚辈不是您的对手,只想代家兄致歉,求您高抬贵手,饶家兄一命。”

    “这个下毒的小人是你哥哥?”展三倾瞥了一眼仍半跪在地上的林竑。

    “是。家兄行事鲁莽,冒犯前辈,还请前辈大人有大量,莫同我们一般见识。”

    “这么说,你也不想为福远镖局讨说法要公道了?”

    林飒应对源源不断的掌风,挡得十分吃力,勉强笑道:

    “此事……原是男欢女爱的风月债。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岐门不便插手福远镖局家私,我等叨扰林当家许久,也该请辞了。”

    “呵,来了个能屈能伸的。”展三倾见他面色隐隐发白,显然快到承受极限,大发慈悲地收了掌。

    她负手踱至林展身前,拍了拍小老头的肩:

    “你呢,林当家,可还要屠楼?”

    林展内息被震,于经脉中四窜,浑身正处在冰火煎熬。肩头这随意一拍,竟平了他经脉中涌动的大部分真气,只剩心口还在微微作痛。

    他方才瞧见林竑差点命丧于此,哪还有胆子要什么说法,喘匀了这口气,连声道:

    “不敢不敢……是林某与犬子有眼不识泰山,此事……此事……此事乃彬儿与凌霄二人之间的恩怨,如今恩怨两清,福远镖局今后,亦不会再为难结海楼。”

    展三倾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没理楼前躺着的一地人,径自走回楼中,顺便一拂袖带上了门。

    红木雕花的门在他们眼前砰然合上,徒留众人面面相觑。林飒稳了稳呼吸,跑去扶跪在地上的林竑:“大哥,你怎么样?”

    林竑按着流血不止的手腕,转头望向刚刚传出声音的二楼,眸带狠戾。

    臭丫头,你竟然还没走。

    ///

    展三倾踏上二楼阶梯时,被迎面而来的苏木一把抱住:

    “呜呜呜太帅了!能认识你真是我的荣幸啊荣幸!”

    她面上有些不自然,扒拉了半天才把熊抱她的少女从身上摘下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个林竑鞭上有药?你认识他?”

    苏木点点头:“他就是绑架我的人。”

    “那你刚才出声,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我……”苏木当时情急,完全是本能地提醒,事后才回过味来。不过,她此时早已想定,抱着展三倾的胳膊晃来晃去,撒起了娇,“有你在,谁能动我,怕他做甚!”

    展三倾无奈地摇了摇头:“夜长梦多,还是早点送你离开西南吧。”

    “啊?那你走了,他们再来找结海楼麻烦怎么办?”苏木皱起了眉,“我才不信那个小老头就这么死心了呢!”

    展三倾微笑抬头,向房梁望去:

    “师叔,人都回来了,就别藏在上面看热闹了吧?”

    一阵清朗的大笑之后,曲素由拿着葫芦飘然落地:“好看得紧,摘叶飞花这一招,你练得比我火候还到位,当真青出于蓝了。”

    “熟能生巧,用得多了自会如此。”展三倾毫不见外地夺了酒葫芦,大口饮过,方解喉头干渴,“师叔,我们不能呆了,你回来得正好,接下来就交给你吧。我估计有了今日,林展不敢再明着硬来,只能暗地使绊子了。”

    “暗地使绊子好啊,我最喜欢看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吃哑巴亏了。”曲素由走到窗边拈花生米吃,嚼得嘎嘣脆,“你们路上需要什么,在楼里随便拿。”

    苏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们走,要不要把书呆子也带上呢?”

    “他怎么了?”

    “被姓林的一震,晕了,在客房睡觉呢。没什么大事,明天早上应该就能醒。”

    “那位范公子今日在林展面前露了相,难保林展不会怀恨在心。”凌霄有些担忧,“即便他动不得结海楼,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易如反掌的。”

    “要不,让他入赘吧。”一直站在旁边的茜桃抿嘴轻笑,面带娇羞,“虽说此人有些废物,但心地确实好。方才在楼下,他那般不顾自身安危舍命相救,倒让我这小心脏啊,扑通扑通的。要是他愿意……”

    后面的话,掩在女子嫣红的芙蓉面下,风情流转。

    展三倾唇角勾了勾:“那就等他醒了,让他自己选吧。”

    她旋即又转向苏木:“你去收拾一下,咱们明日出发。”

    ///

    第二天清早,对范玉成来说,可谓二十余年前所未有的惊魂时刻。

    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床头竟趴着一位脂香四溢的艳丽女子,顿时灵台清明,抓着被子一骨碌缩进床内,哀号出声。

    茜桃被他魔音贯耳的号叫吵醒,满眼惺忪:“范公子,你怎么了?”

    “你你你……我我我……”范玉成抖着手去觑被下,见到自己衣着整齐才稳了些心神,哆哆嗦嗦道:

    “姑……姑娘,小生、小生昨晚……晕了,不知道……有没有……失礼之处……”

    茜桃面若春花,浅笑盈盈:“没有,范公子老实得很,睡相极佳,说梦话都说得斯斯文文,甚得我意。”

    “我……我还说梦话了?”

    “说了呢,”茜桃坐到床上,身子凑近范玉成,眉目含情,“念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诗句,但听那语气,定是你冒犯了一位姑娘,在小心翼翼地对她道歉呢。”

    范玉成屁股一挪老远,被子被茜桃压着他抽不出,干脆整个人溜下了床,扶着床框吞吞吐吐,面皮逐渐涨红。

    “公子,你别紧张啊。”茜桃瞧着他越发有趣,“我对公子昨日舍身相救,心怀感激,不知公子希望我如何报答呢?不如,以身相许?”

    范玉成听了这话,眼睛瞪的像铜铃般,连连摆手:“没、没舍身相救,小生废物得很,不过说了两句公道话,更谈不上什么报不报答。姑娘言重了!”

    茜桃面露失望:“公子可是嫌我残花败柳?”

    “啊不不不……小生、小生绝无此意!”范玉成急得差点咬到舌头,“姑娘花容月貌,仙子下凡。小生貌丑才疏,身无长物,如何配得上姑娘,此事万万不可!”

    “你若不愿,今日便要离开蜀州,说不得数年都不能回。”茜桃循循善诱,语气越发柔和,“你为我开罪了福远镖局,除结海楼,再无人能于这城中庇护你。”

    范玉成仿佛在这话中得了启示,忙不迭朝门口退去:“小生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茜桃被他的举动刺激到,起了恼怒:“我就这般不好?你宁愿仓促离去,从此风餐露宿,都不肯与我在这比翼双飞?”

    “小生、小生本就是……游历至此……”范玉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颇伤人,慢吞吞地靠近茜桃,轻声道:

    “得姑娘厚爱,本不该推辞。然小生一贫如洗,前途渺茫,且……且……”

    他咽了咽口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冷的面庞,言语越来越坚定:

    “且心中已有爱慕之人。小生自知鄙陋,不配得她半点另眼相看。但惊鸿一瞥,无法相忘,此心亦不能再放下旁人,还望姑娘见谅。”

    说到最后,他竟郑重地向茜桃施了一礼。

    “罢了罢了,”茜桃瞧他一脸官司,自己倒像平日来楼里耍无赖的恶霸了,“难得遇到一个心思澄净的,没想到却是柳下惠。这天下好男人如此稀有,当真道法无情啊。”

    她扭着纤腰走去开了门:“展姑娘,你们快将这酸朽木头带走吧!”

    范玉成如遭雷劈,愣愣地往门外望去。

    展三倾换了身松绿的袍服,宽肩窄袖,英气十足。长发仍旧挽得随意,额前落下几绺,添了分平易近人的亲和。抱着胳膊一脸淡定,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

    她仿佛完全没看到范玉成复杂的神色,语调淡淡一如往常:

    “要走就快些,楼下等你。”

    ///

    及至彻底出了蜀州城,走进武陵山,范玉成的耳朵根子依然是红的。

    他低着头一路走,半句话不敢跟展三倾说,恨不能将自己彻底隐身。

    他早上胡言乱语那一通,展姑娘听见没有呢?

    怎么可能没听见,她连凌霄姑娘与林公子在嘈杂争斗中的悄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薄薄一扇门如何隔得住他的声音。

    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见。展姑娘这是在给他留面子,免得当面拒绝让他难堪。

    他既羞愧,又难过,自知应当主动请辞,莫要再纠缠于她二人,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说出口,心中酸甜苦辣,滋味十足。

    再同行一段,最后一段,到下一个镇子,他定不会这般赖着不走了。

    日头渐高,三人找了个阴凉地方,打算坐下来用些饭食。

    展三倾照旧端坐在树荫下当甩手掌柜,拈着草叶转来转去,潇洒自如。苏木扯着范玉成与她同去汲水,一边走一边跟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直到二人彻底瞧不见了,展三倾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出来吧,跟了一路,不累吗?”

    无人应答,树林一片安静。

    她低低笑了一声,拈在手里的数枚草叶,倏尔朝路两侧的树冠射去,前后立刻各掉下一个人,捂着脚腕哭嚎。

    “林展的目标是结海楼,不会为了一个书生派人追出这么远。你们……应该是冲苏木来的吧?”

    展三倾从二人怀中搜过,果然寻到了岐门的令牌。

    “跟过来,又不敢动手,是想等苏木落单吗?”

    其中一人忍着痛跪起来求饶:“女侠,我们只是恰好顺路,您说的什么苏木,我们压根儿不认识。误会,都是误会!”

    “这么拙劣的谎言,亏你说得出口。”

    展三倾随手将岐门的令牌扔还给他们,失望摇头:“轻功差成这样,也敢学人家跟踪,下辈子注意些吧。”

    听到这话,两人瞬间石化。下一刻,反应快的那个,顾不得脚上血流如注,拔腿就跑。

    才跑出几步,他的脖颈上已经多了一枚树叶,无比精准地割断了喉咙。

    而在他身后,另一个人躺在地上,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展三倾看着这两具尸体,若有所思。良久,她收回本打算善后的步伐,在原来的树荫处坐了下来。

    日光于林间不断变幻,她沉默地望着远处一男一女渐渐走近。

    不知苏木对范玉成说了什么,范玉成脸上已不再是那副充血猪肝色,换上了腼腆的笑容。

    这穷酸儒生,其实人还不错。

    看在他人还不错的份上,应该早点断了他的念头。

    展三倾拍拍身上浮土,站起来,缓缓朝两人走去。

    苏木瞧见地上无端多了两个人,疑惑道:“这什么情况?”

    “一路从蜀州城跟出来,岐门的。”

    “嚯!”苏木把果子塞给范玉成,自己小跑上前查看了一番,“好你个林竑,姑奶奶就喊一嗓子,你还真听出来了!阴魂不散啊!”

    范玉成抱着果子和水有些懵,半晌才怯怯开口:“他们……怎么了?”

    “死了。”

    “死……死了?”

    展三倾转过头,看向范玉成:“嗯,我杀的。”

    苏木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转,轻咳一声,对范玉成道:

    “他们是探子,不杀等着他们回去报信,好让林竑追上来吗?”

    “可……可是……”范玉成的脸色才从猪肝红恢复没多久,又逐渐转白,“他们……并未真的伤人啊,只是……只是探子而已……大不了,将人绑起来,我们再走快些,叫他们跟不上,找不到……”

    展三倾垂眸一瞬,唇角轻扬。

    果然如此。

    她舔了舔牙根,重新抬起头,言语漠然:

    “何必麻烦,直接杀了,岂不一了百了,彻底清净。”

    苏木默默去拽范玉成的袖子,想叫他闭嘴。可这书生犯起了轴,面色严肃,语气也越发认真:

    “人命关天,岂能因厌恶麻烦就随意取人性命。君子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苏木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书呆子疯了,他这个随时随地君子圣人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把自己送进阎罗殿。希望展女侠不要怒气上头,直接一指头戳死他。

    展三倾细细打量了范玉成许久,忽而浅笑:

    “昨日若非我出手及时,结海楼里那一通打抱不平,你已是林展刀下亡魂了。那时候,林展是否问过你,罪可至死?”

    “林展怎配同你相提并论!”范玉成眼圈泛红,“你……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我与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展三倾毫无预兆地向范玉成迈出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到从未有过得近。

    “我不是好人,我与林展、林竑乃至林汝彬,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是与你完全不同的江湖人。”

    “你喜欢的,只是你内心想象出来的我,那个我其实并不存在。”

    “而你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我。”

    “我手上有多少条人命,自己都记不清。狭路相逢,敌弱我强,杀了便杀了,不会去在意他犯的错是否已然致死。他日若是敌强我弱,我也会被别人杀掉。江湖人,江湖生,江湖死,向来如此。”

    “范公子,从前你离我太远了,连抬头对视都不敢。今日,你可要瞧清楚。我,展三倾,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挡路的、碍事的、看不顺眼的,都有可能随时死在我手里。我不是青天衙门,还要在动手之前为他们量一量刑。”

    她说这番话时,情绪是如此平静,与范玉成记忆中的声音完全一致,丝毫没有激动或气愤,仿佛只是在阐述下一个镇子还有多远。

    可这些字字句句,却在他心海里翻起了轩然大波。

    他从未离她这样近,近得能看清她眸底发自内心的淡然。

    他也从未离她这样远,远得犹如相隔天堑。

    那道天堑,是她口中的江湖。

    她生于此死于此的江湖,是他一个落第书生,在四书五经里永远读不到的腥风血雨。

    范玉成在原地愣怔许久,展三倾也十分有耐心地一直与他微笑对视,不进不退。苏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直到干哑低沉的男声,缓缓响起:

    “那……如果我们不曾相识过,如果某一天,我也不慎挡了你的路,你会杀我吗?”

    展三倾似乎没有预料到他呆愣半晌后,竟问了这么个问题,难得有一瞬失神。

    但她旋即恢复了镇定:

    “我不杀不会武功之人。”

    范玉成阖上眼,吞了吞喉间涩痛,将手里东西妥善放在地上,后退一步,再次郑重俯身,轻声说:

    “我与姑娘,道不同,便就此别过吧。”

    展三倾挑挑眉,让开前路:

    “随你。”

    他拿起自己的褡裢挂在身上,坚定地迈开步子,再没回头。

    苏木看傻了:“他……他还真走啊?”

    “走便走吧,本也不是同路人,终有一别。”展三倾舒服地坐回地上,开始挑挑拣拣他们俩刚刚采回来的果子。

    “他不是喜欢你吗?”苏木挠着脑袋百思不解,“他喜欢你还敢跟你呛声?就算他不怕死,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想尽办法讨她欢心才对吗?”

    展三倾啃了口野果,柔声轻笑:“为了一点情动,就能打破心中坚持的原则,难道不是对自我的背叛吗?”

    苏木再次傻了,她怎么好像,还从展女侠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对书呆子的赞赏?

    不,这不可能……范玉成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对强到令人发指的展女侠有好感很正常。可展女侠向来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会欣赏他这种被经史子集腌入味的迂腐儒生?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她听错了!

    苏木抱着这样的信念,小心开口询问:

    “展女侠,你没事吧?”

    展三倾往树上一靠,果子啃得咔嚓响:

    “我看起来像有事吗?”

    神情倒是毫无破绽,就是……认识她这么久了,还从没听她像刚刚那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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