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丁不认识这个人。

    她停了下来,少年却加快了脚步。奔跑间,少年的身形竟开始逐渐变矮。

    丁被这始料未及的变化惊得一愣,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的如风的身影就这样穿过了她的身体。

    那不是人,是个幻影。

    身形交错而过时,丁没觉出什么异常。她定了定神,转过身。那变成了四、五岁孩子模样的少年在她眼前扑进了另一个孩子怀中。就在刚才,丁晃神的时候,这里又多了一个浅褐色头发的孩子。

    原来惊动了黑发少年的不是自己,丁想,他在等的人也不是自己。她走近了些,挥着手招呼了几声,那二人毫无反应。

    丁走得更近了些,看清了他们的表情。他们笑得恣意又灿烂,那表情几乎刺痛了她的眼。她心里一阵别扭,那是出生在基地的她没见过,更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的样子。

    两个孩子在不知何时变作浅滩的水上里滚成一团,衣服湿透了也不在乎。黑色头发的孩子力气似乎大一点儿,他把另一个孩子压在下面,对方却机灵得很,一个灵巧的撇腿就化被动为主动,翻身坐到了黑发孩子的肚子上。二人不甘示弱地折腾了几个来回,又追着跑起来,时不时还要见机撩一把水到对方身上,开心得不行。丁被这种纯粹而浓烈的快乐所感染,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样的快乐哪怕只是旁观都让让人觉得幸福。

    她想在这儿多看一会儿。

    浅褐色头发的孩子更矮,体力也没有黑发孩子好,有些跑不动了。后者很快察觉到了这点,拉着他上岸找了棵阴凉最大的椰子树,靠坐在树下伸长了腿休息。清凉的海风吹过,驱走了暑热气,让人舒服得想眯起眼。浅褐色头发的孩子身子一歪,滑倒在了另一个人腿上,他连眼都没睁,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着睡了。黑色头发的孩子被他的动作闹醒了,他伸手揉了揉的浅褐的头发,湿乎乎的头发里沾了不知多少沙子,他满不在乎地在上衣上随手抹了抹,把手搭在腿上的人的胳膊上也闭上了眼。

    丁并不喜欢孩子,像她这样生活在这个基地里女性很少有喜欢孩子的。虽然孩子能让她们活下来,但也是她们痛苦的来源。可看着眼前的这些,她就像被蛊惑了一般,不可自拔地沉浸在两个孩子的世界里,与他们感同身受起来,连周围的环境再次变化,出现了沙滩和树都没注意到。

    看着黑发少年合上眼,丁也被他的被睡意所感染,眼皮沉重起来。她的身体仿佛化成了羽毛,被海风托了起来。天色渐暗,夜晚虫鸣声渐起,丁的意识散在了繁星遍布的苍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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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炉中的火焰跳动着,毕毕剥剥的响声没有惊动躺在壁炉前地毯上睡得正香的浅褐色头发的孩子。总士比刚才更小了,看上去还不到上幼儿园年龄,坐在他身边的一骑也变小了。一骑饶有兴致地拨弄睡着的人的头发。橙色的火光让浅褐色的头发闪着光,一骑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对总士的头发情有独钟。虽然他连人都没见过几个,话也说不利索,但他坚定地认为总士头发的颜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而且细细软软的发丝从指尖划过的感觉,比手指拂过温柔的海水更令人陶醉,一骑喜欢得不得了。可惜总士总不让他摸,一骑只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次摸够本。

    一骑轻轻捻起一缕总士头发绕在自己手指上,火光照耀下,金灿灿的发丝在他胖嘟嘟的手指上缠了两圈就到头了。总士的头发长得快,但他剪的很勤,一骑甚至觉得总士是为了不让他摸才故意剪这么勤的。这单调又无聊的游戏却让一骑沉醉其中,根本没听到大门的响动。摊在壁炉对面的沙发里睡得人事不醒的史彦却被这声音惊醒了。他想趁孩子们自己玩儿的时候看几页报告,却被壁炉烧出的暖意催入了眠。

    史彦一个激灵,手里的文件掉在了地上,惊醒了睡着的总士。总士的身体弹动了一下,他的头发还缠在一骑手上,挣动间扯痛了自己。一骑被总士的动作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缩了下手。这下比总士自己拽的更痛,他小小地痛呼了一声,一骑慌忙松手后撤,然而还是晚了。总士的动作仿佛千锤百炼过一般,他反身扑到一骑身上冲着最方便下嘴的胳膊就是一口。惨叫声划破夜空,嚎哭接踵而至,刚进门的公藏包还没放下,先叹了一口气,准备面对工作以外的另一个战场。

    客厅里黑漆漆一片,史彦一觉从傍晚睡到了天黑。顾不上掉了的文件,史彦先把泪如雨下的一骑抱起来晃悠着哄,转身想去开灯看看怎么了。谁知他一脚下去就踩到了不知道哪位小祖宗随手扔在地上玩具小汽车,史彦的前腿不受控制地往前滑,就在他险些要来个大劈叉的时候,公藏一把捞住了他。

    “谢、谢谢。吓死我了……你回来了。”

    公藏无奈地接过孩子,熟练地哄起来。“你自己摔也就算了,别摔着孩子。”

    史彦尴尬地挠挠脑袋,动作迅速把地上的危险物品收到玩具箱里,弯腰抱起坐在地上气哼哼、撅着嘴的总士。

    一骑和总士总在一起,因为他们的两位独身爸爸在两位母亲相继离世后不久就开始搭伙过日子。他们一个是alvis的司令、一个是副司令,二人需要轮流在alvis值班,不值班的人就在家看两个孩子。太详细的事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不管是在真壁家还是在皆城家,或是偶尔被送到西尾婆婆家,他们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睡觉,每时每刻都与彼此相伴。

    总士聪颖早慧,很听大人的话,带起来非常省心,也几乎不发脾气,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事事都有例外,总士的例外是一骑。总士的世界里最先占据一席之地的是妈妈,之后就是偶尔出现,但每次都很严肃的爸爸。然后妈妈忽然不见了,他和爸爸度过了很长一段混乱期。从那时开始,公藏就经常教育总士要学会承担责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想着依靠别人。总士那时已经3岁多了,却还和妈妈离开时一样不怎么说话。他听着爸爸的耳提面命,只是沉默。不过公藏看得出来,总士明白他的意思。再之后,史彦叔叔就带着一骑进入了他的生活。总士小小的世界里又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更是上蹿下跳地抢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

    总士话虽然少,但刚刚长全的那20颗带着锯齿的乳牙却非常不好惹,一旦把他惹急了,他从不口下留情。不过这利齿攻击属于定制服务,只有一骑享受过,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劳动总士张嘴。

    公藏看着别扭地扭着头的总士很是无奈,也不知道他一言不合就动口的习惯是从哪学来的。要是以后去了幼儿园被别的同学稍微碰一下就动口,他以后怕是要常驻幼儿园,天天给人赔礼道歉了。

    史彦一边拍抚着总士的背让他消气,一边探头查看已经被公藏哄得差不多了的一骑。没出血就好,史彦看着一骑胳膊上整整齐齐的一圈牙印。这种事儿发生的次数多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史彦还记得总士第一次咬一骑的时候,公藏和他拉都拉不开这两个小的,总士咬着他不松嘴,一骑就扯着嗓子干嚎,房顶都要被他俩掀翻了,折腾了一个人仰马翻,到最后还是公藏掐着总士的腮帮子才勉强让他松嘴。一骑不出意外地被咬破了,胳膊上留下了一圈豁牙漏齿的印子,过了一周才好。事后史彦也问了一骑到底怎么招惹总士了,一骑哼哼唧唧地说不清楚。史彦本想严肃教育一下一骑,但被他含着泪委屈巴巴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只能苦口婆心地让一骑好好与总士相处、不许欺负人。公藏也问了总士发生了什么,总士更干脆,直接沉默以对,什么也不说。公藏只好以把人咬坏了的结果论事,对总士进行了一番教育。他让总士端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并对他进行了一段长达10分钟的说教,当时牙还没长齐的总士不哭不闹地看着公藏声情并茂地演讲,最后默默地低下了头。这一幕恰巧让来找公藏的史彦撞见,他在门外看得啧啧称奇。史彦一方面觉得公藏确实不器用到了一定程度,对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一本正经地长篇大论,也是绝了;另一方面,总士好像竟然领会了公藏的意思,也是非同一般,以后必非池中之物。

    大闹了那一场后史彦和公藏本来还担心两个孩子以后没法好好相处了。虽然大人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咬人总是不对的。公藏为此还特意让总士给一骑准备了一袋御门屋的奶油饼干作为礼物,带他去史彦家向一骑道歉。总士抱着那袋饼干站在真壁家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公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鼓励他去敲门,但又怕他心里留下疙瘩。

    不过让两个大人惊讶又欣喜的是,一骑一见到总士就跑过去抱住了他,还先道了对不起。总士被抱住时先是挣扎了一下,但在听到道歉后又慢慢软化下来,回抱住了一骑,也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总士那天晚上都没跟着公藏回家,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又玩儿到了一起,完全看不出之前闹得那么凶过。史彦睡觉前还去一骑的房间看了看情况,两个孩子睡得正香。总士睡姿正常,面向门口的方向侧卧着,一只手搭在一骑身上。而一骑的枕头却飞到了天边,他头扎在总士的怀里,一只手攥着总士的睡衣,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袋他不舍得打开的饼干。那以后两个孩子相处得越发融洽,虽然一骑依然忍不住招惹总士,总士也会不留情面地反击,但都是点到为止,没再起过什么大波澜。

    哄好了两个孩子,史彦把公藏带回来的alvis员工餐盛到盘子里,他们俩的家务技能加在一起也凑不出一顿饭,索性以员工餐为生,偶尔去外面打打牙祭。两个大人对面而坐,孩子们则挨着坐在桌子同侧的儿童椅里,方便照顾。说是照顾,其实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太多需要照顾的了。两个爸爸工作很忙,没时间惯着他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二人对孩子的教养也非常上心,能想到的都教了,行动坐卧都立了规矩,两个孩子适应得都不错。

    总士虽然比一骑小上三个月,但除了话比较少,其他方面都做得有模有样,甚至有些方面比一骑还讲究,但唯独在吃饭一事上实在无法与两个爸爸达成共识。但他一贯内敛,没在家长面前表现出来过。

    alvis的员工餐营养丰富、搭配合理,两位爸爸自己吃没有任何问题,但总觉得给孩子吃这个有糊弄之嫌,因此每顿饭还会特意给孩子们做点儿菜作为补充。奈何他们厨艺无限接近于零,工作又忙,唯一能驾驭的烹调方式就是蒸。于是二人每天会把绿菜花、胡萝卜、南瓜等物换着种类选两三种上锅蒸熟,只在上桌前撒点儿盐。他们自己不吃,每次就用筷子捅一下看看熟没熟,竟也不觉得让孩子们天长地久地吃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有多惨无人道。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两个小的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至今尚未造反起义,其心性也非同一般。

    公藏把餐盘摆在总士、一骑面前,两个小的异口同声地道了谢,却谁都没开动,而是等两位爸爸都落座开动了,才抓起餐具。用餐间只有碗筷的声音,爸爸们偶尔说上两句工作上的事,两只小的则专心致志地和盘子里的食物作斗争。总士盘子里的胡萝卜一如既往地被剩到了最后。他面上在认认真真地嚼着绿菜花,实际是以这种方式作困兽之斗,不想面对自己还得吃胡萝卜这个恐怖的事实。如果说蒸过的绿菜花口感像噩梦,但它至少没什么怪味。蒸过的胡萝卜则有一种诡异的微甜,总士本来就不太喜欢吃对甜的,面对这种口感和味道都在他雷点上跳舞的蔬菜,他吃得万分辛苦、痛不欲生。

    一骑受他爸爸的摧残更多,对于这种水平的饭菜早已驾轻熟就,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正在喝汤。他抱着汤碗,眼睛却一直往总士的脸上瞟。总士在慢悠悠地咽下最后一口胡萝卜后停了下来,面对盘子里剩下的绿油油的一片,一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年幼的一骑还不知道,那种表情叫凝重,不仅如此,其中还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一骑每次都比总士先吃完,他已经观察总士很长时间了。这时总士的动作会与之前的不疾不徐形成鲜明对比,他会出手如电,把菜花塞进嘴里,随便嚼两下,再喝一口汤,把它冲喉咙。但从面上看,除了速度变快了,总士的表情、动作都没什么变化,更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熟悉他的人甚至根本察觉不到他的不同。

    一骑喝汤的动作一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放下了碗。他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两个大人,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伸长胳膊从总士的盘子里叉过了一个绿菜花塞进了自己嘴里。总士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前后移动,终于定在了一骑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上。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背脊也放松了下来,随即向一骑投以感激的目光。总士自己叉起了一个菜花的同时,还把盘子往一骑这边推了推,一骑也毫不含糊地又帮总士解决了一个。总士看着吃得认真的一骑,自己嚼菜花时的表情都比平时轻松了很多,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有人和自己分担痛苦的美好。

    这些小伎俩当然是骗不过爸爸们的,他们很快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小动作。史彦以为一骑自己不够吃,所以抢总士的,第二天果断蒸了双倍的蔬菜以满足宝贝儿子的需求。他当然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总士也拥有了双倍的痛苦。那天晚上两个小的第一次剩了饭,面露痛苦把自己撑得肚歪也没能吃完自己那份的一骑面有愧色地看着总士更加沉痛的脸,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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