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啊。所以我们才想逃到龙宫岛去。”

    “你也是向导吗?”

    这次轮到阿尼拉惊讶了,“你感觉不出来吗?”

    一骑摇摇头,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当年离开得太仓促,学校虽然讲过向哨天然就能分辨出对方的属性,但他对很多事还一知半解。而且,豆豆又不在了,他的哨兵能力可能也受了影响。

    “我是向导。”阿尼拉沉默了下才接着道:“研究所在你身上做了不少实验,可能……听说龙宫岛的医疗水平非常高,回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骑嗯了声,心沉了沉。不过一想到能见到总士了,他就又开心起来。

    地道狭窄,除了眼前的方寸之地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即便如此一骑也没闲着,绷紧的神经并没有彻底放松,为了以防万一,他一直在不停扫视四周。很快他发现这短短的一段路里已经出现了两条岔路,一前一后分别在左右两侧。他的手电亮如萤火,照不亮岔路里,哨兵的视力再好也有极限,一骑看不清那里面,愈发觉得此处阴森可怖。在路过第三个岔路时,一骑终于忍不住问道:“两边的岔路通向哪?”

    “别的出口,以防计划有变。”阿尼拉没有仔细解释。

    一骑哦了下,也没有追问,心中觉得她们计划似乎还挺周全,自己离回家也更近了一步,想到这儿忍不住兴奋起来,“岛在哪接咱们?”

    阿尼拉平静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骑心里咯噔一下,声调也抬了上去,“那岛的坐标呢?”

    “也不知道。”

    一骑被她的回答一脚踢进了冰窟窿,整个人都被冻麻了。他怔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使尽了吃奶的劲儿才没直接吼出来,“那怎么回去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很多信息我们了解的都不全,怕万一有人被抓暴露太多。等见到道生就知道了。啊,我们到了。”

    一骑额角边的青筋被眼前乍亮的光刺激得跳得更高了。他勉强压下心中掀起的巨浪,跟着阿尼拉走出了狭窄的地道。

    眼前的空间不算很宽敞,潮湿阴冷的感觉也比先前更明显,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这里四壁上下都抹了水泥之类的东西,比地道看起来像样了不少。顶上垂下来两个灯泡,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左前方角落里三两个一组围坐在一起的人。一骑一眼看过去觉得大概有四十多人,除了几个稍大点儿的孩子能看出是男孩,其余都是女性。而右前的角落里则孤零零地靠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低垂着头,双脚被衣服捆着,双手背在身后,显然也被绑住了。

    阿尼拉指着那一群人道:“这些都是要和你一起搭船的人。以后大家就要相互照顾了。”

    几十双眼睛向一骑看过来,一骑被看得背后一紧。他拘谨地向人群点了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好在阿尼拉很快又开了口,她冲另一边抬了下下巴道:“这人叫沃尔特。别让他死了就行。”

    一骑盯着一动不动的沃尔特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他肩上深色的部分不是阴影,而是血迹。一骑忍不住小声问:“他还活着吧?”

    “活着呢。他是哨兵,伤到了腺体,应该是疼晕了。”阿尼拉顿了顿又道:“他其实是个好人,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不提这个了。”她边从兜里掏出了个小巧的遥控装置,边冲人群招了招了手,让大家聚到远离地道口的一侧,捂住耳朵、弯下身子做好准备,一骑也跟着抱头蹲下。

    几秒种后,远处连续传来几声闷响。阿尼拉说了声没事了,随即招呼大家起身排队,准备离开。人群里几个年长一点儿的女孩不用阿尼拉指挥就从人群后面搬来了一架梯子,开始组织众人往上爬。众人井然有序,大孩子和小孩子间隔排起来,互相照应着往上爬。

    一骑是倒数第三个爬上来的,到外面一骑才发现有好几个身形细瘦的女孩肚子鼓鼓的,好像是孕妇。

    一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丁。

    她没能离开这里……因为……

    一骑慌忙截断思绪,不敢再往下想。

    和进地道前比天色阴沉了不少,冰冷风刮过一骑的面颊,他抬头看了看,觉得一会儿可能要下雪。环顾四周,一骑发现这周围的地形和地道入口处差不多。再回想一下刚才走过的地道,刨去心理因素的影响,他们实际似乎没走出多远。

    阿尼拉最后一个钻出洞口,她前面是被爆炸声惊醒的沃尔特。沃尔特背上都是血,后颈处更是一片狼藉,头发、衣领和草草裹上的布条被血混粘在了一起,看起来分外狼狈。他举着手,看不出任何想反抗的意思。阿尼拉用枪顶了一下他胸口,比阿尼拉高上不少、身板壮实的沃尔特竟然被顶得踉跄了几步。

    阿尼拉把沃尔特丢在一边不再理会,也没再把他捆起来。她从边上灌木丛中折下来几簇灌木扔给了一骑一半,让他帮自己把地道口合上再铺上沙子藏起来。女孩子们也自觉主动地三人一排,排成一长队走远了点儿,好让二人抹去她们留下的脚印。一骑和阿尼拉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遮掩。

    阿尼拉把灌木交给看起来最大的两个女孩,让她们跟在队尾扫清脚印,然后带着一骑押着沃尔特走在最前面向海边进发。

    一骑向后望了一眼,他们离出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但从这个角度他隐约能看到法芙娜的头部,他们确实没走出多远,方向也没有太大变化,基本还在法芙娜和海边的最短距离的直线上。如果追他们人发现了法芙娜,派人往海边方向找,他们按这个路线走百分之百会被找到。一骑不明白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挖个地道是为了什么。他看了眼被阿尼拉和自己夹在中间的沃尔特,想问又不好问。

    “想问什么就问。”阿尼拉注意到了一骑的犹豫,又用枪捅了一下沃尔特的胳膊道:“我会保证他守口如瓶的。”沃尔特走得艰难。他满脸冷汗,扯出了一个苦笑,一声没出。

    “走这个地道有什么用?好像也藏不住咱们的行踪。”

    “地上拉了一条专门抓向哨的线。差不多就是一根高压电缆上串着一串探测器。咱们没有飞机不可能从天上飞过去,就只能钻地道,绕过探测范围。”阿尼拉顿了顿接着道:“最开始其实没有这些,不过基地刚建成的时候闹出过不少哨兵哗变、集体逃跑这种事。向导这张牌也不是百分之百保险,基地曾经出现过哨兵带着向导一起跑的先例。哨兵不像向导,都被关在塔里,而且他们身体素质比向导强得多,桀骜不驯、不听话的也不少。真狠起来不要向导、向导素只要自由的也有,所以研究所就给他们拴上了电子狗链。本来只是在胳膊上注射很小的信号发射器,结果真想闹事的哨兵们不把这当回事,拿刀一挑就取出来了。研究所也不甘示弱,给信号发射器加了个装置,安在了哨兵的腺体上。具体是什么装置我也说不清,不过结果你看见了。”阿尼拉说着拿枪指了一下沃尔特的后颈,“喏,他挨这一刀就是为了把信号发射器挖掉。挖掉后哨兵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哨兵的腺体是他们的弱点之一,不正经做手术取信号发射器很容易碰坏腺体,腺体受损对身体伤害很大。信号发射器不管放进去还是取出来风险都不小,哨兵对研究所也是恨的牙痒痒,不过没办法,现在狗链不仅栓得紧,而且还是带刺的链子,挣脱不了。研究所为这事儿还受了上面的嘉奖。后来也出过偷运向导和向导代体离开基地的事,研究所干脆也给他们都安了信号发射器。不过向导的身体没有哨兵抗造,腺体也更大更脆弱。研究所不敢把信号发射器安在他们腺体上,但也对信号发射器进行了升级,没那么轻易能取下来。”

    “只要跨过那条线就行了?”一骑感觉基地大动干戈,但跨过这条线本身似乎并不难,“信号发射器没有追踪功能吗?”

    阿尼拉咧了下嘴,脸上带上了嘲讽的神色,“嗯,这就得多谢festu。追踪装置需要发射信号,festu电波什么的很敏感。如果每个哨兵都发信号基地估计早就被festu现然后一窝端了。信号发射器只有出现在探测器附近才会被识别。多亏了festu们才能有条生路……”

    一骑刚刚还在心底翻涌的巨浪又被这沉重的叙述压了下来。他没有接话,默默垂下了头。

    阿尼拉看了一眼低着头往前走的他,也没再说什么。

    一骑觉得自己的三观每一秒都在被刷新,他开始觉得那个曾经想离开龙宫岛的自己不是天真,而是愚蠢了。岛虽然隐瞒了外面的真像,但那种隐瞒真的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吗?即便有认知代码限制,但他真的毫无所觉吗?

    他难道没想过总士永远注视着远方、望着蓝天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吗?

    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却毫无道理地觉得离开会更好。他既不敢面对自己离岛的真正动机,又没有主动了解岛外的样子,只一厢情愿地认为逃避能解决问题。

    总士告诉过他龙宫岛才是乐园,他不明白。

    总士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吧。

    那个总是一脸平静,似乎能处理一切问题的总士,也曾见过比festu怖得多的人心吗?

    一骑抖了一下,越发归心似箭。

    他想见总士,想跟他好好说说话,想问问他在迟到、早退、请假的那段时日里他都经历了什么。

    “到了。”阿尼拉再开口的时候一骑的脚已经踩上了被海水浸湿沙子。

    阿尼拉稍微松了口气,她们能不能安全走过这段路基本全凭运气。这队伍里只有一个半哨兵和一把枪,剩下四十多个孕妇和孩子,别说被基地发现,就算遇上一个哨兵她们全军覆没都是大概率事件。

    可即便如此,她们也愿意冒险,愿意为了活下去冒险,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一个走在队伍后面的孩子忽然跑上来从兜里掏出一枝花塞给了阿尼拉。

    阿尼拉看见那花的瞬间眼眶就红了。她嘴唇蓦地抿成了一条线,眨眼间泪水已经落在了花瓣上。

    五角星型的紫色小花被冰冷的海风吹得摇头晃脑。那花尚算完好,但不长的花茎被折成了几节,显然经历了不少坎坷才被送到她手上。

    “桔梗花,这是丁最喜欢的花。”阿尼拉的声音抖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阿尼拉身边同样盯着花看的一骑像被抽了一鞭子。他垂下眉,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悲伤、愧疚和自责再次浮了上来。

    一骑不敢再看那朵开得可怜可爱的小花了。

    阿尼拉蹲下身,对那个送花的孩子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花在阿尼拉手中颤抖着低下了头,和阿尼拉一样蜷起身子,像在和她一起哀悼爱人的逝去。

    一直在队尾清扫脚印的女孩走了上来,把围在阿尼拉身边的人带远了一点儿。她停在一骑身边解释道:“育幼院里的桔梗花几乎都是丁养的,繁殖中心的也是……让阿尼拉一个人发泄下吧,基地里没有可以哭的地方。”她看着阿尼拉的目光里满是同情,她蜷缩的背影里藏着无数人的影子,“丁是阿尼拉的爱人。”

    这句话如重锤一般砸在了一骑心上,他瞪大的眼睛里盛满了震惊,罪恶感如惊涛骇浪把他拍在了礁石上,让他喘不上气来。一骑蓦地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沙地,压抑不住的情绪几乎将他吞噬。

    正在此时,一朵花进入了一骑的视野。

    是桔梗花。

    刚才递花给阿尼拉的女孩把另一支桔梗花送到了一骑眼前,“这朵送给你,谢谢你救了陈晶晶。”

    一骑像被扼住了喉咙。他倒抽了几口气,救命的空气却没有进入他的胸腔。

    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说自己不能收下这朵花,说丁是因为自己才死的。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僵直地站在那。

    女孩看一骑没有反应,直接拉过了他的手把花塞进了他掌心。

    柔嫩的花茎在一骑手里仿佛长满刺的荆棘,十指连心,扎得他痛彻心扉。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女孩,薄薄的眼睑拦不住他的眼泪,“是、是我……丁是因为我。”

    女孩用平静而悲伤的目光回望他,随即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了一骑,“我知道……阿尼拉也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一骑浑身一震,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抽噎了几下,空气终于涌进了肺里,噎得他难受,但他终于又能呼吸了。只是海风刺骨,零星的雪花洒下来,把气温又拉低了几度。空气变得更冷,一骑的肺腑几乎被这彻骨的寒凉冻住。

    “而且没有你就没有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其实大家都一样……”

    一骑脑子里一团乱,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

    女孩朝他笑了笑,在一骑背上轻拍了几下稍作安慰,然后指了指几步外另一个女孩手中牵着的幼儿。那孩子大概一两岁的样子,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起来很有精神。“那是丁的第一个孩子。丁会感谢你的。”

    一骑泪如雨下。他将视线从哪幼儿身上转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跟他说话的女孩。

    女孩冲他点了下头,“没骗你,是个可爱的男孩。”

    一骑抹了抹脸,向那幼儿走了过去。孩子被一骑手中的花吸引,蹬着小短腿磕磕绊绊地往一骑身边靠。孩子肥嘟嘟的脸上两只灰紫色的大眼睛灵动异常,瞬间抓住了一骑的目光。

    他蹲下身,把被他攥坏了的桔梗花茎掐掉,将花递到了孩子手里。孩子拿着花咯咯地笑起来,干净清透的灰紫色眼睛里闪着光。

    “他叫什么?”一骑问。

    “小希,希望的希。”

    一骑破涕为笑,“真是个好名字。”

    他笑着看孩子将手中的紫色小花高高举起,在阴沉的天幕下挥舞着,清丽的五角星在灰蒙蒙的海天间分外显眼。

    一骑的余光扫到一个小点,他偏了下头,“船来了。”

    他抬头看向海面,众人随着他的动作扭头。过了会儿,站在最前面的孩子忽然跳起来道,“看见了!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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