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这样。”道生摊手,脸上第一次透出遮掩不住的疲惫,“我们开了将近两周,比原计划慢了一倍。飞跃号本来就不是远洋船,遇上小风暴,沉了。好在没因为这个死人……”道生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总而言之,大多数人都活下来了……”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一骑……我很抱歉……”
公藏眉头紧蹙,他没再问什么,只是起身简单道:“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安顿下来,不过不能出去。你先安心休息下吧。”公藏走到门边,又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谢谢你带他回来。”
门在道生面前关上,他呼了口气,端坐在椅子上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一点儿。“太漫长了……”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打起了鼾。
医疗中心,病房。
“千鹤,终于见到你了。”乙姬对远见医生道。她穿着蓝色的病号服,坐在床上笑得开心。
千鹤握住她细瘦的肩膀,看了又看,最后把她搂进了怀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是她救了皆城鞘的这个小女儿,但也是她一手将乙姬变成了龙宫岛的岛核、活的中央处理器。乙姬是那时非常罕见的自然受孕产生的胎儿。作为鞘的好友,千鹤看着她怀孕,看着她和丈夫热切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他们给腹中的孩子规划出的生活平凡恬淡,那是经历了无数战火的人无不心向往之的生活。然而世事无常,一场事故让鞘躺进了医疗舱,千鹤目睹了她的消失,眼睁睁地看着医疗舱里只剩下不足半个手掌大的乙姬。为了挽救这条生命,她迫于无奈借用了r力量。乙姬虽然活下来了,但她人类的部分在融合中消失了大半,她成为了与festu接近的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时谁也不知道乙姬能否走出人工子宫,不知道她能活多久,更不知道她最终会成为龙宫岛的岛核。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乙姬的脸埋在千鹤怀里,说话声音闷闷的。
“对不起……”千鹤语气复杂,千言万语能说出来的竟只有这一句。
“别这么说。我要谢谢千鹤帮我来到这世上。我一直很想见大家,想自己感受一下这世界。”乙姬忍不住在她怀里蹭了蹭,“千鹤好软,热乎乎的。”
千鹤闻言心情更复杂了。她看着无数人为了活下去而焦虑、痛苦,看着熟悉的人在生死边缘徘徊。这世界并不冷酷,只是不在乎人类的死活和那点儿微渺的喜悲。硝烟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自己都有难以面对生活的时候,乙姬却在此时感谢她帮她来到这世上。千鹤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一天太过跌宕起伏,情绪的潮涌将她抛上抛下,她经过不少风浪的神经竟也有些撑不住。
“先不说这个了。一骑和总士的情况我也会帮忙的,现在不用担心。我就更不用担心了。”乙姬抬起头看着千鹤水汽未干的眼睛笑着道。
千鹤抹了抹眼睛,也跟着笑道,“嗯,辛苦乙姬了,刚出来就要操心这些。你的体检情况也很好,一切正常。”
“太好了。我一直想和大家一起生活。”乙姬的话里透出兴奋。
“嗯,乙姬再在医疗中心观察一晚就可以回家了,皆城司令肯定也很期待。”
“我也很期待。明天我等总士醒了再回去。”
“总士明天才会醒吗?”
“对,之前一骑不在,他一个人撑得太累了,得好好睡一觉。现在有了自己哨兵的信息素的安抚能让他轻松不少。不过总士得适应一阵子,到时就麻烦千鹤多多照顾他啦。”
“一个人撑着是指他负担了一骑的精神图景吗?”
“不愧是千鹤,已经猜到了。”
“但他们没绑定,而且一骑几年前失踪的时候还没进入成熟期,他的精神图景还处于萌芽期,一骑自己都进不去,他们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确实,不过总士咬过一骑的腺体了。”,乙姬说着嘿嘿笑了下。
千鹤看她活泼的样子,心也跟着轻了不少,“这种程度的影响需要最终结合,光咬腺体怎么够?”
“对他们而言够了。而且,crossing帮了他们个大忙。”
“crossing?”
“嗯,一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还通过crossing相连,一直都没断过哦。crossing其实是将驾驶员和齐格飞的搭乘者通过共鸣连接起来。内嵌在法芙娜里的核和融入齐格飞系统里的r同源而出,是产生共鸣的基础,相当于电报系统的硬件设备。一骑和总士经过基因改造的身体,是可以敲下电码的手。”乙姬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强烈的想与对方在一起的信念最终使其成为了可能。哈哈,千鹤的表情太可爱了。这么震惊吗?”
“诶……”千鹤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被乙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从没想到有这种可能。”
乙姬笑得弯起了眼,“他们的关系远比大家想的还要深。一骑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总士一直通过crossing与他相连,让他感到安定,帮他稳定精神力。总士为了一骑一直在拼命……只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真是的……对自己都这么不坦诚。”乙姬顺口抱怨了一句,又接着道:“一骑想保护总士、和他在一起,因此在离开前无意中把自己的精神体融入了总士的精神图景。总士也是一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乙姬顿了下,咯咯笑出了声,“而且,他们一个是首席向导,一个是首席哨兵,是天生一对哦。”
“首席哨兵?”意料之外的信息接二连三,千鹤惊讶的表情就没下去过,“一骑定期体检的结果都是末席哨兵,他的精神体也是比较温和的,呃……”千鹤打了个磕绊,豆豆的辉煌战绩声名远扬,她也有所耳闻,“……鹌鹑,怎么会是首席?”
“鹌鹑只是假象啦。他和总士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一骑……嗯,怎么说呢……接受不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毕竟精神体是对主人的身心投射嘛。”乙姬看着有些迟疑的千鹤,拉着她的手晃了晃,“这些事儿、还有其中的心结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千鹤脸上依然挂着担忧,不过她还是道:“……精神体受个体精神状态的影响非常大,之前也有过个体受打击导致精神体无法觉醒或者能力下降的案例。但他只有半个腺体了……”
“他俩不一样。千鹤不用担心,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况且还有我呢!”
“好。”千鹤爱怜地摸了摸乙姬的头,“也谢谢乙姬。一直在照顾所有人。”
“哈哈,照顾大家是我的责任。”乙姬被摸顺了毛,舒服得眯起了眼。
千鹤面上笑得温柔,心中却觉得更愧疚了,“乙姬真勇敢。”
乙姬因为意外被迫担起了责任,即便那是强加给她的命运,她也笑着承担下来了——明明是大人做出的选择,孩子们却在承担后果。
是她一手促成了现在的结果,悲伤的情绪从千鹤身上蔓延开。
乙姬察觉到了千鹤的变化,又抱了抱她,“千鹤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啊!抱歉,打扰你这么久。你也睡吧。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
“嗯,我很期待哦。”
千鹤又嘱咐了乙姬好几句,给她准备了水,让她有需要随时叫人,又说自己今晚都会在医疗中心值班。直到乙姬听不下去了把她推到门前,千鹤才终于离开。
乙姬回到床上,开心地钻进被子里。
硬邦邦的毯子还带着些消毒水味。枕头太高了,陷进去的感觉虽然很舒服,但脖子有点儿难受,而且这上面也满是消毒水味。这味道已经渍进了医疗中心所有东西里。
乙姬抽了抽鼻子,又把被子拉高了一点儿。即便这样她也非常高兴,被子和枕头、消毒水味和狭窄的床,这些小小不言,甚至会引人不满的东西都曾是她的奢望,是她十几年来不曾拥有、不曾体验过的。
她合上眼,觉得自己会做个好梦。
凌晨三点。
公藏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关上医疗中心的报告,起身想离开,坐麻了的腿却没能跟上。他整个人晃了一下,好在及时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歪倒。公藏叹了口气,体会到了时不我待、年岁渐长的苦,中年人的辛酸霎时浮了上来。
不过他很快把这种心情抛在了脑后,因为今天是个难得好日子。他早就习惯了在深夜独自体会“失去”二字的感觉,但今天不同,他们似乎终于时来运转,体会到了失而复得的快乐。
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得到过什么?公藏撑着桌子,眼睛不自觉地垂下来看着桌面。桌子中央的颜色比周围淡不少,那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伏案的证明。他得想上很久,才能在回忆里把珍贵的片段从堆积如山的工作中挖出来。比如……比如,arcadianproject计划成功进入实施阶段,比如他和鞘走到一起,再比如他们有了乙姬……
哦,不对,第一个是工作,不能算。
公葬想着,微微垂下眼。
那还有什么呢?
……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他桌子上甚至没有一张全家福,因为皆城家没有全家福,字面意义上的没有。乙姬还没出生鞘就被同化消失了。公藏从不用死这个字形容鞘的离开,他固执地认为她就在这座岛上。她可能在兀儿德之泉里、也可能遍布整座岛。反正就是在这里,在龙宫岛上,守着他们共同建造的家和她爱的人。
而总士……总士不一样……他看见他会想起自己做出的决定。
公藏从外面带上办公室的门,把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关在里面。
失而复得这样的好事公藏想都不敢想。人是不能有妄念的。一旦妄念在心里扎了根,就会不受控制地吸取人的心神、拔高长大,甚至变成心魔,扰乱原本的目标。他们外有festu人类军虎视眈眈,内有自体发展存续问题,容不得他有半点犹疑、半步错踏。
被工作占满了也好,这样他就没时间细数自己有多愧对总士、乙姬等等很多人了。
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公藏锁上了。
通往医疗中心的走廊里空无一人。这里和医疗中心不同,非工作时间所有灯都会切换到声控模式。廊灯随着公藏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走后一个个熄灭,他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夜灯和紧急逃生灯随着他的脚步摇摆,像幢幢鬼火。这样的alvis公藏并不陌生,这样让人觉得恐怖的世界他也习以为常。
器械碰撞的声音和压低的说话声钻进了公藏的耳朵。他走到了医疗中心附近。
和平时不同,今天虽然已经到了这个点钟,医疗中心依然忙碌。从岛外带回来人不少,他们身体情况又都比较复杂,医疗中心不敢轻慢,只能加班加点。而且,不光是这些新来的人,公藏走到了总士的病房前,将伪装成墙面的可视窗口调到透明这一档向里望去。
总士躺在床上,毯子盖到了脖子,露出了一个嶙峋的轮廓。公藏把视线挪到了他脸上,在总士舒展的眉头和放松的颊边逡巡了半晌。
这样的表情他有多久没见过了?三年、四年?还是更久?
公藏蹙眉想了想,无果。时间太遥远,他记不清了。
这间是总士的专属病房。它原先不是病房,而是一间负压气密实验室。一骑失踪后不久总士的信息素问题就超出了常规方法可以解决的范围。有一次总士的精神力又无缘无故告尽,还忽然对当时他唯一能用的一种注射类药产生了不良反应。他的口服药那时早已用到了最高计量,医疗中心一时无法可解,只能将一种尚未研制出口服、注射等剂型的气雾剂用在了他身上。这新药也争气,好歹控制住了总士的情况。只是用呼吸面罩短时间大剂量给药对呼吸道刺激太大,总士用了没两天又出现了严重的哮喘症状,但降低气雾浓度或停药,药效立马下降,精神力枯竭的症状又卷土重来。
那段时间医疗中心的气压低得可怕,很多人眼下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这种低气压也蔓延到了cdc。总士是唯一一个能操控齐格飞系统的人,没有齐格飞系统就无法有效组织法芙娜对抗festu而启用法芙娜内置的齐格飞系统,驾驶员又要面临极高的同化风险,岛因此时刻处于危险中。
那段时间公藏甚至接到了两张病危通知书。他还记得召开岛内高层会议时,所有人面对总士病危通知书沉默不语的情形。多亏了医疗中心加班加点的研究,他们后来发现这种药经过一定调整可以透皮吸收。已有的负压病房空间太大、又没有相应设备,满足不了给药需求,于是医疗中心临时把总士安置在了这间负压气密实验室里,以低剂量全天给药,终于找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这药对有需要的人来说是宝,对没病的人来说是毒。工作人员想进来为他做检查就要穿上防护服。防护服又大又厚,穿起来堪称兴师动众。总士向来不愿麻烦别人,一些检查他就自己做完了直接交给工作人员。等他情况稍好一点儿,工程部又派人将一面墙改成了可视窗口,有需要时可以调成透明的,工作人员不必进屋就可以查看总士的情况。屋内有安了帘,也可以选择关闭相应功能或者把它调成屏幕模式,播些户外景色、娱乐节目什么的。总士一直呆在这巴掌大的屋子里,和嘶嘶的喷气声相伴、和陌生的仪器共处一室、和实验室无眩光、无频闪的日光灯下自己的影子作伴,一呆就是八周。
后来医疗团队才发现,那是总士分化后的第一次结合热期,它的症状和精神力枯竭的症状混在一起,他们一直没能对症下药,所以拖了很久。不过团队很快发现,即便知道是结合热他们也束手无策,因为所有结合热抑制剂都对总士都无效。而且他作为首席向导散发出的向导素几乎能影响每个人,连已经绑定的向哨都会受影响。最终他还是只能呆在这间气密室里,一个人熬过那段躁动的时期。那时的医疗团队不知道,结合热抑制剂之所以失效是因为总士已经与一骑半结合了。对于一般向哨而言,通过噬咬对方后颈建立的临时通感只能维持大约七天时间,但总士和一骑的契合度太高,他们的精神体几乎融为一体,crossing更让他们的精神图景一直保持共鸣。他们的情况几乎和完全结合的向哨一样,只有对方才能消解彼此的渴望与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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