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藏在此停留时间比平时长了点儿,他也只有在总士睡着时才会这样。总士的眼睛和他母亲的如出一辙。当他渐渐长大,学会用那双灰紫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公藏的时候,公藏会忍不住想避开。
那双眼睛会让他想起鞘。想起温柔的笑着,消失在他眼前的他的爱人。
那眼中的视线则如针扎,如芒在背,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无法面对。公藏能揣摩人心,能审时度势、布局发展,能顶着炮火指挥若定,却不太敢想总士是怎么想他的,即便总士从未质问指责他把如此残酷的命运强压给自己。
公藏转身拐进了病房区。他正想找人问一下乙姬在哪间病房,边上的一扇门忽然开了。少女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了招了手。
“爸爸,晚上好。”乙姬穿着病号服笑得灿烂,黝黑的长发从她背后滑下来,荡出了一个俏皮的弧度。
“嗯……晚上好,乙姬。”
“请进。”
公藏走进女儿的病房,自始至终视线都没离开过她。他看着她光着脚跑回床边,一下跳上床,把腿塞进毯子里,再把毯子拉过肩,盖在身上,像个普通的12岁女孩。
但她只比总士小2岁,现在应该是个15岁的少女了。
“终于见面了,爸爸。”
“……嗯……”公藏可以在决策会上侃侃而谈、据理力争,但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和妈妈像吗?”乙姬把长发拢在身前,又摆弄了一下头发帘。
“……像。很像。”,公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猜爸爸就会这么说。我就是按着妈妈的样子长得哦,妈妈也说爸爸最喜欢她的长发了。”
公藏的眼神犀利了起来,“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妈妈留在了岛上的照片、资料什么的,还有记忆。龙宫岛不会忘记任何人。”
“只有记忆吗?”公藏蹙紧了眉。
乙姬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只有记忆,妈妈已经不在了,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r还不太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她直视着公藏,黑色的瞳孔里闪过无机质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人类。
很快,她眨了下眼,将那种异样感扫到了一边,“不过也许以后r就能理解感情,保存人格了。我也不知道,我和r都在学习。”
公藏的目光又淡了下去,鞘这个话题帮他回忆起了工作以外和人交流的技巧,“……很高兴能和你面对面地交流,以前……一直以为不可能了。”
“嗯,我也想和爸爸、总士,还有大家聊天。我做出了选择,所以才能在这儿和你说话。”
“做出了什么选择?”公藏抓住了关键词。
“选择对话。与大家对话,与岛外的人对话,与festu话。这也算达成了爸爸的一部分愿望吧。”
“对话就能共存了吗?”
“公藏动摇了吗?”乙姬忽然改变了称呼。
公藏沉默下来。在这张和鞘有八分像的脸面前,他的失态来得猝不及防但又不出乎意料。
乙姬笑了下,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我不知道。但对话是相互理解的开端。”
“人类之间都无法相互理解,更何况人类和festu”公藏破罐子破摔道。在这个带着festu息的少女面前,他维持了十几年,如铜墙铁壁一般沉着、笃定充满信念感的外壳忽然裂了条缝,不见天日的脆弱露出了冰山一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试过怎么知道。而且岛不是一直都在做两手准备。大家选择避开人类和festu保存并延续人类从肉l体到文化的一切,同时也建造了法芙娜用武装自己的方式确保能践行自己的理念。即便不能理解,岛至少还有能力保护自己。”乙姬顿了顿,接着道:“公藏为什么开始质疑岛、质疑自己了?”
公藏再次沉默,头也跟着垂了下来。
“没关系,不用回答我。公藏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谢谢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
又过了半晌,公藏才用干涩的声音道:“……抱歉,又谈到工作了。我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知道,不用放在心上。”
公藏看到乙姬忽然笑了,那生动的表情和鞘的笑重叠在了一起。
乙姬温柔道:“鞘是公藏与这个世界情感的链接,失去了鞘,公藏就不完整了。就像失去了一骑的总士一样。”
公藏觉得笨拙的自己在乙姬面前无处遁形。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往门边走去,只匆匆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落荒而逃了。
门轻轻合上,屋里重归寂静。乙姬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嘭地一声倒回床上,“我也搞砸了吗……”她喃喃道,“果然皆城家的人都一样。”
总士醒过来的时候简直不知今夕何夕。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心里暖乎乎、涨涨的感觉取代了冰冷和空洞,他一时有点无法适应。
“你醒了。”远见医生的笑声唤回了总士飘着的神魂,他心里咯噔一下。
一骑,一骑呢?
总士忽地起身,一把抓住远见医生的胳膊。他起得太猛,一声都没来得及出就朝着床外扑了下去。
远见医生手疾眼快地架住他上半身,把他扶了回去,又利索地调高了床头,让他能靠坐着。总士握着她小臂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松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恶心的感觉翻涌上来,他不由自主地勾起身子,竭力咬住牙关。
“一骑很稳定。你好点了就可以去看他。”远见医生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她把呕吐袋塞进总士空着的另一只手里,又轻抚地轻拍了几下他的背。隔着病号服千鹤能清晰地摸到他支离的脊骨。“他还在船上,等你养足精神,咱们就去接他。”
远见医生趁机用精神触须安抚他,又给了他一个睡眠暗示,总士的手随着她的话音渐渐放松。总士的精神力比她高得多,平时这种暗示是不可能成功的,不过需要她用这种方法的时候,总士的情况通常都很糟糕,所以她通常都能成功。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岛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一样了。”总士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借着手中微凉的触感集中精神。
“乙姬从女神之岩出来了。”
总士蓦地扭头看向远见医生,冷汗随着他的动作从额角滑落。
远见医生连忙道:“她没事儿,一切正常。”她苦笑了一下,“你的情况看起来比她严重多了。”
“我没事,我去见她。”总士说着就要下床,他撑在枕头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别!你……”
“千鹤,我来吧。”乙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远见医生的话。“总士见不到我是不会放弃的,对不对?”
“乙姬……你真的出来了……”
“嗯。”乙姬笑着,答得干脆。她转头看向远见医生,“千鹤去忙吧,我来跟总士解释。”
“……好,但时间不要太长。”远见医生满脸担忧,但依然走向了门口。
“千鹤放心吧。”乙姬目送她出去后才转身面对总士。
“初次见面,总士。”乙姬嘴里说着初次见面,言语间却没有生疏感。她从桌上抽了张纸,递到了总士手里,“擦擦吧。噩梦醒了就好了。要我抱抱你,安慰一下吗?”
总士握紧了手里的纸,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动不了的不仅有手,还有嘴。总士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问题,他踟蹰了一下才道:“我没事。”
乙姬弯了下眼,拿着纸巾的手就贴上了他苍白的脸。总士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乙姬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随即伸开手臂抱住了总士,“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一骑还在,大家也都在。”乙姬在总士僵直的背脊上轻轻拍抚着安慰。直到他彻底放松下来才扶他重新躺好。
“刚才那个抱抱感觉怎么样?”
总士愣了下,微微低下头,“嗯,很好。谢谢。”
“哈哈,不用客气啦,我知道没有一骑的效果好。”
总士脸上一红“……没有。抱歉,明明你才是妹妹,我应该照顾你的。”总士终于把混乱的思绪理出了个头绪,看着乙姬的目光也越发柔和。
“我们是家人啊,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乙姬笑着说。
“家人……嗯。谢谢。”总士慢半拍道,“我还没说呢。很高兴见到你,一直很期待和你面对面地交流。”
“啊!总士抢了我的话。”乙姬嘻嘻笑了几声,“我们果然是兄妹。”
兄妹两字成功地让总士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
“总士知道我为什么从女神之岩里出来吗?”
“不知道……大概是想跟家人,还有大家见面?”总士想起自己去女神之岩时的情景。他会把手贴在人工子宫冰凉的外壳上,和那个被关在里面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在心底诉说自己的困惑与苦恼。也许被禁锢在里面的人也想和别人说说自己的心事。
“嗯!就是这样!还想亲自触摸这个世界,这是我的梦想。”
“都如你所愿。”总士的声音温柔得像白鸽身上最柔软的羽毛。
“我想和家人一起生活。”
“……好,听你的。”总士摸了摸乙姬的头顶,“做完体检了吗?远见医生怎么说?”
“一切都很~正常。”乙姬笑得灿烂,好像在为自己的体检结果而自豪。
总士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他顿了半晌才接道:“那就好。”又在气氛变得尴尬前接道:“你高兴就好。都听你的。”
“总士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哦,不用都听我的,或者别的什么人的。”
总士闻言眉目愈发柔和,“……嗯,好。”
乙姬拉起总士放在毯子外的手臂,“总士困了吗?”,她边问边把他的手塞进毯子下。
总士忽然觉得眼皮异常沉重,大脑也混沌起来,“……嗯,有一点儿……”
“睡吧,这次不会有噩梦了。攒攒力气,我们去接一骑。”乙姬说话声渐轻,总士的眼睛也跟着慢慢合上了。
“总士太敏锐了……”乙姬喃喃着,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瞒不住的。”
“千鹤,总士又睡着了。”乙姬关上身后的门笑道。
千鹤松了口气,“太好了。总士精神力各方面的指标都还没恢复,他唯一该干的就是睡觉。”
“之前安稳了六个小时呢。”在边上记录数据的工作人员闻声感叹了句,“破纪录了。一骑回来前除非用药,不然他连三个小时的安眠都少有。”
“嗯,他太累了。”乙姬跟着附和,目光却转向了码头的方向。
可是之后会更累的……
乙姬在心里默默叫道:“哥哥。”
总士再次清醒时,时针又滑过了八个数字。充足的睡眠让他恢复了平日冷静自持、无比配合的样子。按照远见医生的要求,总士熟门熟路地做了无数检查,又难得胃口大开地吃了半份标准配餐。
一骑回来了,乙姬从女神之岩中出来了。
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似乎什么都没伤到。
似乎……
他握了握拳,伸手探向桌上的水杯,又在半路停下。总士将精神触须具现化,数量众多的精神触须灵巧地围着杯子绕了几圈,时粗时细地来回变化了几次,又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了一根具现化,代替手将杯子取了过来。喉咙的干涩被水冲走,总士舒服地眯了下眼。他刚想将杯子放回原处,一个人的声音忽然闯进了他的脑海——“糟了,忘拿通讯器了!还得回去取。”总士愣了下,意识到这是外面工作人员的想法。
过去几年一直难以控制的精神力也乖顺下来,总士对周围的感知力也在不断提升,他能清楚感受到这些变化。
一切好像终于回到了正轨。
水杯被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无论未来如何,自己都能坦然以对了,总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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