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翅膀被一骑系了两次,防止松脱。他抬头,正对上总士的视线。
总士的眼睛半睁着,但灰紫色的虹膜清澈透亮,让人能看清眼底饱含的情绪。一骑像着了魔一样,挺支了身子,将总士拉向自己。他们的唇贴上了对方的,唇齿相依的感觉令人沉醉。总士的脊骨软了个彻底,两条腿像面条,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一骑跪坐下来,顺势将他搂进怀里,坐在了自己大腿上。
清冷的海洋的气息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仔细分辨的话,尾调还带着一丝甜味。总士的手按在一骑胸前,感受着掌心下足以令人落泪的温暖和律动。
一骑抚过总士锋利的腰线和瘦削的脊背,他的手紧紧黏在总士光滑、细腻的皮肤上,一秒钟都不想离开。宽松的衣裤给他行了个方便,那圆润的弧度和如膏似脂的手感给一骑着着熊熊烈火的脑子里又泼了桶油。淡淡的柑橘香混进了空气中,和大海的味道缠在一起,那清冷的味道随之一变,尾调的甜香越发明显,甚至沾上了一丝奇异的腥气,愈发让人头脑发热。
哨兵最原始的冲动让一骑忽略了一切,颈后的抽痛像不存在一样,他只想占有自己的向导。
总士的状况比一骑更严重。他头晕目眩,脑子一片空白,口鼻里呼出的热气几乎能把他自己点燃。一骑手上的动作让他浑身颤抖,只能勉强软软地伏在一骑肩上。总士本能地想攀住自己哨兵的肩膀,但他双手无力,乱晃了几下,从那人后颈拂过。
一骑后颈处异常的高热把总士烫了个激灵。他背上的热汗瞬间被冷汗取代,整个人如堕冰窟。一直混沌不清的脑子也被这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总士彻底清醒了。
一骑被信息素裹挟着,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腺体已是强弩之末。总士当机立断,使了个巧劲儿和一骑拉开了些距离,然后将肩上的伤口对准了桌子腿,狠狠撞了上去。撞上的瞬间,总士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嚓一声,他眼前一黑,软绵绵地顺势滑倒,受伤的肩先着了地。在炸裂般的疼痛过后,总士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伏在地上,一丝力气也无,汗出如浆,湿透了新换上的衣服。
空气中的甜味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而旷远的海洋的气息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冻得一骑一哆嗦。蒙住他双眼的情潮退了个一干二净。浓烈的血腥味让唤回了他的神智,一骑盯着自总士身下蔓延开的殷红,整个人都傻了。
“总、总士……”一骑手脚并用地爬到总士身边,慎之又慎地将他扶起来。即便他已经小心到了极致,总士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下。一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落在了总士毫无血色的脸上。“对不起。”他声音干涩,语带哽咽,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总士眼前一片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他凭感觉抓住了一骑的手,艰难地勾起嘴角,“我没事,喘口气就好。是我的错,滑了一下,把气氛搅没了,该我道歉。”他说的断断续续地,几乎连不成句。总士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纸还白,掌心里满是冷汗,完全没有说服力。
“我送你去医疗中心。”一骑泪如雨下,亲身体会了一次心如刀绞、五内俱焚的感觉,深深的自责夹杂着恐惧和惊慌如大浪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把他冲垮了。
“不用,让我喘口气就好。”总士连转头的劲儿都没有。他眼前依然一片空茫,没看见自己肩上漫开的血迹,只觉得疼痛都变得遥远了。
一骑没接话,只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胸前,快步出了宿舍,匆匆赶往医疗中心。他臂弯里的总士轻得吓人,他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清浅得近于无,像只奄奄一息的鸟。
今天是周六,但医疗中心周末也有至少一个组的人值班,但一路过来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工作人员。一骑老远就看见站在楼道中间的乙姬。她还是平时那副平静的样子。她似乎能预知一切,永远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乙姬朝一骑招手,让他随自己来。她为一骑推开紧急处置室的大门,正在准备器械的远见医生回过身,看见总士的瞬间她眉目间笼罩的忧色变得更浓,几乎要化为实质。她并没多说什么,只让一骑把总士放到处置台上。
总士呼吸急促,但每口气都像卡在了喉咙里,并没真正进入胸腔,胸前的起伏小之又小。他没有□□,甚至没发出一丝声音,和平时一样安静。他把全部的力气都用来维持意识,他还有事要办,不能就这么昏过去。
从乙姬出现的那刻起,总士就始终盯着她,眼珠一错不错。乙姬叹了口气,拉上了胸前沾着血,傻呆呆地站在一边的一骑,又冲总士眨了下眼,把人拉走了。总士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合上眼,一直紧绷着的脖颈一松,头重重落了下来。
乙姬把一骑拉进了旁边的检查室,一骑被她带着坐了下来。乙姬平视他的眼睛,一骑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金色,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乙姬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声道:“总士醒来后摔了一跤,撞到了伤口,被刚回来的你发现,然后送到了医疗中心。你被吓得不轻,远见医生给你注射了舒缓剂和镇定剂,所以你睡着了。”她等了几秒才挪开手,掌心下一骑的眼已经合上了。
远见医生将总士的衣服剪开,露出被血浸透了的纱布。总士的耳边是咔嚓咔嚓声,他有些可惜这件衣服。他常服不多,这件还是一骑辛苦帮他找出来的,就这么报废了实在可惜。远见医生不发一言,很快清理并重新缝合了伤口,脱了臼的关节被她推回原位,总士又听见一声轻响。最后一层绷带被固定好的时候,远见医生叹了口气。她将台面清理干净,帮总士平躺下来休息。
“又麻烦远见医生了,谢谢。”总士声气微弱,但还是撑着精神跟远见医生道谢。
“你瞒着自己的伤势,不想因为这个影响和特战队的关系我能理解,但你再这么伤下去就谁都瞒不住了。”
“抱歉。以后会小心的。”总士额上的冷汗不减反增,显然麻醉的效力已经减退。
远见医生为他擦了擦冷汗,“能用的麻醉都用了,最大剂量……”
“没事,过会儿就好。”总士微不可闻地应了声,冷汗滑进了眼睛里,他艰难地眨了眨眼。
远见医生愁得不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从储藏药品的冰箱里拿了一个贴片。近乎透明的薄片贴在了总士后颈肿起来的腺体上。“结合热期间向导的知觉会特别敏感,止痛药的效果也会大大折扣。给你贴了舒缓剂贴片,和以前一样,透皮吸收,一会儿就没了。”她沉默了下,接着道:“……躁动期拿它压一压还行,但现在你的结合热已经开始了,你们契合度又太高,这种人工制剂对你而言勉强只能算安慰剂。”远见医生又叹了口气,帮总士擦去了额上的冷汗,“聊胜于无吧。”
总士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汗珠层出不穷,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千鹤看了眼输液架,把补液的速度又调高了些。
推门声打断了总士的话。“辛苦千鹤了。我来照顾总士,你先回去休息吧。”乙姬笑着看向千鹤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
“你……他的情况……”千鹤困惑于她为什么还能笑出来,但转念想到这三个人太特殊了,也许只是有什么她不知道。
“我知道,总士没事的。千鹤现在不用担心。”乙姬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看着那双眼睛,千鹤说不出反驳的话。她嗯了一声,把药和用药说明放在桌子上就沉默着离开了。
只剩兄妹二人的紧急处置室内一片安静。
乙姬绕到总士左侧,狰狞的伤口被雪白的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都看不见。
“总士再这样会变成塌肩膀哦。”乙姬调侃了一句,话里却没有笑意。
“是我的错,没控制住。”总士声音虽小,但语气坚定。
“总士这么护着他,他会长不大的。”乙姬紧接着道,面色淡了下来。
总士毫不迟疑地回道:“他已经长大了。”
“那为什么让我封住他的记忆,不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逐渐紧绷起,眉头也渐渐靠向中间。
“没必要,是我昏了头,把他拉下了水。他要是记得细节肯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总士的声线无波无澜,“没必要让他背这种心理负担。”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两个人的事,后果要你一个人承担?”
龙宫岛的r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它在维持岛内生态的同时,也能压制哨兵、向导的某些生理反应,让他们尽可能地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困扰着岛外已成熟的未结合的向哨的结合热在龙宫岛上依然会定期出现,但变得不温不火,成了和感冒一样只让人有些困扰的存在。只要不出意外,没有向导的哨兵不会因为精神图景受损陷入疯狂,没有结合的向导也不会因为无力支撑情绪屏障而日夜难安,英年早逝。但这种压制是有极限的,岛核没法把向哨的特性完全排除,就像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一样,只要还是人,就逃不开这一关。对于向哨而言,遇上契合度极高的人,引发结合热是必然的。
总士偏过头看她,一直半合着的眼睛也睁开了,“因为如果没有我,他连外放信息素都难。”
兄妹二人罕见地针锋相对,一句接一句的话让屋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乙姬深吸了口气,压下了不断上扬的语调,忽然平静道:“你恨我当年让他去救你。”
总士瞪大了眼,忽地坐起身,整个人都晃了下。他急喘了几口气,颤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哥哥不敢承认么?”乙姬眼里闪着水光,嘴角却倔强地勾着。
总士托着胳膊坐到床边,“承认什么?我本来就没那么想!只是就事论事!”他语调也高了起来,灰紫色的眼睛里像着着一把火,把乙姬笼在其中。
乙姬直直地回望他,不躲不闪,肩膀的线条却硬得像石头,和她哥哥如出一辙。
房间里突兀地再次安静下来,两人之间看不见的弦崩得死紧。凝滞的空气仿佛生出了尖刺,每吸一口都刺得人生疼。
总士忽然垂下眼,不再与乙姬对视。他呆坐了半晌,坐在床沿又往前挪了挪。总士极力掩饰着腿部的颤抖,结合热发作起来对健康的向哨而言都是件极耗体力的事,他没有哨兵信息素的安抚,像被架在了火上。被炙烤着的身体不断叫嚣着,却没有独属于他的那个人为他纾解这种灼热。相比之下,肩膀上的伤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成了让他保持清醒、维持理智的救命稻草。
总士想站起来,但他的腿并不听他使唤,他只好尽力压榨着每块肌肉里残存的力气,慢慢半跪在了乙姬面前。他抬起头看向乙姬,乙姬却偏过头,不再直视他。她的嘴抿成了窄窄的一条线,两腮微鼓,似乎正死死地咬着牙。总士轻叹了口气,用唯一能动那只手把她的头轻轻扳正。乙姬看见总士目光里的火已然熄灭,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片波光潋滟、清冷平静的海。她被那双眼里的包容和宠溺戳中了心窝,委屈和酸楚倾泻而下,夹着经年的沉疴与眼里的雾气一起漫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总士把她拉进了怀里,“是我鲁莽行事,让你不安了,对不起。”
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汹涌而出,乙姬终于嚎啕出声。
总士抖得不行的腿已经缴械投降,他不得不跪坐下来。他身子歪斜着,受了伤的肩支棱在一边,另一侧抵在诊疗台上,勉强撑着自己不倒,看起来像个被主人丢在墙角的破木偶。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松开搂着乙姬的手。那削薄的身体在他掌下微微颤动着,细瘦的身体似乎一掰就断。但就是这样一个纤细的少女,承担着整座岛的运转,为这两千多人支起了一张保护伞,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每每想到这些,总士都觉得分外心酸。
乙姬想钻进这个分外狼狈的人怀里,这里让她觉得既温暖又安全,能为她挡去苦难、平息疼痛。但她知道,总士和自己一样,他们都在荆棘遍地的荒野里拖着镣铐踽踽独行,满身烟尘。她不能把一切都压在这人身上。
乙姬把脸埋在总士混着血腥气和药味的衣服上,用那和主人一样狼狈的衣服蹭了蹭眼睛。“总士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明明是我在任性地发脾气。”
“这是妹妹的特权啊……”总士低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也想让总士有能任性的对象和机会。”
总士一愣,忽然眉开眼笑,“我已经有了。谢谢你为我留住了他。”
“他那么好吗?能让你为他拼命……”乙姬的声音闷闷的。
“嗯。”总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一骑用命换自己回岛这样的事在一骑心里可能都不值一提。而总士背负了太多责任,如果易地而处,他很难像一骑那样义无反顾。平心而论,是他亏欠一骑才对。
乙姬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从总士怀里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我会保护你们的,还有大家。”
“我知道,”总士回望她,轻轻抚上她的头顶,“我也是。”
“普通兄妹会吵架,我们也逃不过。”乙姬忽然破涕为笑道。
“是啊,都是人……”总士放开乙姬,向后靠在台子上,也跟着轻笑出声,“吵架也是沟通的一种方式。”
“总士要回去了?”虽然是问句,但乙姬却用了陈述的语调。她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
“嗯,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搞的尽人皆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总士不自觉地闭了闭眼。
“抱歉,帮不上什么。”看着总士再次急促起来的呼吸,乙姬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岛核和r不仅能压制结合热、降低哨兵的五感的敏锐度,还能抑制向导们的感知能力,让他们无法读心,最多只是对周围的情绪变化比常人更敏感。向哨被人类社会排斥的大部分问题都被岛核消解了,在这里他们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龙宫岛因为有岛核乙姬、有r才成了他们的乐园。
岛核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根本就在于龙宫岛上的人们大多接受了festu子的改造。改造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年长的人受年龄和技术问题的限制,改造的程度稍少,在特制的医疗舱里睡上几天就行。出生在岛上的孩子们则在胚胎时期就从基因层面做了修改。改造一般注入的是festu因子,而总士接受的是星核因子的改造。星核比普通festu一级,是和乙姬同等的存在。乙姬的力量有限,没法像压制其他人一样压制有同等级因子的总士。
“怎么会,没有你麻烦就大了。”总士不想让自己被引发结合热的事闹得尽人皆知,他和一骑会怎样从他回岛的那刻就已明了了,中间横生出的枝节不但改变不了什么,还会让人徒增烦恼,没必要。
总士缓了缓,接着道:“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错。给我几分钟喘口气就好。”总士把头也靠在台子上,冷汗随着他的动作滑下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冰火两重天,骨子里烧着足以焚金化玉的火,皮肉却被浸在千年冰潭里。他的思维一片混乱,不愿回首的过往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如跗骨之蛆般在他身上食肉寝皮。
“让一骑送我回去,别让人看……”总士的意识被沉重的记忆吞噬,他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总士的脾气硬起来的时候,多少牛都拉不回来。乙姬叹了口气,等补液流完才出门去叫一骑。
失去意识的总士被迷离的乱梦扯进深渊,别人的经历和自己的记忆混作一团。总士觉得自己像被粘在蛛网上的小虫,被迫看着过往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重现。
他看见创立了alvis和龙宫岛的先驱们为了活下去,剑走偏锋,动用了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改变了灵魂寄居的躯壳。人类的世界因此将其视为异类,将他们从自己的族群中驱逐了出去,即便他们的灵魂未曾改变,也依然以人类自居。
先驱们自此偏安一隅、漂泊徘徊在世界边缘的艰难求生,并希望能将人类的文明传承下去,哪怕只是作为这个种族存在过的证据。然而龙宫岛的存在让人类世界的掌权者夜不能寐,他们觉得龙宫岛心怀鬼胎,龙宫岛就必然包藏祸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当得而诛之。festu势汹汹,岛外的同胞磨刀霍霍。为了活下去,先驱者们选中了一个孩子,将他钉在十字架上,代替虚无缥缈的亿万神祇餍足群魔。那孩子接过了别人为他编织出的命运之线,和身前身后的无数人一样,用血肉之躯铺就了这座岛通向未来的路。
祭品被教导着要无条件地奉上一切,楔进身体的钉子刻着责任二字,和骨肉长在了一起,痛觉也变得麻木。胸怀利刃的孩子找不到自我和方向,牵住了恶魔的手,向深渊迈了步,走前还心心念念地想带上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可惜宝物有灵,被他身上群魔的影子吓跑了,只给他留下了道伤口。
献给神的祭品先引来了魔物,指向敌人的剑第一次见了血,血却不是敌人的。计划被打乱,祭台就此坍塌,献祭的人伏下身体,苟延残喘。然而仪式已经开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能将祭品换了个姿势摆在废墟上,祈求上苍垂怜。
孩子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惊醒,在淋漓的献血和无比真实的疼痛中尝到了活着的滋味,收回了迈向深渊的脚。他如获至宝地抓着那条疤,像抓着救命稻草,满心欢喜地想跟叫醒他的人分享自己的新发现。但他的宝物被愧疚磋磨得光泽尽失,避他如蛇蝎,他也只好知情识趣地远远退开。
敌人虎视眈眈,仪式尚未结束,他摸着自己仅有的伤疤,拖着融进骨血化为锁链的钉子,破釜沉舟地将自己打磨成无双利刃,准备殉了这命运和世道。他心中并非毫无怨怼,只是来这世上一遭谁不是受尽苦楚,他既然在疼痛的祝福中选择了品尝活着的味道,就没道理不遭这份罪。
一路走来,他看着叵测的命运夺走了他的宝物,看着无数人来了又去,他把自己熬成了一副枯骨,被压在命运的铡刀前引颈就戮,那刀却卡在了半空,迟迟不落下来。只是等着也罢,他看得见自己的结局,又不缺耐心,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谁知天不遂人愿,这一耗竟耗到刑架旁不知何时落地生根的柑橘树抽条长大,开了花。
那清甜香气动人心魄,勾得他神魂颠倒,让他生出了非分之想。祭品怎能有想法?绑在他身上的锁链终于显了神威,上面长出了尖刺,下面扎进了祭坛,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动一动,尖刺就叫他清醒点,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他肉身虽不能动,心却从祭台飘回了人间,被他亲手掐死的贪嗔痴与在灰烬中重生的心一起活了过来。
曾经如止水的心荡起涟漪,搅乱了一池清影,柑橘的香味也随之消散。他愕然发现让他如痴如醉的柑橘树只是镜中影、水中月。局势危如累卵,周围敌人环伺,他却生出了私心,曾经的利刃锋锐不再,前路被浓雾所笼罩,只剩一片空茫。
时间不可倒流,命运无法逆转,走过的路不是退回去就能当没走过。
总士看着梦中光怪陆离、真真假假的画面扭曲了命运的□□,荡出了不同的涟漪。他看那孩子一次又一次被推上祭台,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
黑雾中小小的背影不曾挪动半步,执拗地站在祭坛上与他对视,永远紧绷的肩背勾出一道凌厉的线,轮廓似曾相识。
总士身心俱疲,厌倦地不想再看眼前他永远看不透的黑雾。
然而正在此时,翻涌的黑雾被压了下来,压住它的东西遮天蔽日却轻若无物,甚至还带着点儿暖意,让人无端想起冬日雪地里洁白的鸽翅。总士的眼皮勉强撑开一条缝,他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半扇翅膀覆在他身上。
他慢慢合上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一骑抱着总士上楼的时候。乙姬已经先回去了,顺便带走了因为被吓到所以聒噪个不停的小操。
这是他们的新家,总士却以这种方式第一次进来,一骑多少有些遗憾。不过他肩膀的伤口裂开了,没被留在医疗中心已经是万幸,一骑不敢奢望别的。
被褥已经铺好,一骑轻轻将人放下,盖好被子。最近一直呆在精神图景里的豆豆忽然现了身。它没有实体化,金雕身形若隐若现,巨大的翅膀微微张开,将总士笼在了身下。它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将头收到翅膀下,安然地睡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堪堪碰到被撩过头顶的总士的发丝。阳光洒在浅褐色如瀑的长发上,像撒上了金粉。一骑小心地捧起它们,慢慢低头,将唇轻轻印在其上,像虔诚的教徒亲吻主教的权戒,又像忠诚的骑士亲吻王的袍角。
他过去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片朦胧,只剩下大概。一骑知道有人动了手脚,还知道对方故意给他留下了蛛丝马迹。能这么做的人寥寥无几,好事不需要瞒,坏事无非那几种,他愿意为他费心,一骑自然不能辜负。无论是哪条路,只要是总士选的,他就能毫不迟疑地走下去,义无反顾。
一骑虚虚半握起拳,将染上他体温的发丝抓得紧了些,蜷在总士身边合上了眼。
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也不想干,哪怕天塌地陷都不想动一动。
他握着他的全世界,已经别无所求,可以安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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