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士大概知道小操的想法。这家伙的嘴从来不闲着,每天不是吃个不停就是说个不停。想了解他的动态不用多麻烦,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能自觉主动、事无巨细地报告得清楚。总士看着他在饭桌上从说得多变成吃得多,近来更是连发呆都学会了。这情况一骑也跟他念叨了很多次,总士都压着没让一骑主动提,想等时机成熟。虽然小操本质上是只festu很多时候就是个缺乏常识的碍眼灯泡,但从他跟一骑没完没了的撒娇和在自己面前乖顺的模样就能看出来,他的灵魂对人类世界适应良好,智慧更是半点儿不少,与阅历未丰的人类少年并无二致。少年人的心思细腻又飘渺,若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别人就紧巴巴地追上去问,也许会适得其反。
“他怎么样了?”总士走到医疗舱边,平静地看着甲洋呆滞的脸,红色的液体和弯曲的透明视窗扭曲了他的面目,让甲洋看起来愈发诡异。
乙姬沉默着,没说话。
甲洋已经被同化了很多年,虽然医疗中心从未放弃,但在治疗甲洋方面他们几乎没有进展,而从他身上获得的数据却促成了新型抗同化药的研制,这使法芙娜驾驶员们的搭乘时限大大延长。对甲洋而言,时间越长个体意识存在的可能性就越小。乙姬能感觉到他在滑向festu世界,她持续不断的呼唤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乙姬甚至给羽佐间翔子开了特别权限。翔子是甲洋的心上人,虽然他都还没表白,但他是为了救翔子才落到如此境地。翔子事后才知道甲洋的心意。少年的情意像一朵羞涩的花,含苞待放,尚未来得及向喜欢的人展示自己,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掀翻在地,零落成泥。甲洋的时间定格在了多年前的战场上,被困在时光里的人不止他一个。从翔子撕心裂肺地哭倒在医疗舱上的那天起乙姬就知道。然而他们都没能留住甲洋渐行渐远的脚步,只有“无”的世界太过强大,她们的声音又太小,隔靴搔痒,终究无济于事。
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总士也不纠缠。这世上留不住的东西太多,尚需保护的更多,他们只能尽力往前看。
总士把越发不安的小操拉进怀里。他整个人僵硬得很,平日里挺直得像插了钢筋的背脊弯不出柔软的弧度,抓小操的动作更像老鹰抓小鸡。他其实觉得这个动作尴尬又做作,但手已经不听使唤地伸出去了,大脑也只能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被一骑吐槽“不器用”的脑子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人的方法,只能祈祷这个别扭的拥抱能管点儿用。
小操被总士拉进怀里,背靠在他胸前。咚咚的心跳透过皮肉、衣服传过来,让小操恍惚觉得自己也有了心跳。他飘忽、恐惧的心神被拉了回来,双脚也踩在了坚实的地上。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总士绞尽脑汁,只凑出这么两句。
“……嗯。”
总士顺着小操的视线,在墙角处的黑桶上扫过,“只要处理得当,并不会走到那一步。好多东西都是以防万一而已。而且,龙宫岛是个讲道理,又温柔的地方。”总士停顿了下,正好是一声叹息的长度,“岛上的伪装和反侦察水平其实已经非常高了,这里之所以会被festu现是因为我回应了festu召唤。我们本来应该能休养生息十几年,待准备充分后再迎接大决战。可惜功亏一篑……可以说,现在局面这么糟是我造成的。”
“哥哥!”乙姬忽然开口,表情是少见的不满。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总士抬手阻止了,“个中原因比较复杂,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确实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如此简单粗暴地撕开陈年旧伤,这样的事总士也是头一次干。他一贯沉稳的心错跳了两拍,好在没人发现。
“我和乙姬都不算完全的人类。乙姬就不说了,我的基因里被融入了星核的片段。我能引来festu是因为这个修改。岛原本想让我当核,后来阴差阳错,乙姬成了核。我还曾经被当成诱饵转移festu人类军的视线。对岛而言,这算……得失相伴吧。”总士沉默了半晌,接着道,“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带你回岛是因为你太特殊了——亲近人类的纯粹的festu你的存在证明了龙宫岛汲汲以求的目标不是虚妄。我们希望从你身上找到与其他festu甚至是北极星核和平共存的契机。即便从这个角度讲,龙宫岛也会尽可能地保护你,而非伤害你。”
“……所以,只是因为我有用,才这么对我吗?”温热的液体滴在总士的手上,抓着他胳膊的手却没有放松。少年的眼泪流得无声无息,那是他心里满溢而出的惶恐与悲伤。
总士收紧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你觉得呢?一骑是怎么对你的?还有乙姬、我、远见医生,等等其他人。而且,如果只是保护并研究你,把你放在医疗中心也一样,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让你去上学、放你在岛上乱跑?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我们有意为之,只是为了拉拢你。但怀疑的尽头是虚无,如果以这种态度面对每件事,生活就太痛苦了。即便真怀疑也该怀疑乙姬,她不光有立时决定龙宫岛生死的力量,还有alvis无法掌控的自己的想法,她才是最大的威胁、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小操的眼泪落得不那么急了,一骑身边食物的香气,总士笨拙的关心和叮嘱,和乙姬在后山树林里的探险,午休时同学们爽朗的笑声,还有远见医生给他带的零嘴,立上阿姨给他做的衣服……桩桩件件从他眼前闪过。小操虽然刚刚变成人,但结合他从自己的核那里继承来的零散的记忆,如此多的细节和心里暖暖的感觉似乎不是假的。而且,若大人孩子都能挖空心思到这种程度,那他被骗似乎也不冤。
“你在岛上的处境微妙,这是事实。你会害怕、会有顾虑也无可厚非。但如果这么想的话,我、还有乙姬,甚至这座岛上的每个孩子都可以说是处心积虑的产物。我之所以接受了更加激进的基因改造是因为我父亲,也就是皆城司令决定制造一个岛核。其他孩子接受的基因改造让他们具备了驾驶法芙娜的能力。龙宫岛受外界诟病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自己活命把孩子送上战场’。相比之下你还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周围的人也对你真心以待,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总士忽然想到他上次跟皆城司令进行父子间的对话大概是他十岁的时候了。他们之间除了工作没什么可谈的。这么看他还不如小操。虽然有血亲,却……
总士猛地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好歹止住了他忽然脱了缰的思绪。他掏心挖肺地解释,想让小操好受点儿,却忘了自己早把这些鸡零狗碎埋进了心底,任它们在地底腐烂。那地方野草蔓生,长了不知多少茬儿,掩盖了下面狰狞的面目,他也早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抛在了脑后。直到今天他意外一铲子挖下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看,你有的也许是别人求不来的。”总士清了清嗓子,把血腥味咽了下去,“而且,最初相遇时的情况可能很复杂,但之后遇见的人、产生的羁绊却可能是好的,它们都是拉住人的绳索。对我而言,一骑和乙姬就是这样的存在。有些人的处境仔细想来可能和你差不多,甚至更惨。龙宫岛上还接受了不少人类军的士兵,他们的船攻击了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岛还是接受了他们。你不是一个人,换个角度看问题可能能让人好受不少。”
很多时候人们被命运压得抬不起头,就觉得命运不公、天妒英才,才让自己成了天下最惨之人。其实翻翻书就知道,无数人在很久前就经历过这些。那些当时他们认为的天塌地陷,可能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小水坑,只是人们被心中的怨愤蒙住了眼,没给自己找一条绕过去或者跳过去的路。
小操偏头看总士,却只看到了他锋利的下颌线,那是他就着命运这座大山给自己打磨出的线条。小操明明心里已经软成了一团,喉咙口却仍堵着一块大石头,他的嘴不受控制道:“那也是因为你是人,至少你体内是人的部分比我多,他们才能原谅你和那些人,接纳你们。”
“说得对……抱歉,我不会安慰人。我没做过调查,没有证据,没法说你的观点是错的。但即便真是这样,你又能如何?你不能忽然变成人,离开龙宫岛也会死,这么看来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归处了。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接不接受,它就在那。就像没人想驾驶法芙娜,没人想上战场一样。有时候是命运选择了我们,不是我们选择命运。”
总士在心底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虽然现在你没有同类觉得很寂寞,不过也许你以后就能遇到了。就像……就像你的星核是你见过的第一个想独立存在的星核。这样的存在少之又少,但你还是遇见了乙姬——另一个有自己意识的核。这样跨越了种族边界的存在,或者和你一样纯粹的、生出自己想法的festu许在未来等着你呢。说不定你本身就是那个可遇不可求的契机。”
“但万一遇不到呢,万一再也没有了呢?那我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了……只有我……”
“是啊……概率太小了……所以我们也只能想办法接受现实,想办法让自己好过点儿。不过……一骑不在的那段时间我也以为那就是最后了……谁能想到还有现在呢。奇迹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们能做的不多,只能把能做的做好。”
“人类真是太麻烦了……有时还会很难受……”小操转了个身,把脸埋在了总士胸前,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总士拍了拍他的背,“确实……那小操想放弃人类的身份和生活吗?”
小卷毛在他胸口扭了扭,“我想听总士讲故事,一骑做的饭超好吃,和乙姬一起玩儿也很开心……”
小操从开始上学起,正经知识记住的不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学了不少。他不知从哪听说孩子晚上睡前都会听故事。小操平时常把“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挂在嘴边,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没说过这话。不仅如此,他还会拿自己刚变成人没多久说事,哼哼唧唧地跟一骑撒娇说要听故事,书他指定。一骑向来不怎么拒绝人,更愿意宠着时常跑来跟他黏糊的小操,结果那天晚上总士在主卧等到了将近十二点还没等到人。敲了小操的卧室门进去一看才发现这始作俑者听得精神百倍,一骑举着《安徒生童话》困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还被他纠缠着不让走。结果显而易见,总士带走了人,小操第二天中午的便当也被他不留情面地取消了——因为一骑早上要补觉。后来在小操惨叫声中睡前讲故事环节才勉强被保留了下来,但讲故事的人换成了总士,书目也要由他来定。自那以后,总士每天晚上都会拿着《人类通史》或者《经典战役集锦》之类的书准时来小操房间报道。小操的睡眠质量也因此得到了质的提升,一般五分钟之内就能鼾声大作,再也没作过妖。
一直保持沉默的乙姬抚着医疗舱开口道:“最开始的时候,拉住我们的都是这些小事。追求自由公正之类的天下大义不是不对,而是太遥远了、虚无缥缈,做不了扎进地里、定住我们的根。从脑波等数据看,甲洋作为人类的存在已经检测不到了。我们救他当然因为生命很宝贵,能留住的一定要留。但即便那个存在不在了,我们也舍不得让他离开,与他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的人们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与羁绊。所以龙宫岛特意为甲洋重建了这个地方,等着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许能找到什么办法把他带回来。”
“小操最近沉默了很多,一骑也很担心。”总士看着小操头顶的发旋,“是觉得孤独了吗?因为世上只有你是像人类的festu”
“……嗯。”小操又在总士怀里蹭了蹭。
总士轻叹了口气,“这个星球上大多数的存在都是孤独的。比如,不管人还是动物,都要独自面对出生、死亡。有时候、有些事别人确实帮不上忙,只能我们自己面对。”
“我倒觉得,小操可以换个思路,你自己把这些定义扩大一点,这样我就是你的同类了。”乙姬说着,看见小操从总士怀里抬起头,“甚至和只有躯壳躺在这里的甲洋相比,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更多。只要你愿意,龙宫岛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同胞。”
“……同胞?”
笑容终于又回到了乙姬脸上,“嗯,对人类而言血脉相连的人就是同胞,同一个国家或民族的人也是。现在没有国家这个概念了,不过我们都住在龙宫岛上,而且身上都有festu部分,说是同胞合情合理。同胞之间彼此支持、相互守望,这是让龙宫岛得以存在至今的秘诀哦。”
“我们没法给你一个和你一样的存在,让你不再因为这个觉得孤独。不过如果你想让人陪陪你的话,我们一直都在。”总士学着一骑的样子在小操头顶上轻吻了下。他业务十分不熟练,一口下去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乙姬看着总士的动作眼珠都快瞪下来了,一骑有这种待遇就算了,现在小操也能受此优待让她心里十分不平衡。乙姬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语气,接着道:“重新定义自己、改变想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从来不是简单的事。不过你时间充裕得很,可以慢慢想。想不通也不必着急,也许答案在未来,只要耐心地等着那个契机就好。”她说完就把小操拱到了一边,自己贴到了总士怀里。
上一秒还在享受温情抚慰的小操突逢此变,如何能善罢甘休。他上前半步,重新挤了回去,把乙姬拱得往右栽了半步。乙姬毫不犹豫地一脚跺在小操的脚上,小操嗷一声惨叫出来。总士一个眨眼的功夫,刚还满嘴同胞、互相照顾的两只已经火速内讧、剑拔弩张,准备在他眼前大打出手了。
总士的眉头跳了跳,感觉一年份的温言细语已经耗光,正想让他们体会一下什么叫残酷的爱,门就再次滑开。三双眼睛一齐向外看去。
“啊,大家在这里聚会不带我,我要伤心了。”一骑说着走进来,探身抱住了总士。两只小的被他和总士夹在中间,四个人挤作一团,“一家人整整齐齐,亲亲密密。”三人间的刀光剑影被一骑温暖的拥抱化解,瞬间烟消云散。小操不再跟乙姬抢位置,亲亲昵昵地靠进了一骑怀里。趁两小只没注意,一骑踮起脚,行云流水地倾身吻了下总士的左眼,然后自然而然地把头架在了总士肩上。总士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猫,弓起的背也软了下去,连肚皮都亮出来了。
果然一骑才是终极大杀器啊——岛主乙姬通过墙角的摄像头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再次在心中感叹。
“cdc通知我去波莱埃里奥斯号上与你们汇合,我反正也没事,就先来这边了……正好也来看看甲洋。”一骑松开环住总士双臂,转向了医疗舱。
“这么久才来看你,对不起……”一骑喃喃。他声音温柔和缓,眉头却轻轻蹙着。他和甲洋看着海,说要离开龙宫岛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学校相处的种种仿佛就在昨天。而眼下,他们都已面目全非,一个可能已经跨过了存在与无的地平线,另一个也已跨过了半只脚。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一骑看着昔日好友空洞的脸,不自觉地在心底叹道。他扶在医疗舱上的手上忽然生出了几簇绿色晶体。那绿色比他们见惯了的同化晶体颜色要浅,但这细微的变化被惨白的灯光掩盖住了。
“一骑!”总士的心脏几乎停跳,他一把拉过一骑,将人拽离了医疗舱。一骑被拽得一个踉跄,一脸茫然的表情被总士的呼唤打破,他回过神来的同时,手上生出的绿色晶体瞬间碎成了粉末,很快消失了。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总士抓着一骑胳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吵闹得吓人。一骑后知后觉地翻过手,看着空空如也,毫无异常的掌心。
惊讶的神情在乙姬脸上一闪而过,她沉默地看着总士和一骑。刚刚亲密的关系似乎一下又拉远了,她又成了那个观察者,无悲无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骑……”小操有些惊慌地握上了一骑伸在空中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他睁大了眼,豆大的泪珠划过他碎裂的表情,扑簌簌地落下来。一骑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掏手绢一边把小操搂进怀里安慰。
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声也惊醒了总士,让他从铺天盖地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他以为一骑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没想到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
一骑能将理论上只能通过sein发挥出的同化的能力直接用出来,这几乎和festu样了。他的身体里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已经无以为继,龙宫岛上r的力量越发明显。然而他毕竟不是festu当他的□□彻底支撑不住,他就会和同化末期的人一样,被晶莹剔透的绿水晶穿透心胸,化成一簇昙花一现的水晶花。
“别哭嘛……还有时间,不会那么块就消失的。”一骑也意识到了这点,表情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比起这个,更让他揪心的是这个他一直想藏久一点儿的真相毫无预兆地暴露在了总士面前。
他不想让总士费心、伤心,还有小操……想到这儿,一骑心里忽然掀起了巨浪,将他平静的心绪打碎成了千万块。他眨了眨眼,想抚平眼眶里热辣辣的感觉,汹涌而来的泪意却不减反增。一骑将避开总士的视线放回了他身上,本能地从总士那里寻求支持。
总士唇角微微上翘,笑得有些艰难。今天他不听话的不只是舌头,连嘴角也失去了控制,总想往下坠。总士抚上一骑的脸颊,将他带向自己,在他眼角落下一吻。愧疚几乎将总士淹没,身不由己四个字把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心脏也跟着缩成一团,痛得痉挛,连跳动都迟滞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然而那只是幻觉,他还好好地站着,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他用冰凉的唇舐去了一骑眼角滚烫的泪,“我会陪你到最后。”总士翻遍全身、倾尽全力,发现除了压在背上的责任,他竟一无所有,连这具身体都不属于他自己。他能给他的不过这一句不轻不重的承诺。
“嗯。谢谢。”一骑泪盈于睫,却笑得灿烂,“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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