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众人也就渐渐没有掩饰和架子,卢川说得高兴了,甚至放言道:“其实老子知道他活不了,早看他和他们那一群人不顺眼了,明明就是个没落贵族,偏得了陈丞相的青眼,要说起来,明明陈丞相是你们陈家人——陈家人也看不过眼去吧,要说起来,你们还得谢谢我呢……”
陈宴垂眸浅笑,只做醉酒之态,余光却去瞄霍平生,却见霍平生摇摇晃晃地起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把陛下赐下的短剑。
她心里不免吓一跳,霍平生却没往他们这个方向走,而是往门口走了。
卢川拉了下陈宴:“看谁呢,她是谁?”
陈宴道:“是我小妹,带着来长见识的。”
卢川笑道:“来漠北刀口舔血有什么意思,还是在京里好,顶多先去郡上做几年吏官……做胥吏也不差的,油水多。”
陈宴望着霍平生的背影:“正有此打算。”
霍平生出了门,走到夜色中去了。
一走到暗处,霍平生脸上的醉态便消失了大半,她其实没喝酒,都是用水假装的,也因此,忍住愤怒花了她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以至于手心已经被指甲印出了深深的痕迹。
但大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她的目光在夜色中逡巡,很快找到了吸引她出来的那个人,对方是个矮小的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只下巴上有一点小胡子,刚才在宴中,所有人都看起来兴高采烈,只有他缩着身子不敢说话,其他人也是一副看他不满的样子。
于是只喝了一会儿酒,对方酒被赶出了土楼,霍平生跟着他出来,见他一瘸一拐走到了矮墙底下,霍平生躲在阴影出,见他四处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挪开了一只小缸。
夜色如浓墨一般深沉,霍平生并看不清那小缸下面有什么,但在对方矮下身消失之后,她便知道了,那里是有个洞。
霍平生瞪大了眼睛:逃兵?
本朝律法对逃兵的惩罚是很严重的,对方被抓回来之后,不仅自己会按军令被杀,悬尸辕门,三代亲属亦会被发配为奴,甚至连同队的士兵都会一起被杀。
霍平生自然不愿见这种事发生,便也过去了,却见墙下有个小小的洞口,狗洞一般大,她矮身下去,因身材还算瘦削,堪堪过了。
一出来,眼前便是与天空连成一片的戈壁,漠北的风卷着黄沙吹到脸上,举目四顾,四野茫茫,然而眯着眼抬起头来,便是一弯新月斜斜挂在天空,满天星辰如闪着涟漪的河流。
漠北是很美的。
霍平生的脑海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在夜色中颤颤巍巍跑着的人影,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她,跑得飞快却跌跌撞撞,霍平生连忙追了过去,大约是因为她身长腿长,只几步便追上了,她一把将那人的手背在伸手按在沙地里,沉声道:“还跑?”
对方忙道:“我没、没跑,我是发现了军情。”
霍平生道:“若有军情,为何不上报,反而自己半夜趁所有人酒醉偷偷跑出来?”
“这、这……小将军,我真没骗你,不信你随我一起去看。”
霍平生一把将他拉起,抽出剑来抵着他的腰:“好,走,你叫什么?”
“小的……小的叫葛同。”
“你在营里和别人关系不好么,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葛同小声道:“我从前是霍中将那一军的,那日因为受了伤,没能去……”
“就因为这?”
“……您是陈家人?”
霍平生挑眉:“这跟是是不是陈家人有什么关系?”
葛同不说话,霍平生便道:“我不是,我对陈家没什么好感。”
葛同小心翼翼地瞧了下霍平生,大约是判断了一下她说的是不是假话,霍平生不耐烦道:“别给我拖拖拉拉的,小心我把你带回去就说你是逃兵。”
葛同忙道:“我只是给霍将军祭了几杯酒,被发现了而已。”
霍平生几乎一下子就心软了,并且对眼前的人有了别的看法,但她没表现出来,只冷笑道:“哼,无聊。”
葛同小声嘟囔:“霍将军是好人……”
这么说完,他嘘了一声,压低了身子,霍平生也压低身体,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突然之间,风声中传来猎猎响声,听起来像是厚重的布料被风吹响,霍平生越过沙丘望去,见远处阴影重重叠叠——是驻扎的帐篷。
其余便看不清了,太远,也太黑。霍平生压低声音:“你怎么确定这是鬼戎的帐篷?”
葛同道:“他们养战马,有兵器,有粮草,一看就是军队……”
他一顿,下定决心一般地说:“这是柯蓝微的军队,上次霍将军打得就是他们,他们本来准备趁我们不备袭击龙首塞并夺下龙首塞的,没想到被霍将军发现了。”
霍平生目光灼灼,望向帐篷,在心中轻生念:柯蓝微。
“所以……霍将军确实立了功?”
“那自然,是大功。”
“为什么叫柯蓝微,姓柯?”
“他们有另外的读法,只是鬼戎的人都不会写字,所以要是要写字,就要用魏字。”
“好,柯蓝微。”
她恨不得立刻冲到主帐篷斩下柯蓝微的脑袋,但因为知道不行,便冷静道:“我们回去吧。”
葛同“哦”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霍平生低头看他:“怎么了?”
葛同道:“你要告诉卢将军么,他不会信的,除非打到门口,他都不会信的。”
“所以你才准备跑?”
“没、没有,真没跑。”
霍平生笑了下,道:“没事,我不告诉卢川,我去告诉别人。”
她带着葛同回到龙首塞时,天还未亮,塞中除了少数站岗士兵,人仰马翻,可以想见如果此时鬼戎来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立刻去找陈宴,说明了情况,陈宴便掏出令牌给她,叫她快马加鞭,将事情告诉英国公,但临行前,她却又塞了一封信笺给霍平生,说到达云阳城之后,可以先去找北梁侯宋霖,将这信交给宋霖。
霍平生疑惑:“北梁侯,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她盯着陈宴,见陈宴脸上似乎更红了些,却板着脸道:“我自然也做了一些事,你别管了,照做就是。”
霍平生让两匹马驮着她换着跑,在晚上回到了云阳城,立刻先前往宋家。
她到宋家门口,本来还在担心要怎么开口,那门房却立刻喊来了管家,管家又立刻将她带进了会客厅,霍平生在会客厅见到了北梁侯。
对方穿一身黑衣,身姿颀长,神情似笑非笑,虽名声不显,但只看样子,却是个颇有气势的女君,在展开信笺之后,对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随后道:“我明白了,我会见机行事的。”
她望着霍平生,又问:“陈将军还说过什么么?”
霍平生摇头,宋霖便道:“那我嘱咐你一句,你可别告诉英国公见过我的事,若今日……那就还不到时候。”
霍平生一头雾水地盯着她,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但她毕竟还有事,就连忙回营,将塞外有鬼戎军队驻扎一事告诉了洛襄,洛襄大惊:“这是你亲眼所见?”
霍平生道:“亲眼所见,鬼戎却有进攻打算,如今已经在集结军队。”
洛襄连夜出军营前往卢府,卢家管家却说今日有酒宴,卢景山刚睡下,此时是绝不能叫他的,叫了就会大发脾气。
洛襄深感荒谬,他从卢家门口走到厅堂,见游廊院中,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士兵,他们除了穿着军中服饰,没有其他任何看得出还是士兵的地方。
洛襄到底还是闯进了卢景山的房中,卢景山却果然醉了,躺在床上正说胡话,洛襄上前揪着卢景山的衣领,问:“你还知道如何打仗么?”
卢景山皱着眉头瞪着洛襄,道:“打仗?老子才不要打仗。”
洛襄气急,将他摔在地上,转身走了。
他回到营中,思来想去,觉得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将此事报给陛下知晓,若是朝廷每年拨款养着的就是这样一个蛀虫,实在难以想象漠北还能是阻挡鬼戎的最前线。
他整理了一下陈宴带来的证据,又写了封简信,决定先向陛下讨一个能在特殊时刻紧急行事的命令。
这封信他涂涂改改,也写到了次日中午,然后交给亲兵,叫他不计成本地快点送到魏京去。
期间,卢景山大概是酒醒了,还特意找上门来告罪,洛襄没理。
他已经下了决心,等收到陛下的谕旨,便非要剥了卢景山的盔甲,将他投到牢狱中去,一个这样的人,就算他天赋异禀,也不配擐甲执兵。
然而这天傍晚,洛襄本正在营中翻阅兵书,并感慨着陛下造出的纸确实很方便好用的时候,霍平生带着一个小兵进了营帐。
那小兵揭开头盔,露出了一张气质卓然的面孔,面色如玉,眉目如画,对方随即行礼道:“在下宋霖。”洛襄大为吃惊:“北梁侯。”他来安阳城那么多天,北梁侯宋霖一直称病不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宋霖道:“正是,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国公,您该小心些,卢景山或许要对你动手了。”
洛襄不信:“他怎么敢?”
宋霖将手上的头盔递给洛襄,洛襄接过,正要问,突然一愣。
头盔的边缘是凝固也还未干涸的血迹,洛襄用手指摩挲盔甲内部边缘,摸到了一个用小刀刻的“洛”字。
“这……”洛襄的手指微微颤抖。
宋霖道:“您让亲兵送出的信件已经被卢景山拦截了……抱歉,没有救下他。”
洛襄紧咬牙关。
那亲兵跟了他十年了,眼看着从个小孩,变成了懂进退的成人,年初刚结了亲,还未有孩子。
他闭了会儿眼睛,渐渐冷静下来:“这么说来,只要卢景山在一天,就别想有信送出这安阳城。”
宋霖点头道:“正是如此。”
洛襄睁开眼看着她:“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宋霖道:“若能大仇得报,又何惧卧薪尝胆。”
洛襄呼吸一滞:“大仇?你是说?”
宋霖道:“我父兄……皆是因卢景山假传军令而死,这件事,我亦有人证。”
洛襄气笑了:“好啊,这漠北如今看来,还真是他一手遮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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