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十年了,田昐再一次体会到了名为愤怒的情绪。
一出了朱雀门,大农司上官命便上了他的马车,一脸焦急道:“太常令余盛都被收监入狱,这可如何是好,那司方瑄本来就深得陛下信任,这下不会直接取代了余盛的位置吧?”
田昐压着心中的怒火,面上看不出喜怒,盯着上官命道:“你知道今日之事?”
上官命顿时面露心虚:“只是想着,能拖些时日也好,万一洛襄那打了败仗……”
田昐深感荒谬:“他是为国出征,你竟然希望他打败仗,你们是不是都已经疯了,就说今日之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官命道:“……只是也不希望打扰到你。”
田昐冷笑:“你们不打扰到我,陛下就会觉得这事与我无关了么?愚蠢,可笑!”
田昐深吸一口气道:“你下去吧,别再叫大家一起难堪了,余盛的事也不用担心,只要你们不至于太蠢,被查出马脚来,左右等成了婚便要大赦天下,会没事的。”
上官命仍是不服:“这怎么是我们难堪,陛下一开始显然就没信我们……”
田昐道:“如何信,你们不就这么做了么?”
上官命:“可这皇后之位……”
田昐抬手制止他:“皇后之位已经不用肖想,好了,我累了,明后日还要准备大征礼,太常令……他既是知情,等调查出来不可能不罚,我也不可能说情……”
上官命急道:“怎么不信,您毕竟也是陛下的舅舅……”
话音未落,田昐终于压抑不住怒气,提高声音道:“你知道陛下今日对我说了什么么!”
陛下从未对他说过重话。
诚然,田昐知道陛下并不信任他,但是那么多年来,除了这次的英国公外,他也不曾见过陛下相信旁人。
光看看仍被软禁在宫中的太后,和如今深恐行行差踏错一步的傅灵羡,便知道陛下对自己的权力,是非常重视的。
便是陈松如,不也有陈文仪这么个族亲的制衡么?别看如今陈松如看起来颇受信任,但这是基于她与陈家看起来完全闹翻的基础之上的,若是有一天陈松如又回了陈家,那她也绝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可是今日,陛下却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这毫无疑问是在警告他。
田昐想到当时陛下的语气,仍难免心烦意乱,对上官命自然也没什么好气,不耐道:“你下下去吧,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需要避一下嫌了。”
上官命还想说话,田昐却已经叫停了车并打开了车门,他只好下了车上了自己的马车,但在马车之中,却越想越不忿。
他从文帝起就是大农司,若论资历,田昐如何比得上他,如今他们都以田昐马首是瞻,不就是看在他是陛下的亲舅的面子上么?
他一路脸色阴沉,但快到家中时,脸色又渐渐平静了。
他想起之前与太常令余盛还有王家家主王柯芝讨论陛下,他们一致认为,陛下的问题不是别的,而是身体。
他们有宫内的消息,据太医署脉案显示,陛下一直身有余毒,身体也一直不好,看起来不是长寿之貌。
他料想陛下肯定也是着急的,所以才会着急成婚,并且不管不顾想去潜梁山祈福——她真的是想祈求战争顺利?
说不定正如如今的传言所说,成婚祈福,都是为了冲喜呢……
这么一想,他腰板也直了,心想,别看他比陛下年长三十岁,但再过上三年,还真说不准谁能活得更康健些。
……
傅平安眯着眼睛,一边叫琴荷揉着脑袋,一边听着底下廷尉的调查汇报。
“经过检查,发现那灯芯最末端似乎是一种别的材质,极易燃,燃烧时间却很短,所以才会看着还有很长一截,却在陛下上前时突然烧完了……那名叫通元的宫人说,是他贪图便宜,向宫外的人买了一根灯芯,但不知道这灯芯居然是这样的……”
【云の莯:原来是这样,极易燃烧,镁?钠?】
【陛下也喝咖啡么:这么说起来,最后确实突然特别亮了一下,只是当时太震惊了,就没想起来说。】
【修然君子:镁条?不会吧,有人发现镁了?】
【臣妾告发熹贵妃私通:未必是,可能就是突然发现了某种物质有这样的特性,就用上了,他们肯定不知道是镁吧】
傅平安看着弹幕的讨论,倒是感兴趣了起来:“是找谁买的?”
这事肯定不是如此简单,但是要是顺着这条线查出去,能找到什么化学天才,也是不错的收获。
廷尉道:“回陛下,就说是宫外的小商贩,臣已经派属官去找了。”
傅平安“哦”了一声,廷尉偷偷瞧她,试探着问:“那太常令……”
傅平安挑眉:“你就这样确定太常令没问题了?万一这只是他们的障眼法呢?”
廷尉忙伏地道:“是臣不够谨慎,臣这就继续去问。”
傅平安便说:“嗯,下去吧。”
廷尉一走,阿枝便低声问:“陛下,动手的人实际上是太常令么?”
傅平安好笑道:“结果还没出来,朕怎么会知道?”
阿枝登时红了脸,琴荷笑道:“孙仆射大约是觉得陛下胸有成竹的样子,看上去什么都知道吧。”
傅平安笑着摆手,又问:“大征礼要用的礼器仪仗都准备好了么?”
琴荷道:“都准备好了,司太史和奴婢已一一照对过了,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傅平安便道:“嗯,那就不用了,朕今日便睡在暖阁了,你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都出去了,傅平安却挨着软垫蜷起了身体。
她并非是想睡在暖阁,而是实在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虽然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但到了次日一早,傅平安还是要穿戴上厚重的礼服与配饰,前往郊祀进行大征礼。
若说起来,这比婚礼都还要更盛大些,傅平安摆起大驾,文武百官同行,浩浩荡荡前往京郊南面祭坛,她到之前,祭坛上已摆放好祭品,并且铺上黑色的地毯,她走上祭坛,持香朝南。
司方瑄暂代太常令一职,诵念辞藻华美的祷文,大意便是几年几月几日,欲立后谁谁谁,待念完,又奏响礼乐,鼓声钟声声音绵长,一直传到天边。
……
洛琼花坐在房中,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听到了钟声,她不自觉捏紧衣袖,听见身边赵嬷嬷说:“这大约是大征礼的礼乐声。”
洛琼花今日刚开了脸,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像是过了水的桃子,闻言忍不住发了会儿呆。
她突然发觉,今日之前,她对婚礼其实没什么真实感,左右不过是兴奋于可以更多地见到陛下,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紧张起来了。
“嬷嬷,您、您再给我讲讲宫中的规矩,我好像忘了。”
赵嬷嬷笑道:“主子不要想太多,到时奴婢也会提醒你的。”
“不,我再学学,再学学。”
她伴着钟鼓声听着赵嬷嬷说话,这次没有睡着,甚至越来越清醒了,用过午膳,她在房中看着一件件礼器搬进房间,突然紧张更甚,常敏过来看她,洛琼花拉住她的手,仰着头道:“阿娘,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么?”
常敏本就忧心忡忡,闻言几乎要落泪,却也只能说:“今晚你要和宫中派来的人一起睡,你别害怕,有很多人陪着你。”
洛琼花低头抓着她的手,还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就是——阿翁会回来送我么?
这当然是句傻话,所以她咬住舌尖没说出来。
常敏低头望着洛琼花,洛琼花早上刚洗了头,如今正将长发披散着晾干,长发上涂了用各种花瓣做成的纯露,散发出清新怡人的香味,披散着的长长的黑发包裹着泛着粉红血色的脸颊,再加上坐姿端庄,令她看上去不像印象中那样稚嫩。
常敏却莫名心酸,她总觉得女儿还是孩子,如今居然要出嫁了,这种孩子一夕之间长大的感觉令她心中空落落的。
洛琼花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情,于是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些,她搂住母亲的胳膊,说:“可是我想和阿娘一起睡呐。”
常敏摸了摸洛琼花的头发:“那阿娘就不走了,在房里陪着你。”
天色刚擦黑,赵嬷嬷便催着洛琼花早些休息,婚礼昏礼,虽是黄昏时举办,但作为国婚,天不亮时便要准备起来,为了保持良好的状态,自然要早些睡觉。
常敏便坐在床塌边,任由洛琼花抓着她的手,直到洛琼花睡着了,才悄悄离开了房间,洛琼花却并没有睡着,她只是不希望母亲和嬷嬷们担心,所以在装睡。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脑海中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但细想,却发现并不成型,于是不知不觉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耳边传来赵嬷嬷的声音,叫她:“主子,该起了。”
洛琼花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原来她竟然睡着了。
只是这个觉不踏实,做了一晚上的梦,话虽如此,此刻还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只是仍觉得周围有些不真实,仿佛还飘在云端,脚底下软绵绵的。
原来昨天的紧张都不算什么,越临近那个时候,越叫人紧张,下人们鱼贯而入,给她端来洗漱用具,揩齿擦脸,然后换上簇新的里衣。
接着坐到镜前,先有母亲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常敏顿了一下。
那是天子呢,也不知是否能与琼花白头到老。
她垂下眼,忍住一些怆然神情,接着道:“三梳子女满堂……”
洛琼花望着镜中的自己。
那种像是浮在云端的,不真实的感觉终于退去了,她突然转身,将脸埋在了母亲怀中,感受着母亲身上传来的体温,手指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她要出嫁了。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盘绕在心中的心情,不止是紧张,还有害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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