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在防备我么?
在被要求先回景和宫之后,洛琼花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从前偷听父母谈话,听到“天子多疑”这样的话太多次了,于是这会儿,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她其实也很想见见云平郡主的。
从前为入宫时,最常叫她去府上玩的便是云平郡主。
不熟悉对方的人常会觉得云平郡主自傲目中无人,但洛琼花知道并不是这样,在宫外时她们的关系非常好,云平郡主是好脾气的人,洛琼花刚听到云平郡主求见的时候,心中都是一喜,觉得这下子可以三个人一起聊聊天了。
结果被赶出来了……
感觉像是被赶出来了。
她以为云平姐姐也会想见见她的。
所以……她们俩的关系更好点么?
其实从前洛琼花不会在意这些,她也有别的朋友,可如今到了宫中,只认识傅平安一人,便不知不觉渐渐更依赖起对方了。
洛琼花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时也没了看账册的心情,实际上这几天看下来,她也大概弄懂了,余下的都是些水磨工夫,花耐心看的,只是此时再去用耐心,心中更加惆怅,于是呆坐在案前,虽仍看着眼前的账册,神却已经走远了。
边上磨墨的宫女便大着胆子问:“娘娘为何闷闷不乐?”
洛琼花偏头望着她,她记得对方是叫做……静月。
对方昨日才第一天来伺候,因为识一些字,可以做一下打下手的活计,洛琼花见面就问她:“你为什么叫静月?”
对方羞愧道:“陛下说奴婢有点聒噪,需要安静一些。”
洛琼花很惊讶,她这些天相处下来,觉得傅平安是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好脾气的人,很难想象她居然会说别人“聒噪”。
更何况,静月也不聒噪,或许是因为得了这个名字,所以会警醒些吧,对方甚至可以说是安静,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说话。
洛琼花其实已经有点受不了沉默寡言的宫人了,闻言便道:“我担心陛下不喜欢我。”
静月一脸讶然:“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洛琼花掰着手指:“今天是第五天了,陛下只来过两次。”
静月凑近道:“娘娘,这不少了。”
“不少么?”
静月声音更低:“奴婢听嬷嬷说,从前文帝一个月只去先皇后那一次。”
洛琼花一愣:“先皇后?”
静月道:“娘娘可能不知道,太后并不是文帝的原配,从前还有一位皇后,姓商,因为善妒被废了,文帝不喜欢商皇后,但是礼法规矩,皇帝每月起码要去皇后那一次的。”
洛琼花目瞪口呆:“被废了?!”
静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忙跪下给了自己一巴掌,急道:“是奴婢多言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洛琼花面色恍惚,她脑袋里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概念。
原来皇后是会被废的。
外头赵嬷嬷也注意到了里面的动静,走进来道:“你这丫头,在跟娘娘说什么?”
静月一脸惊慌地望着洛琼花,洛琼花反应过来了,忙拉起静月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水溅出来了,孤已经训斥她了,孤准备抄些道经,就留静月在边上服侍就行。”
待边上没人了,洛琼花又问:“那陛下平时对我不苟言笑,这正常么?”
静月惊讶道:“娘娘,陛下对您经常笑呀,奴婢从未见过陛下对别人笑那么多呢。”
这么想来好像也是,平日里见陛下对身边宫人,也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去面见太后那会儿,更是面无表情。
但说实话,这宫中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样,身边的静月突然说那么多话,都叫洛琼花惊喜起来。
“笑过么?我怎么没印象?”洛琼花还是怀疑。
静月眯起眼睛,道:“您看,陛下平时是这样的……”她拿手指把嘴角往下拉。
“但是看见娘娘是这样的。”她松开了手。
洛琼花瞠目结舌:“……区别挺大。”
静月道:“真的呀,娘娘不要难过了。”
这么说完,她突然左顾右盼,又说:“娘娘,您可别说出去奴婢私底下议论陛下,会被打的。”
“你也没说坏话啊。”
静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能说的,会被琴荷姑姑训斥,说不定还要挨打。”
“还打你呀?”
“从前还是挨鞭子呢,陛下仁慈许多,改成了打掌心。”
就是聊到这的时候,琴荷过来说,陛下晚膳要来景和宫。
洛琼花忍不住看了看掌心,心想,打掌心是还好,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犯错,母亲也打她的手心,只是过了十六岁,母亲觉得她大了,就不打她了,只是训斥的话更严厉了。
如此看来,宫中的人就好像一直是孩子,被紧紧管控着。
……
傅平安打眼一瞧洛琼花,便觉得这一回弹幕确实没说假话。
就算是她也一眼看出洛琼花神情不对,准确说来,是有一些沮丧的。
难道真跟弹幕说的似的,吃醋了?
傅平安一时心里莫名慌张,先前虽然弹幕总是嗑cp什么的,但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当回事过,大约是因为一直开着直播长大,她很清楚人与人之间观念的差别大得惊人,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能有不同的理解,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反应。
弹幕虽然嗑两人cp,却又总说原著里洛皇后不喜欢她,虽然努力让自己不受影响,两个观点还是深植在她的内心——一是洛琼花不一定对她有恋慕之情,一是嗑cp有时候是没有理由的。
那现在对方沮丧的神情会是因为什么呢?
傅平安状似平静地坐下,心里却在苦思冥想,但在洛琼花看来,陛下又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虽然静月说陛下对她和对别人有“明显”不同,但洛琼花确实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好几眼陛下的脸,觉得那嘴角的弧度分明没有变过,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说不定对方根本也不想来景和宫,只是不想违背“礼法规矩”?
这个念头叫她更加不安,于是将念头抽离又开始想,云平郡主和陛下到底说了什么呢?
嘴巴比脑子快,想到这的时候,她已经脱口而出:“云平姐姐说了什么呢?”
平安挑眉:“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这甚至已经不合规矩,从来没有人会询问她和别人到底说了什么。
但听到这话,洛琼花就明白了,失落道:“她没问起臣妾啊。”
傅平安一愣,随即忍不住捂住脸笑了。
洛琼花一脸惊讶:“笑什么?”
“就是……感觉有点好笑。”
弹幕还说洛琼花会吃醋呢,眼下看来,是吃醋的,吃得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果然,弹幕都沉默了,虚空中刷过一排的省略号。
洛琼花却望着傅平安呆看了一会儿,半晌道:“对啊,这才是笑嘛。”
“什么?”
“臣妾是说,这才是笑,前几日都不见陛下笑过。”
“是么?”她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虽然……”洛琼花本来想复述静月的话,但想到静月的嘱咐,咽了回去,转而道,“从前小时候,陛下分明还是经常笑的。”
后面这句话因怕被身边的宫人听到,已经轻不可闻,傅平安却听到了,她一时脑海中也回想起年少时的岁月,如今想来,她仍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相较而言,是比较快乐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但如此一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快乐。
但是快乐……实在是过于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话间,晚膳被送了上来,餐盘中有洛琼花喜欢的烤羊肉,这令洛琼花稍转移了下注意力,也忘了云平郡主没问起她的事,而傅平安抬眼,见在洛琼花身边伺候的是静月,便开口问琴荷:“从前贴身伺候的不是从英国公府带来的一个丫鬟么?怎么换了。”
她在宫中长大,最先学会的就是,奴仆也有自己的心思,是能反过来控制主子的。
她难免以为琴荷又在耍小心思,忍不住皱起眉头,琴荷忙道:“回陛下的话,并非是奴婢刻意换了,那丫头犯了些错,且不熟悉宫中规矩,如今先送去掖庭再教导教导了,想着教导好了再送回来,另有两个……手脚不太干净,按规矩是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琴荷明显也有些为难。
傅平安却又问:“查过了,却有此事,而不是栽赃陷害?”
琴荷道:“是查过的,也问了,他们似乎是觉得,随手拿件不值钱的东西不算大事。”
洛琼花也知道这事,颇羞愧道:“是真的,许是在家中的时候,太散漫了,现在伺候的人也挺好的。”
傅平安瞥了眼静月,“嗯”了一声。
用完膳便把直播关了,又是看了会儿折子,天色便黑透了,明日傅平安要去做出发前的占卜,于是今日便准备早些休息,她要休息了,洛琼花自然也要休息。
但洛琼花明显还不困,躺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然后藏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傅平安一开始没管,直到头发被扯了一下,才睁开眼睛问:“你在干嘛?”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看到洛琼花从被窝里钻出了一个脑袋:“陛下还没睡?”
傅平安本来也不想说,但感觉到头发被越扯越紧,还是忍不住道:“你抓的是朕的头发。”
洛琼花立马松了手,道:“我还以为是我的!”
傅平安把头发扯过来一摸,发现洛琼花竟然是无聊到在被窝里编辫子,顿时哭笑不得,刚想解了,听见洛琼花闷哼一声。
“……里面好像也有我的头发,太黑了,我没看清,把我们俩的编在一起了,您别急,我来解。”
对方把手伸到了她的被窝里,试图直接将头发扯开,越急越乱,结果反而打了个更紧的结,两人的头越靠越近,终于磕在了一起,傅平安终于还是抓住了洛琼花的手,说:“还是朕来吧。”
那双手微暖,柔弱无骨,手心有些濡湿的汗,像兔子似的很快缩了回去。
傅平安便用手指缓缓挑着头发,其实她大可以拉开帐子点灯或直接让琴荷来处理,但此时此刻,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浪费点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甚至问了句:“还难过么?”
洛琼花低声道:“难过什么啊。”
“嗯?”
“咳咳,一点点,我还以为云平姐姐会问起我呢。”
“她说了一些事,开始大约在气头上,后来想问的时候,田御史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她为什么生气啊?”
“……”
“这是不能问的?”
“……能,是说去潜梁山祈福的事,一开始朕希望她别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那要是我我也生气,好不容易才有那么一次机会呢!”
声音突然提高,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明显,洛琼花顿时又压低声音:“是不是会被听到啊。”
傅平安道:“嗯,但是没关系的。”
洛琼花低声喃喃:“我最不习惯的就是,走到哪里都有服侍的人,就好像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多双眼睛看着你,从前敢说的话敢做的事,如今便都不敢了。”
傅平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总觉得,洛琼花来到宫中之后,也和印象里不太一样,如今想想,好像是话少了。
再回想一下,小时候两个人热热闹闹,多数时候也都是洛琼花在开启话题,她应声罢了,如今洛琼花话少了,两人的相处顿时就有些尴尬起来。
但今晚,洛琼花显然稍微习惯了些宫中的氛围,也活跃起来。
“田御史是陛下的舅舅么?”
“是。”
“张婆婆……啊不是陈婆婆是丞相对么。”
“嗯。”
“那个时候真没想到啊,她小时候来我家里,还给我演皮影戏呢。”
“她?”
“嗯!陛下看过皮影戏么?可好玩了,她讲过一个故事……”
黑暗之中,洛琼花像是个躁动的小动物,喋喋不休讲个不停,像是要把这五天没讲的话全部讲完了。
傅平安本来还想提醒她要注意身边的宫人,但听着听着就忘了,甚至连手上解头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洛琼花的声音越来越含糊,话语中也开始带上哈欠,傅平安听着这含糊的声音,也渐渐睡着了。
这令次日早上,傅平安被琴荷叫醒时,洛琼花因为头发被拉扯,也当机立断地醒了过来。
她像是只鹰似的瞪着眼睛直起身,傅平安道:“醒醒吧,今日要去宗庙占卜,你也要去。”
洛琼花含混点头,拉着头发,琴荷也发现了,顿时紧张道:“这是怎么回事。”
洛琼花心虚得连哈欠都只打了一半:“解不开了,是不是……是不是得剪了?”
那当然不能那么随便,理论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是不能随意破坏的,但是琴荷也努力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还是解不开,她就只好拿了剪子过来。
剪得时候她手都在抖,傅平安只好温声道:“不是很严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虽说诗里的结发说的是束发,但只看文字,这不是更像是结发么?”
琴荷眼中流露出惊讶来,便嘱咐边上的人拿了个锦盒,将头发装进了锦盒里,道:“那奴婢便将这盒子收起来,愿陛下与娘娘永结同心。”
傅平安点头,又感觉到边上目光炙热,变扭过头去问:“怎么了?”
洛琼花摇了摇头没说话,但耳廓微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前人有写过这样的诗么?
还是,这是陛下为了叫她不要为此事不安,临时编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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