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漆黑,北宫内却没有点灯。
薄四娘直愣愣望着窗口,看见围墙之外似乎有灯光的光晕亮起,忙站起来走到门口。
大门已经被锁住,她出不去,外面也有人守着,她忙问:“是不是皇后来了?”
外面没人应声,过了许久,忽听见齐刷刷跪地的声音,随后是傅端榕的声音:“起来吧,把门打开。”
来的是陛下。
薄四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她本以为今日陛下是不会来了。
整理了许久心情之后,薄四娘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一次败了。
于是所有的激动和慌乱褪去之后,最重要的事变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陛下已经知道他们是怎么下毒的了么?
皇后又有没有中毒呢?
皇后若是没有中过毒,是否自己还有一丝机会?
冷静,她该冷静些。
于是忙往回走,想找个地方坐下,显得从容些,结果刚走了一半,一群人就已经进来了。
宫灯幽幽照在鞋面上,过了一会儿,室内也点起灯来,薄四娘微眯着眼睛抬头,看见傅端榕站在门口,仍穿着朝服,但是头冠已经摘了,露出一张如月华一般皎白的面孔。
薄四娘一时恍惚了,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永安王妃时的场景。
当年那位宫装丽人走进殿中,殿中数十人齐齐扭头看她,只觉得一片华彩霞光迎面而来,珠翠环绕,锦缎披身,有美人兮,婉如清扬。
就连文帝都在私底下说:“田家是出美人的。”
但走近了仔细一看,也不像。
傅端榕没有永安王妃那样一颦一笑中带出来的艳,她的底色是冷的,于是乍一看美,看多了,又叫人有点惶恐。
当然,也许这是身份带来的。
薄四娘有些苦涩地想,无论是谁,当她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时,大家见到她时,想必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在乎她的外貌的。
她当然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美人。
薄四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喉头干涩,甚至有些刺痛。
“太后渴了?还不倒水。”
身后立刻有宫人到了一杯茶水过来,薄四娘注意到这茶水是傅端榕带过来的,杯子举到眼前,她却一时有些不敢接过来。
过去几年,有无数个瞬间,她想过死了算了。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刻,她又不舍得死了。
她不敢接,听见傅端榕笑了声,道:“太后难道不敢喝么?”
薄四娘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皇帝,今日吾或许不该听从谗言,前去朝阳宫,但、但吾也没有别的错处。”
傅平安听到这话,一时也不得不服气,太后的脸皮是很厚的。
当意识到洛琼花所中的毒就是太后所下的那一刻,傅平安是非常愤怒的,但是如今过了三天,大约是意识到太后已经毫无办法,愤怒消退了不少,转而变成了一种讥诮。
她上下打量太后,问:“没有别的错处?”
这眼神令薄四娘觉得屈辱,因为这有种对方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感觉。
但她仍然挤出笑来,道:“皇帝,吾还有什么错处呢?”
傅平安抬手摆了摆:“你们先出去,朕与太后单独聊几句。”
众人鱼贯而出,房门被虚虚掩上,一缕冷风从缝隙钻进来,若有似无地拂过发丝。
傅平安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作赤|裸|裸的厌恶,她盯着太后道:“你联合晋王给朕下毒的事,朕早就知道,无非是为了想钓大鱼出来,所以任由你们自以为高明,但你居然还给皇后下毒,真是丧尽天良。”
太后愕然。
对方说的如此直白,她哪还能不知道对方一定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但她仍是觉得不甘,开口道:“皇帝……皇帝如何能这样说呢,你有何凭证,皇帝,你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吾无论如何也是你名义上的母亲,若是这种空穴来风的消息传了出去,皇家脸面将置于何地。”
傅平安目光冰冷:“哦?皇家脸面?”
太后只觉得这目光叫她胆寒,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你说中毒,可你和皇后根本一点事都没有,这既没有凭证也没有后果的事,也要安在吾头上么?”
傅平安笑了:“是,是,您说得不错呢,那您说,朕一直以来身体虚弱,是什么缘故?”
这分明是你装的。
萧四娘这样想。
但她嘴上说:“大约是娘胎带来的病症。”
傅平安道:“朕小时候身体也是不错的,既然不是中毒,那朕觉得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提高声音:“贺方,你进来。”
太后在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贺方被人从门外推了进来,于是立刻跪在了地上,他不敢抬头看太后和陛下,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一鼓作气道:“娘娘,您做的那些符咒与巫偶,奴、奴已经都给陛下看了。”
太后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张嘴却说不出话。
那些东西,明明应该烧掉了。
对,昨晚,她是对贺方说:“那箱东西,都拿出去烧了。”
傅平安道:“巫蛊天子,该当何罪?”
“你……”她终于发出声音,但这声音尖利到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太后娘娘,奴早就劝你了,陛下励精图治,文治武功皆圣明有成,不该对陛下行巫蛊之事啊。”
“贺方!吾待你不薄!”
贺方不住磕头:“奴只是做应做之事啊!”
傅平安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贺方啊,从前你倒卖千秋宫中财物,偷偷扣下宫中俸禄挪为己用,本是该抄家灭族的大罪,不过如今迷途知返,还戴罪立功,确实也算赎罪了。”
太后指着贺方:“我赏你的东西还不够多么,你竟然,你竟然……你怎么如此贪得无厌!”
贺方大约是想给自己正名,忙抬头道:“娘娘,各方打点,那点钱根本不够啊,您有时候想买的东西,光用钱也买不来,奴也是费尽心思的,您从前不也说奴是您身边最能干的么,可您不知道,这能干也是靠钱堆起来的啊。”
“哈,哈哈……”太后突然惨笑起来:“是了,若失去权力,我又算得上是什么呢,是我需要你,早已不是你需要依附我的时候了……”
她哈哈大笑,却涕泗横流,直到某一刻,突然瞪眼指着傅平安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叫你好过!”
这么说完,她拿起傅平安送来的茶杯喝下了茶水,然后直直撞向傅平安,往房门口冲。
傅平安在她冲过来的那一刻侧身避过,太后只抓住了贺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突然紧紧抓住贺方的头发,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刺向贺方的后勃颈。
傅平安想要阻拦,已经晚了,鲜血洒满了太后的脸庞,然后她冲出房门,高声道:“皇帝要毒死我!皇帝要毒死我!”
宫人们受到惊吓,全部挤到四周,琴荷低声道:“陛下,是否要控制住太后娘娘?”
傅平安低头望着裙摆上被溅到的血渍,紧紧皱着眉头。
太后喊了许久,渐渐脱了力,缓缓蹲坐在地上,茫茫然望向天空。
奇怪,她怎么还没死?
傅平安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再看她,只吩咐左右道:“太后疯了,今日起圈禁于北宫此殿,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有交流,不得有人与其对话,听明白了么,朕说的是,任何人——违令者杖五十赶出宫去。”
太后终于意识到那杯茶里并没有毒,她又后悔了,哑着嗓子哭道:“陛下,陛下,吾知错了,知错了啊……”
傅平安已经走出了院门,院门关上,隔绝了凄厉的声音,但抬头,却看见树影婆娑处,洛琼花静静站在那。
傅平安呼吸微窒,脱口而出:“不是叫你呆在宫中休息么,你怎么来了?”
洛琼花立刻听出这话语中有责怪的意思,她稍显惊慌道:“只是……只是见陛下久未回宫,有些担心,而且太后之前也说想见臣妾……”
“皇帝——皇帝——陛下——”太后凄厉的声音隐约传来。
傅平安心烦意乱地对琴荷说:“她还这样,就捂住她的嘴把她绑起来,告诉她,她所犯的错,留她一条性命,已经是朕看在死去的文帝与惠帝的面子上。”
这么说完,她又抬头看了眼洛琼花。
她其实不太想在洛琼花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就好像,从当初杖毙阿瑛开始,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她都会关闭直播间。
她知道许多人更希望看见她和善温柔的一面,而并非残暴冷酷的一面,观众是这样,大臣是这样,她想皇后应该也是这样。
特别是此时此刻,她的裙摆上,还带着被溅上的血迹,她微
微不自在地拿披风遮住裙摆,担心被洛琼花看到。
被看到了这一面这件事令她有些心绪不宁,她很快匆匆向前,拉住洛琼花的手便往外走,一直到了北宫外面的宫道上,才回头看了洛琼花一眼。
洛琼花也正看着她,神情有些怯怯的,四目相接,洛琼花忙道:“陛下可是生臣妾的气了?”
傅平安道:“没有。”
她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态,便说:“只是被太后气到了,你不要在意。”
洛琼花道:“是臣妾多此一举了。”
她这么说完,觉得这话莫名的听着有点阴阳怪气,忙补充道:“陛下都来处理了,自然是不需要臣妾的。”
好像更阴阳怪气了。
于是这回换傅平安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洛琼花瞪大眼睛:“自然没有,臣妾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傅平安:“……”
洛琼花:“……臣妾是说,不会生陛下的气。”
傅平安觉得这事自己确实有点把握不住了,于是打开了直播。
这几天直播的时间少,于是打开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进来,进来的第一句话是——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哟,舍得直播了】
【平安妈妈爱你:为什么今天到了这个点才播,难道打算直播睡觉么?】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景和宫,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傅平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走进寝宫,傅平安看见洛琼花正在桌案上抄书,想开口问问洛琼花现在心情如何,瞥见边上的静月,便干咳了两声。
琴荷忙过来:“陛下嗓子不舒服?小厨房温了冰糖梨汤,可要喝一点?”
傅平安便说:“是冰糖梨汤么?朕——朕想在加点红枣,你去看一眼,不用急,可以慢慢来。”
她用眼神示意琴荷,琴荷立刻明白了,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她站起来,又叫静月:“静月,你也随我一起过去看看,看看这甜品,符不符合娘娘的口味。”
静月茫然抬头,琴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出去了。
终于又有了独处的时间,傅平安便站起来走到洛琼花身边,低头看对方所抄的文字:“你在读什么?”
洛琼花本沉浸其中,如此不免吓了一跳,仰头向后倒去,刚好被傅平安搂在怀里。
傅平安心头一喜,洛琼花却忙把她推开,坐直了道:“臣妾失礼,臣妾在读《公羊传》呢。”
傅平安手上一轻,手指虚虚捏拳,背到身后,道:“哦,开始读史了,读史好,以史为鉴。”
洛琼花道:“是呢,臣妾懂了好多道理……”
洛琼花滔滔不绝说起《公羊传》来,说了半天,突然发现一直是自己在说,便羞涩道:“臣妾在陛下面前卖弄学识,是不是有些贻笑大方……咦,话说琴荷静月去哪了?”
“唔,好像是去拿点心了。”傅平安含糊道。
她在洛琼花身边坐下,细细看着洛琼花的脸。
如今这张精致明艳的面孔上,已经多了几分沉静。
【阿花妈妈爱你:花怎么好像有点变化呀,这才几天?】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毕竟经历了毒杀唉,肯定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吧,主播有没有安慰她呀!】
傅平安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虽然过去几天一直单独相处着,但大约是因为一直提着一口气,反而没说起这件事。
是该说说的。
她于是开口道:“说起来朕颇有些内疚。”
洛琼花惊讶地望向她:“怎么?”
傅平安道:“其实这几日的事,是早已埋线许久的,本来……本来不该牵连到你,因为本不该如此匆忙成婚,若是按照通常的流程,你明年进宫,这件事,就该处理完了,只可惜……”因为想要去潜梁山祈福,便把她卷了进来。
洛琼花微微垂眼。
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陛下匆忙成婚,是需要一个皇后。yushugu
但奇怪的是,从前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不知何时起,想到这件事,心会隐隐痛楚。
陛下不是需要她,而是需要一个皇后。
然而此时她还是展露笑容出来,道:“可是如果没有臣妾,太后应该不会那么快露马脚吧,没有臣妾的话,她会对谁动手呢?”
“那自然是朕。”
“那还是成婚吧,臣妾希望和陛下共进退。”
就好像云平郡主那样。
唉,她到底还是有私心。
她在心中悠悠叹气,不敢抬头,傅平安却被这句话感动到了,她握住洛琼花的手,正要开口说话,看见在一堆“呜呜呜我的花妈妈爱你”当中飘过一句——
【聊赠一枝春:所以,阿花现在私底下也不叫主播平安了?】
啊,对,还有这件事。
说起来,明明早上还想到了,晚上却忘了。
她得问一下。
她开口:“说起来,先前不是你提的么,希望私底下叫朕的名字,后来为何不叫了?”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若无其事。
没想到,洛琼花的语气比她还要显得若无其事,对方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道:“这样不合规矩啊。”
“……”
一行加粗大字缓缓飘过——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她不爱你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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