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管宋霖的小心思,阿枝这边,一边和陈宴叙旧,一边目光也已经在在场的人身上绕了一圈。
王励勖和田安之是见过的,两人客气地冲她拱了拱手。
陈宴所喂的马边上站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郎,高挑瘦削,此时靠着车厢,歪着头看着她。
霍平生正在给马梳毛,旁边的车辕上靠着一个穿着皮袄满脸胡子的男人,看着仿佛有些眼熟,又好像没见过。
阿枝又看了几眼,对方却好像心虚似的,躲到马车后面去了。
这反而不由得叫阿枝多想,便招手笑道:“霍军侯,你立了大功了,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咱们。”
霍平生抿了下嘴,然后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身边的王霁说:“那是不是霍征茂?”
从前,因为王霁经常陪陛下出宫去霍宅,所以王霁对霍征茂,是比阿枝要熟悉一些的。
但这么一提醒,阿枝也意识到了。
“霍征茂?”
这么一喊,想躲在车后却没躲严实的霍征茂身体猛地就是一僵。
霍征茂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若是想到了,他肯定会一直躲在车里,而不是在车辕上晒太阳。
他浑身僵硬,正想着若是不承认自己是霍征茂行不行,便听见阿枝笑着说:“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本来吊在喉咙口的心不知怎么就又落回了胸口,霍征茂探出头来看着阿枝。
阿枝笑看着他,神情温和。
霍征茂便低声道:“走运了……”
霍平生闻言,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说:“我就说,就说陛下一定会高兴的。”
这趟旅程的后半程,她一直很紧张。
和王励勖田安之碰面的开始,两人并没有见到霍征茂,然而因为刺杀事件,所有人不得已只能坦诚相见,而王励勖看见霍征茂的第一眼,便是说:“你是……你没死?”
霍平生不知道王励勖是怎么一下子猜出大哥的身份的,因为实际上大哥穿着皮袄,满脸胡子,看上去和从前并不一样——但最重要的是,王励勖也没见过大哥啊。
但总之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并且皱起眉头,看着他道:“假死逃兵?”
霍平生自然立刻解释:“并不是如此,只是意外而已。”
王励勖却说:“便是意外,有了行动能力的时候也应该立刻回来才对。”
霍平生哑然。
而霍征茂则立刻拉住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所以霍平生讨厌王励勖。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王励勖的话戳到了她心中最深处的担忧。
大哥其实是可以早点回军中的。
虽然说起来,自然也有很多为难的隐情,比如他们不知道卢川卢景山已经死了,可实际上,按照军令,无论如何,他都该回来。
忠君报国,本应该虽死尤不悔。
总之,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但如今阿枝的这句话一下子就叫她高兴起来,阿枝此刻在她眼中简直是仙女降世,她高兴上前,拉住阿枝的手:“孙姐姐,我自然不会忘记你,而且以后还要立更大的功劳!”阿枝听到这话,顿时笑容更显,是笑她有志气。
王霁凑过来问:“那我呢。”
霍平生道:“自然也不忘。”
陈宴轻拍了下霍平生的脑袋:“松开你的爪子,那么大人了,还不知道避嫌。”
霍平生不明所以,她一直觉得阿枝应该是常庸,但闻言还是松开了手。
宋霖挑起眉尾,又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阿枝好几眼。
阿枝是对别人的眼神比较敏感的,察觉到了,抬头望去,宋霖立刻对她露出微笑,道:“你好,不知……怎么称呼。”
王霁笑道:“这是新上任的廷尉正,称呼孙正使就是,您是……?”
陈宴道:“这是北梁侯。”
王霁和阿枝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北梁侯,卑职失礼了。”
其实刚才也猜到了,只是因为和陈宴打招呼的缘故,没先行礼,若是事后再补,便显得失礼,还不如装成不知道,如此自然是,不知者无罪嘛。
宋霖接下这礼,却又马上伸手虚虚扶起两人,道:“两位大人多礼了,某自偏远之地而来,正有许多不懂的,要向两位请教。”
首先这最奇怪的,就是,这孙正使到底是……天乾、常庸还是地坤呢?
……
最后的这段进京路因为王霁和阿枝的到来变得非常顺利。
进了城门之后,王励勖和田安之就与他们分道扬镳,而陈宴霍平生等人则被王霁邀请去她家吃饭。
陈宴直接应了,霍平生却犹豫,看了眼大哥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还要去看望一下卓君。”
这也是要紧事,霍平生和霍征茂便也走了。
王霁瞟了眼北梁侯,问:“北梁侯此行……没带扈从么?”
宋霖长叹一声:“路上走散了,幸好有陈将军他们。”
王霁惊讶地望向陈宴,陈宴点头:“路上碰到了刺客。”
王霁瞪大眼睛:“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王霁家中的时候,王霁和阿枝已经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枝忍不住感慨:“真是惊险,幸而你们福大命大。”
陈宴冷笑:“若真福大,就不该遇上姓王的和姓田的。”
阿枝惊讶,目光不着痕迹掠过北梁侯。
陈宴和北梁侯一定很熟悉了,不然如何敢在北梁侯面前说这样的话。
王霁打着圆场:“别这么说,都是陛下的臣子,王田两位督查,似乎查出了很多要紧的东西呢,收到信的那几天,陛下大发脾气。”
陈宴笑了:“你别夸张,陛下还会大发脾气?”
王霁也笑,捏着自己的眉头道:“陛下紧紧皱眉,对她来说已经算大发脾气呀。”
人顿时一起笑了。
宋霖稀奇地望着人。
这人显然都是天子近臣,谈论起天子,居然敢带着调侃,看来天子确实脾气不错。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便是调侃,人对天子的尊敬与信任,却也是一目了然的。
她心中越发好奇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同时也越发觉得,孙正使肯定是地坤。
若说为何,那便是王尚书和孙正使的肢体接触明显更亲昵些,陈宴嘛,对王尚书时也很随意,但对着孙正使,便显得有些克制。
说起来,那个去追霍平生结果迷路的晚上,她还记得,陈宴似乎确实说,她有喜欢的人。
心下莫名起伏起来。
宋霖忍不住又偷偷地打量阿枝,却冷不丁撞上了对方清凌凌的眼睛。
眉眼弯弯,对方露出一个温润如水的笑容:“女君看卑职做什么?”
宋霖忙错开眼,尴尬道:“只是感慨,京中女郎果真与漠北不同,娟丽柔美。”
她心里有些酸。
可便是酸,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孙正使,是个足以叫人魂牵梦绕的女郎。
然而话音一落,陈宴便偷偷在桌下戳了一下她的腰。
宋霖扭头看她,见陈宴凑近低声道:“北梁侯,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人孙正使,是有心上人的。”
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宋霖后知后觉,哦,对哦,我是天乾。
对着一个漂亮女郎说这种话,有调戏的嫌疑。
宋霖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枝掩嘴轻笑,王霁则道:“陈宴啊陈宴,你这个消息就滞后了,现在阿枝不仅是有心上人啦,她已经有家室啦,对了,薄御史怎么还没来?”
陈宴疑惑:“薄御史?难道是说薄使君?”
王霁笑道:“没想到吧,如今她已经不是南越州牧,而是御史大夫了,对了,这你估计也不知道,田公已请辞御史大夫一职,如今新的御史大夫便是咱们从前的薄使君,摄政王亦请辞,如今被封武信王,哦对还有一事……”
她神情变得严肃,压低声音道:“太后因巫蛊天子,如今已经被软禁冷宫了。”
陈宴目瞪口呆:“我是离开了一年,而不是十年吧?”
王霁摇头:“世事无常啊。”
宋霖在旁边听着,也是忍不住捏紧衣袖。
这位天子听着……行事颇为雷厉风行啊?
……
祭拜结束之后,雷厉风行的天子偷偷瞄了眼皇后。
昨夜,她们有些意乱情迷。
她想自己那句话虽然丢脸,但似乎效果还算不错,洛琼花当时就涨红了脸,望着她期期艾艾道:“什、什么,陛下,陛下也想要小衣服,这、这不够大呀。”她装傻,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傅平安哭笑不得:“不是小衣服,香囊,荷包,朕想要这些。”
洛琼花低声嘟囔:“臣妾做的不好,不如宫中的绣娘。”
傅平安这下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并在心里彻底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她轻轻地揉洛琼花的手,低声道:“朕说错了,是宫中的绣娘不如你。”
洛琼花抬头瞟了她一眼。
眼神中似乎带着一句话——也不用这样睁眼说瞎话。
但这么个眼神,含羞带怯,如一汪秋水微波粼粼,傅平安虽未结热,却不知为何,也觉得身上烫得很。
她被本能驱使着低了头,轻轻扫过那带着幽香的耳畔,低低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亲手做出的东西,是有着情谊的。”
就好像……
她伸手拿下洛琼花头上的簪子,解开缠绕在发丝上的红绳。
一层层剥下,绫罗广袖,织锦衬里。
这些事,本来自然也可以叫宫人来伺候,不需要她动手。
若是从前,大约会这样想。
如今却明白了,这种事亲自动手,也自有它的趣味在。
确实是开了点窍。
细拢慢捻,切切凿凿。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风景,却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每一寸先前见过的摸过的,都有了新的趣味。
而从前没碰过的没探过的,就更是妙趣无穷了。
但今早醒来,却有些后悔。
早上事情多得很,洛琼花面色疲惫,明显是强打精神。
从前若是想到第二天有事要忙,明明是忍得住的。
好不容易忙完了,已经是下午,傅平安前脚刚吩咐完琴荷晚膳吃什么,回头便看见洛琼花挨在桌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细软的鬓发卷在耳侧,小巧的脸庞拢在毛领里,头一点点往下沉,像只打盹的猫。
傅平安过去抱起她,洛琼花一下子惊醒:“怎么了?”
傅平安道:“你去床上睡一觉。”
洛琼花却道:“可、可我还想见平生呢。”
她听傅平安说了,宣了霍平生今晚面圣,若是过了今晚,那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脱口而出,但很快发觉这话不合规矩,她作为皇后,不仅想见一个天乾,还是一个边关将领。
她望着傅平安,想着要如何补救,傅平安却叹了口气:“没事儿,等她来了,朕会叫你的。”
这么说完,便将洛琼花放在了床榻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留洛琼花支着胳膊,望着傅平安的背影。
傅平安神情冷肃,还微微皱着眉头。
陛下不会生气了吧。她有些担忧地想。
而傅平安走到外头,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皇后真可爱啊。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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