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和薄孟商还没睡下,瞥见窗外有亮光,便打开了一道窗缝向外望去。
树影婆娑之间,炸开的花火像是雪地上开出的金色花盏。
阿枝看出这来自陛下和皇后的房间,便笑道:“陛下总能拿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怎么确定这是陛下搞的,万一是皇后娘娘呢,陛下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陛下怎么不会,你可别小看了陛下。”
阿枝说这话时,斜眼瞟着薄孟商,似笑非笑的,因喝了热酒,眼角带着一抹红,像是上了胭脂。
薄孟商心中一动,道:“你也喜欢这个?”
阿枝被说中心思,不好意思,便倚在窗口不说话,侧过头望向窗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又用手指一下下绕着垂在胸前的发丝。
一丝丝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薄孟商却觉得自己热得很。
她想伸手去抓住阿枝的手,到底还是想着礼数,却忍不住开口:“咱们成婚吧,好不好?”
阿枝动作一顿,抬眼望着她,半晌,露出点笑容来:“今晚要宿在我这?”
薄孟商涨红了脸:“还未成婚……”
阿枝道:“那你走吧,我还不考虑这事。”
薄孟商道:“为何呢?”
阿枝望着窗外:“你知道为何。”
薄孟商叹了口气。
家中父母早已经问过她是否有喜欢的人,又到底准备何时成婚,当时薄孟商试探着问,若是媳妇不在家中侍奉公婆,要出门抛头露面可不可以。
父母大惊失色,觉得薄孟商是疯了。
他们家到底是传统的人家,虽然薄家已经败落了,但因着她受陛下赏识,父母仍然觉得她配得上最好的世家子。
她知道,若是成婚,她这边会有很大的阻力。
她自然觉得不怕,可是阿枝担忧,却也是可以理解的。
又坐了一会儿,她到底还是走了,走到院子里,看见陛下和皇后所睡的主卧,灯光也熄灭了。
她羡慕地看了一眼,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
大约是热闹的日子总是给人短暂的感觉,转眼之间,上元节宴也已经结束。
这次宫宴,羲和广场又放了烟火,众人沉浸在上元夜久违了的漫天烟花的美景当中,迎来了繁忙的开春。
开春之后,先是进行了几个官职调动,大约有数十人,陈宴等人夹杂在一群人当中,倒也不显眼。
如此,从前的左军右将陈宴成为了京兆尹,负责魏京即附近区域的行政事宜。
从前只是个曲军候的霍平生,因为功劳最大,一跃成为中郎将,并得陛下赐号“神英将军”。
宋霖得到了从前父亲“镇北将军”的称号,并在魏京被赐了一片宅院。
与她们相比,同样有军功的田安之和王励勖就仿佛是受到了冷遇,田安之被封为治粟都尉,进了农司,王励勖被封为元江县县令,直接调去了外地。
正是春寒料峭,田安之在北城门送王励勖出城,王励勖带了约莫十个护卫,田安之不免担心,道:“路途遥远,你身份也特殊,真的可以么?”
在田安之看来,陛下有点过分了。
这调动简直就是贬谪。
当日那个守城计谋,虽然确实害了许多百姓,但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不知道援军何时能来,甚至都怀疑中军打不过鬼戎主力军队的时候,那分明是最好的办法,若不这样做,粮食消耗殆尽,他们迟早也要走到人相食的地步。
就算不比霍平生,这场仗毕竟也是胜了,不奖赏便也罢了,何必要让王励勖独自前往元江那么远的地方呢。
毕竟……他其实是地坤啊。
她望着王励勖,忍不住道:“要不我去辞了治粟都尉的职位,陪你去元江县吧。”
王励勖抬头瞥了她一眼,冷淡道:“你有病?”
田安之:“……”
王励勖看了看身边的护卫,又说:“你放心吧,这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会护我周全。”
“可是元江遥远,谁都不知道那儿如今是什么情况。”
“所以,那儿的人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你觉得陛下是故意贬谪我?我倒觉得,陛下用心深远。”
田安之一脸怀疑。
王励勖笑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总不至于连那种穷乡僻壤的人都对付不了,若是真的不行,我也就别想着继续做官了,我若是陛下,也不会继续给我这样的人机会。”
说到这,王励勖不禁想起上月节宴之后,陛下终于召见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让你去查案,你倒是有空做些别的。”
神色平静,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王励勖却觉得陛下似乎是有些生气的。
而当时,他和田安之一样,觉得陛下这气并没有什么道理。
他老实答道:“卢景山一案所调查到的,臣都已送回京中,只不过有一份特别要紧的文册,臣随身携带,想要交给陛下。”
他将这份文册递给陛下,料想陛下一定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并没有,陛下只冷笑着将文册掷于案上,道:“意料之中。”
王励勖有些惊讶。
这里记录了卢景山勾结朝中官员,贩卖军粮,获利数千万的事件。
这差不多与前一年秋收所获得的所有税粮等量了。
陛下却说,意料之中。
想到回京之后听说的那一场大事件,王励勖隐约明白了,这场大案大约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处罚如此多的官员,也自然绝不止是因为他们参与了这场逼宫。
怪不得,他当初报上来和卢景山有勾结的官员名单中的人,被贬被杀的,几乎已经有一半。
陛下开口道:“两年前朕翻看户籍,发现人口不升反降,便知道朝中定有官员从中作梗。”
王励勖服气道:“陛下见微知著。”
陛下看着他,却说:“你今日既然说朕见微知著,朕便有另一件事想说……”
陛下目光深沉,王励勖垂首不敢直视。
“你知道么,这世上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朕这儿,有个战役案例,你且看看,若是你会怎么做。”
陛下走到沙盘,用旗帜事宜城池,又在城池两边,画上两道河流。
“已知此地比彼地地势要高,此城久攻不下,若是你,会如何攻城?”
王励勖静静看着,半晌道:“臣将截断此水,修筑堤坝,挖开彼水,水灌此城。”
陛下静静看着他,道:“当年,那位将军也是这么做的,百姓随水流,死者数十万,鄢城从此消失,此地百姓多年受水患之苦。”
王励勖长叹了一口气:“可是陛下,若是不攻下此城,此战失败,又有谁会感激您的仁善呢?”
“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既有水患,自然要治理,百姓便依托着那位将军当时所建的军渠,扩大扩宽的水渠,从此,那水渠淌过之地,便是一片良田了。”
王励勖愕然。
“朕说了,朕想说的是,一切是环环相扣的,但是,也有一种可能,若是此地地势再险峻一些,河流从此一泻千里,那么这片地方将再也无法治理,而变成了一片荒泽,这所造成的危害,就太大了。”
王励勖茫茫然不知所措,若有所悟。
“朕只是希望,不管做出任何决策之时,你都先想想,除了损失最大的办法之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或许觉得只放弃小部分人的性命已经是最好的办法,那朕只问你,若你养大的孩子有一天变成了要被放弃的人呢?你先别回答这个问题,朕将封你为元江县令,这自然是个小官,但朕需要一个你治下人口翻两翻的答卷,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或许会很难,你可愿意?”
“臣愿一试。”
“好,退下吧。”
王励勖脑中乱糟糟一片,走到门口,陛下却又叫住他:“送你一句话吧王励勖,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那天王励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他早已烂熟于心。
但今日却好像有些明了了。
“……最好的办法,是攻心。”
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田安之一惊,正要详细询问,王励勖上了马车,冲她摆手:“路途遥远,我就走了,你在京中,也一切小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王励勖嘴里吐出关心的话,田安之受宠若惊。
却听王励勖又说:“你若因田公的事对陛下心生怨忿,那未来我的官职就都能赶上你了,陛下,是能看穿你心里在想什么的。”
田安之身体微僵,回过神来,王励勖的马车已经远去了。
徒留她呆呆站在原地,在还带着寒意的冷风中,怔怔发呆。
……
仲春二月,傅平安和洛琼花前往北郊祭祀蚕神,等从北郊回来,也就送走了过年期间来到魏京的各种宗室,百官们也从过年的状态中渐渐回归,眼看着一切步入了正轨,傅平安在朝会上表明了几个重要事项。
一是加紧完成春耕各类事宜,保证土地不空置,保证农民权益;
二是继续加强对鬼戎的各项防御工事,修建城墙,城门,护城器械,培养战马骑兵,并商讨其他对抗鬼戎策略;
三是要求各地方郡国派遣副手前往京中述职;
四是从各方面剿灭太平道党羽。
这其中,进行最多讨论的是四。
但其实在官员心目中掀起最大波澜的是三。
陛下为何突然叫地方官员进京述职呢?而且不是各地州牧或者国相,反而是副手。
“陛下所想,自然深远,咱们这事上就不用想太多了吧。”
新上任的廷尉令拍了拍朝服,一脸正气地走进了宣室殿之中。
陛下已在宣室殿之中。
玉容平静,神色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今日仍是主要讨论如何剿灭太平道。
此前提出过一些比较激烈的计策,陛下觉得不好,认为扰民不是良策。
于是目前所有讨论偏向于如何温和去除太平道的影响力,有人建议,朝廷出面,也阻止一个教派,抢夺太平道的受众。
傅平安微笑道:“这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件事不能明面上由朝廷出面,最好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独立的机构。”
“臣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要是真由朝廷出面,反而会引起争议。”
争论过后,大家开始集中讨论这个机构的名字。
“善义司。”
“仁道教。”
“还是应该和道法有关,叫平心道吧?”
讨论到最后,众大臣皆望向傅平安。
傅平安却冷不丁想起一段久远的往事来。
她忍住笑意,道:“叫皇天道吧。”
“皇天?这……会不会有点指向陛下?”
“此言差矣,皇天后土,早有说法,而且陛下如今在民间本就有神名,确实再好不过。”
“不过陛下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么?”
傅平安笑而不语。
只是议事结束,她兴冲冲跑到了景和宫,告诉了洛琼花这件事。
“……这个机构的名字将叫做皇天道。”
“皇天道?”洛琼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傅平安见她一副没想起来的样子,却有些失望,道:“你怎么就忘了啊,小时候在西市,霍平生不是还和朕争夺左护法之位么。”
洛琼花突然恍然大悟:“啊,那是我小时候在西市组织的。”
她突然涨红了脸,道:“陛下怎么会用这个名字啊。”
傅平安见她脸色娇嫩,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触手滑腻,如膏脂一般。
“那或许是因为,朕差点变成左护法吧,你说对吧,右护法。”
洛琼花捂住耳朵:“别,别叫这个。”简直叫她害臊得挠心挠肺了。
傅平安贴近对方耳侧,轻轻呼气,洛琼花觉得痒,一阵瑟缩,很快屈腰缩成一团,两人滚倒在了床上。
四目相对,气息缠绕。
发丝躺在被褥上,像是两条河流汇合在一起。
心和手一起发颤,明明那么多次了,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但渐渐地,温柔的抚慰和那些附在耳边轻声吐露的甜言蜜语叫她沉溺滑入无边的暖潮之中。
无论如何,眼前这快乐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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