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怔怔看着她。
其实她想过终有一天有人会发现这件事,但是她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洛琼花。
为什么呢……
大约是因为洛琼花在她的心中,仍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只会有钦慕崇拜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有时候傅平安的脑海中也会闪过一个念头——她所钦慕的,实际上到底是谁呢?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洛琼花这句话说的极轻,在门口的琴荷静月等人应该是听不到的,但是傅平安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洛琼花便有些恍然大悟地想,原来陛下也有在意的事情。
于是只说了这样一句,洛琼花便接过小狗,淡淡笑道:“真可爱,要给它取个名字么?”
弹幕在眼前飞快地滑过,傅平安却无暇去看,只僵硬道:“随你喜欢就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
但这件事无法当做没有发生过。
直到晚上准备就寝,洛琼花说了一句:“臣妾还未病愈,实在害怕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今日还是回朝阳宫就寝吧。”
又是这句话。
但傅平安今日听到这话,除了烦躁,还开始有点恐慌。
她开口对房内宫人道:“你们先出去候着,站远些。”
洛琼花扬眉看她:“陛下?”
傅平安道:“你不是想知道陈宴的事么,朕准备告诉你。”
洛琼花沉默下来。
待宫人退出房间,傅平安便将陈宴之事缓缓道来,洛琼花听罢,垂着眼沉默良久,半晌叹了口气:“但是五十杖是会打死人的,陛下难道希望陈宴就这样没了么?”
傅平安想说是谁告诉你的打了五十杖。
但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此刻没有开着直播。
因为傅平安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她看着洛琼花,微微露出笑容来,坐在凳子上冲对方招手,道:“阿花,坐到朕身边来,好么?”
洛琼花坐过去了,只是眼神中并没有从前会有的小鹿般的惊喜。
她只是淡淡地,好像是猜到了傅平安要说些什么。
傅平安有点受不了这个眼神,但她仍望着洛琼花,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洛琼花立刻明白了傅平安在说些什么。
“有一阵子的,但其实今日之前,也只是猜测而已,当日陛下将臣妾从太后手中救下之后,不就在床边和天人说话么,臣妾其实听到了一点,那完全就是对话啊。”她笑了笑,“只是,这种事对于像我这样的寻常人来说,还是太过于殊异了一些,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却也不敢相信……”
“那今天怎么突然就相信了呢?”
“因为陛下有时同臣妾说话时,话锋实在变得太快了,而且经常前后矛盾,这是平常不会有的事啊,其实臣妾并不比朝臣更聪明,只是因为陛下面对朝臣,似乎反而不会听天人的话,面对臣妾,似乎反而会被天人影响呢。”
确实如此。
因为面对朝政,傅平安已经有了明确的自己的想法,并且以往的经验也已经告诉她,她如今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面对洛琼花呢……
或许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相信自己做得挺好。yushugu
只是如今就没有什么自信了。
傅平安道:“朕只是希望不要惹你生气……”
洛琼花露出惊讶的目光来:“陛下担心惹我生气么,陛下怎么会这样想呢?陛下,此时此刻天人在跟你说话么,难道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么?”
傅平安不太明白:“什么?”
洛琼花道:“他们误会了,所以也叫陛下误会了,臣妾对陛下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这样说着,她露出了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的笑容:“不要再管天人叫你说什么了,不仅是对陛下,对所有人来说,臣妾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需要天人关注的人,并不值得你费心说些假话,臣妾反而更想知道,陛下实际上到底在想什么,真正想要说的话,又是什么,陛下不需要讨好臣妾,臣妾才需要讨好陛下。”
说出这话的洛琼花,好像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她盯着傅平安,又说:“陛下是站在千万人之上的人,是可以将所有人当成是自己工具的人,是可以不考虑所有人的心情的人,陛下可以完全以自己为中心,这是完全没问题的,因为陛下是天子,天子就是如此,陛下心中,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天子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傅平安下意识点头。
“那就对了,所以陛下才会这样别扭,说出一些前后矛盾的话来,因为陛下知道自己是天子,但是陛下是特别的天子,陛下觉得自己并不是天底下站在最高位的人,因为陛下还在和天人对话,是天人告诉陛下要讨好臣妾么?”
“不……”
傅平安下意识反驳。
但实际上,她心底深处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洛琼花盯着她的眼睛,从动摇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虽然臣妾不知道天人为什么要这样,但是陛下在天人的指导下讨好我,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一件事,比指责我更没有必要。”
胸腔中似乎有一腔洪水,马上就要决堤。
傅平安紧紧捏住拳头,却只能紧咬牙关说出一句:“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那些“原著”中的文字来——
【“放我离开,放我离开吧……”
花颜已凋敝空瘪,那不是印
象中洛栀的模样。
唯有那一双眼睛,仍是明亮的,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
甫一开始,便是这一双眉眼,叫傅端榕一见倾心,像是一缕春光,突然就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没有见过光明的话。
“不要离开朕,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离开。”
洛栀看着她。
苍白瘦削的手像是枯枝一般横在被褥上。
她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了。
“但是你关不住我的,我总会走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的五月。
洛栀果然得到了离开的机会。
因为傅灵羡打进了魏京。】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紧紧攥住了傅平安的心脏,现在,心底那一直如幽魂般游荡的隐秘的恐惧抓住了她。
她脱口而出:“你是想离开么?”
洛琼花一愣。
说实话,在傅平安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倒是没想过这。
但是现在她也被勾起了这个念头,确实,如果她已经无法再做个合格的皇后,或许,她也可以选择离开。
“臣妾……”
她将要开口,傅平安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突然出声:“不要说了!”
她又开口:“朕不明白,只是因为那天说了那样一句话么,那朕把那句话收回,行么?”
洛琼花看着她:“陛下,臣妾已经说了许多了,或许是说太多了,都叫陛下听不明白了,臣妾就是想说,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做得太好,反而让臣妾沉溺其中了,所以,要说错,也是臣妾的错。”
傅平安捂住头。
此时,脑仁久违地开始疼痛起来。
思绪纷乱不堪,最后,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问题。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
洛琼花不说话。
傅平安道:“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朕今晚就立刻离开。”
洛琼花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傅平安气笑了:“当然是真话。”
洛琼花道:“……臣妾原以为和陛下在一起会很快乐,但原来……并不快乐。”
“……什么?”
“陛下不是说了,要离开么?”
傅平安深感荒谬地站了起来。
她指着洛琼花,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但她知道愤怒现在掌控了她的大脑,她眼下是完全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于是她终于还是扭头出了寝宫,并把房门重重甩上了。
……
如果说有什么能将人从感情问题里解脱出来的良药,那可能是忙碌的生活。
但也可以称之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傅平安还没搞明白洛琼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漠北鬼戎又打过来了不说,内江郡传来异动,太平道集结各地流民与游侠,在多地起兵造反了。
从前通过刺杀事件,傅平安就猜到前晋王和鬼戎可能有合作,如今这一前一后的情形更叫人怀疑两方是否有着密切的联系。
但说起刺杀,傅平安又想起了当初奋不顾身替她挡箭的洛琼花。
怎么短短几年,便不比当初了呢?
秋日过去,异动更加频繁,原本这两年没有大的战事,英国公在去年请奏在漠北屯田,进行长期战事。
大魏这边,也对鬼戎进行了经济制裁,本来漠北无粮无田,游牧民族无固定居所,就很依赖和魏边境进行贸易,而傅平安一纸令下,直接禁止了鬼戎人和会和鬼戎往来的少数民族的贸易,或是提高了关税,一时之间,在漠北各部族当中,鬼戎也算众叛亲离。
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对方被逼急了,竟更不顾一切地打了上来。
傅平安这边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早就已经布置好了许多,不出几年便可以叫鬼戎分崩离析,但问题是——还是需要时间。
于是直到冬日来临之时,事情都是一件接着一件。
直到冬祭完成,终于得到喘息。
寒风接替秋风凛冽吹向大地,在某一日晚上看着两江郡叛乱的奏报,因为长久没有好战报烦躁的时候,琴荷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陛下,马上就是娘娘的生辰了。”
傅平安浑身一僵。
她近来努力让自己不想起洛琼花,因为一想起洛琼花,她就开始头疼。
这种头疼有点像是中毒时的头疼。
而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心情很坏。
上个月,有许多弹幕觉得洛琼花是“恃宠而骄”,需要冷一段时间,刚好政事忙碌,傅平安也就借坡下驴了。
但是不过半个月,她就越来越烦躁,直到某一天,她意识到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洛琼花。
她借口赏花,路过景和宫门口,来回游荡,终于碰到了出门消食的洛琼花,洛琼花却没有第一时间看见她,也不知道和静月说了什么,开怀大笑起来。
这不是很开心么?
是谁冷着谁啊?
傅平安气得扭头走了。
然后就到了今天。
傅平安听到琴荷这句话,着实是呆了几秒,过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道:“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琴荷小心道:“皇后最近在练习针线。”
傅平安有点期待:“她想干什么?”
琴荷道:“她……她想给如意做件衣服,因为天气冷了。”
如意是洛琼花给那条狗取的名字。
傅平安:“……”
她怒气冲冲站起来,拿起茶想喝,想到从前洛琼花还会在晚上给她送参汤,如今却再也没这事了,又气得重重把茶碗砸在桌子上,道:“她心中都没有朕,朕难道还要想着她?”
琴荷抬眼偷偷看她,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说啊,做什么欲言又止这套!你也学皇后么?”
琴荷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觉得陛下似乎越来越容易急躁了,许是……许是有点上火,是不是要叫太医院开点降火的药膳?”
傅平安瞪她。
琴荷无奈,道:“好吧,其实奴婢是想说,要是陛下想念皇后,就过去看看呀,这次的生辰,不就是很好的机会。”
傅平安抿着嘴不说话。
但是次日下朝,她前往内库,想要亲自挑选一份送给洛琼花的礼物。
……
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便是在内库里,都能看见从天窗上落下的一缕阳光。
傅平安走进去,都不需要点灯,就开始在架子上挑挑拣拣。
越州进贡的珍珠首饰——珍珠是很珍贵,但稍显普通。
一架玉雕的屏风——还算不错,但精巧不足。
蜀州的锦缎,听说用了新的技法,上头的花草鸟兽,确实看起来栩栩如生——或许做成成衣更好些。
傅平安正摸着下巴思索,却突然看见架子上还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她随意打了开来,看见上面是两条系着红绳的辫子。
虽然保存的
很好,但经年累月,头发也有些枯萎。
这是……
大婚初成,洛琼花编了一条解不开的辫子。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对,她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心间突然刺痛。
傅平安捂住胸口,额头靠在了架子上。
架子微晃。
琴荷担忧地偷偷走进来,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阳光洒在陛下脚边。
陛下的头靠在木架上,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只是觉得那姿态分明是有些萧索的。
她有些担心,正要上前,却看见有水滴滴在了那被阳光照亮的一寸光晕里。
琴荷停住了脚步。
陛下……在哭么?
这真是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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