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薄府门口,阿枝仍想着这事。
可若真是那般可怖的人脸,见过的不可能忘了,所以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这般想着,见薄府就在眼前,所有思绪褪去,只剩些游蛇一般绕紧心脏的紧张,阿枝看了薄孟商一眼,见薄孟商正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上被酒意染上红色,像是一抹沁了水的朱砂落在了纸上。
阿枝又开始迟疑,道:“既然把你送到了,我就走了吧。”
薄孟商道:“阿枝,我已同父母说好了。”
阿枝道:“他们知道了我是地坤的事?”
薄孟商莫名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模样来:“阿枝,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只是没人在你面前提起罢了,那么多年了,宫中又有那么多人都知道你的事,如何能不透露出去呢?只是如今尚书台和拱仪司权势过大的事已经吸引了足够多人的注意力,在加上陛下在太学的布置,所以也无人敢说罢了,自从摄政王辞去职位,如今朝堂之上,谁敢明面上指责陛下呢……”
阿枝低头,她自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
薄孟商故作轻松:“我向父母提起时,他们是很高兴的,觉得你很聪明,人也漂亮,说到底,我也年纪大了,他们很着急的。”
阿枝笑了一下。
然后她就突然想起来了。
摄政王……是了,那人是摄政王的门客,名字叫做严郁。
只是从前阿枝偶然见到他的那次,他脸上还没有这样恐怖的疤。
咦?这样说来,后来对方去哪了来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得进宫面见陛下。”
薄孟商一愣,下意识抓住阿枝的手腕:“明日早朝后面圣不是更好?”
阿枝瞧见薄孟商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是在怀疑自己这句话只是个借口,她细想想,也觉得这事未必有那么急。
一阵犹豫,薄孟商更确定了,定定看着她道:“你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么,还是那时答应我,就只是在戏耍我呢?那么多年,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呢?”
阿枝面色一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下车去了。
薄父薄母果真都在,摆了一桌茶点,请阿枝坐下,又端茶送水,很是亲热,倒叫阿枝汗颜,觉得自己先前确实太矫情了。
坐下闲话了几句,薄母偷偷打量她,笑道:“果真是不同凡响,怪不得受陛下器重。”
阿枝道:“只是蒙陛下不嫌弃罢了。”
薄母冷不丁随意道:“那以后呢,总不能一直这样抛头露面吧?”
阿枝面上一僵,一时不知如何回。
薄孟商也脸色微变:“阿娘,不是说好了,不说这些事么?”
薄父咳嗽了一声,不高兴道:“怎么跟你阿娘说话的?”
薄母讪讪笑了笑,道:“行,行,不说。”
但接下来,气氛便尴尬起来,便是家常也聊不到一块去,因为他们口中提到的亲眷,阿枝也并不认识。
阿枝略显沉默地坐到傍晚,终于还是站起来走了。
薄孟商送她到门口,此时已经完全醒了酒,挤出笑容道:“你看,阿翁阿娘很喜欢你。”
阿枝“嗯”了一声,笑了笑,正要上马车,薄孟商又伸手将她抓住了。
这次直接抓住了手。
薄孟商是很守礼的,过去几年,便是阿枝暗示些什么,对方也绝不越雷池一步,今日却两次抓住她的手,阿枝隐约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你愿意的吧。”薄孟商道,“愿意的话,择日我便去孙府下定。”
阿枝沉默良久。
斜阳落在两人的手上,像是流淌的蜂蜜。
终于,她还是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我再想想。”
……
无论如何,眼下还有件别的事。
次日早朝结束,阿枝求见陛下,将她在街上看见严郁的事说了,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便又拣了些别的事务说了。
那么说来,昨日想着要立刻进宫告诉陛下这件事,果真是在逃避么?
可眼下看来,逃避果真也是没错,薄父薄母所能接受的,也果真绝不是一个在外抛头露面的主母。
最开始在一起时,明明也大约能猜到这结果,为何还是没有忍住诱惑答应了呢?
站在薄孟商的视角,是否还会觉得自己在戏耍她呢?
忍不住苦笑起来,直到耳边再次传来——
“阿枝……阿枝……想什么呢?”
阿枝回过神,发现陛下都走到她面前来了,忙准备跪下告罪,傅平安抬手叫她起来,道:“告罪不必,你说的事朕都知道了,不过且告诉朕,是什么让你失神?”
阿枝不禁脸热,道:“只是小事。”
“是和薄孟商的事?”
阿枝这下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不、这、陛、陛下怎么知道。”
傅平安奇怪地看她:“朕也有眼睛,当然看得出来。”
阿枝一愣,半晌道:“也是,陛下都是成婚许久的人了。”
这话倒是戳到了傅平安的痛处,想到洛琼花那毫不犹豫把她捆在床柱上的样子,她仍是气得牙痒,虽然那建议是自己提出来的,但洛琼花也未免太毫不犹豫了一些。
她又觑着阿枝,心想如今看来,阿枝也为感情所苦,她们也算是同命相连。
“你们俩碰到什么问题了,若是有什么朕能帮忙呢,可以说出来看看。”
阿枝摇头:“并不是陛下出手就能解决的问题。”傅平安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也是,确实不是所有问题,都是只要愿意就能解决的。”
阿枝闻言抬头望着傅平安,迟疑道:“陛下难道也……”
傅平安有些心虚,却又还是忍不住问:“你可生过薄御史的气?”
阿枝想了想:“好像没有。”
傅平安大为震惊:“没想到啊。”
难道朕还不如薄孟商么?
但阿枝摇头,说:“可能是因为臣本来也不爱生气。”
傅平安道:“也是。”
然而阿枝很快又说:“但娘娘也不是爱生气的性子,陛下还是要想想,到底是何时何地又为何事,叫娘娘难以接受。”
傅平安叹了口气。
陛下竟然同她谈起心事来,阿枝颇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陛下还小,还没有那么喜怒不形于色,也时常会询问自己问题。
或许是因为引动了一些往昔回忆,阿枝脱口而出:“若有一天,臣无法再继续陛下给臣的职责,陛下会失望么?”
傅平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们要成婚了么?”
阿枝下意识摇头。
傅平安看着她的神色,明白了。
“你应当不想就困居于内宅吧。”
仔细想来,当时王励勖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当时的傅平安并不大懂。
但这不懂其实是一种傲慢,因为她不会碰到这个问题。
人与人之间门大多数的不理解,大约都来源于傲慢。
她若有所思,望着阿枝道:“薄孟商怎么想的呢?”
阿枝道:“她没说什么。”
傅平安了然笑了:“你应该去告诉她你的难处。”
阿枝叹息:“说了又如何呢?”
傅平安抿嘴道:“咳,她要是还不理解,那你……该生生她的气。”
现在,她似乎隐约对洛琼花有了一些理解,但又觉得,跨出那一步确实是有些难度。
难度在于某些心理问题。
若是想要解决,她可能要再去研究一下“童年阴影和原生家庭对人类心理的影响”之类的。
这晚她便从系统里搜出了几本,一边翻看一边泡脚,抬头看见洛琼花也看着书在皱眉苦思,便又稳不住问:“看什么呢?”
洛琼花抬眼,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只留了一段似藏着水波的眼神,莫名勾了傅平安的心一下。
傅平安深吸了一口气,擦干了脚,穿了袜子正准备走到洛琼花身边去,洛琼花盖上了书,道:“那孤也泡个脚吧。”
于是脱了鞋袜,露出藕段般的一双玉足,浸在水里,镜花水月般的一圈影。
不知道是不是被折磨久了,傅平安倒品出一些趣味,她用手托着腮看着洛琼花,看着对方粉白的脸,渐渐染上一抹红,也不知道是泡脚泡的,还是不好意思的。
临到了要睡下,宫人们出去了,傅平安说:“今日不用绑朕吧?”
洛琼花道:“陛下只要不失了神智,臣妾也不会这般失礼呀。”
傅平安讨不得便宜,又说:“那今日总不能睡地上了吧。”
“怎么不能呀,臣妾还特意多要了一床被子,可以铺在地上呢。”
这般说着,果然从床上抱起了一床被子。
傅平安想着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呢,颇为悔恨,很快又想到什么,道:“你知道阿枝和薄孟商吵架了的事么?”
洛琼花一挑眉,果然被激起了好奇心:“她们吵架了?”
“你睡床上,朕便告诉你。”
洛琼花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若论神情,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
只是不动。
傅平安便无奈道:“只是睡一张床,又不代表朕会做什么。”
洛琼花立刻笑着过来了:“臣妾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陛下说的话,自然都不会是虚言。”
“……”
她和傅平安并排坐在床沿,问:“她们俩怎么了?”
“她们想要成婚,阿枝或许要辞去官职。”
洛琼花顿时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薄御史怎么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傅平安道:“是有些无礼。”
洛琼花却察觉到此事同她和陛下的矛盾也略有些相似之处,察觉到自己失言,又闭口不语。
傅平安看着她,却冷不丁开口道:“你上次说的事,朕考虑了一下,觉得不是不行。”
“什么事?”
“你想为失去双亲的孤儿做些什么的事。”
“……这事,陛下就不要提了吧。”
“没什么不能提的,只是……不要去皇天道了,朕来年会建立慈幼院,也无暇分心,就交予你负责好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仍有些犹豫。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或许是疯了。
过去看那些天子为了美人发狂祸国的故事,觉得甚为疑惑,今日却开始怀疑,她也在发狂。
只不过表面看起来比较冷静而已。
洛琼花同样瞠目结舌,一时没说出话来。
为什么突然同意了?
之后会不会突然后悔了?
心里有些疑问,却也不敢说出来。
半晌只能拣了个最无所谓的问题问:“为何不能是皇天道呢?”
傅平安仰躺到床上,闷声道:“反正不能是。”
皇天道如今,可是傅灵羡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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