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难得在上课前到教室,后门锁了开不了,便从前门进了。只有三人坐在里面,两个其他系的非法国人和一个低着头的黑发女孩儿。我习惯向后走,黑发女孩儿半靠在最后一排窗边第二张椅子上,她面前的整个长桌桌上散落了颜料和洗笔筒(可以详写),一闪念间我已走到她前面一排,把包放到靠窗的桌上。
“你们在这儿上课?”她本在低头摆弄手机,忽然停下来,抬起头问我。
略显低沉又清若泉水的声音比她的相貌更早触碰到我。女孩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细眉,皮肤白皙,微卷的黑色长发随意披在身后,,长度好像到了腰间,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后面,只见好几缕搭落在前面或是蜷在肩上。
“是,不过你坐这儿也没事儿。”
我还未来得及注意到自己措施的不甚之处她便对我微微一笑——单是弯了弯嘴角,已另我靠近被拉长至停滞时间,心头为之一颤。人来齐后她没走,我在课间回头想与她说话,却见她极其认真地在画简单的明暗对比图,便转回身趴在桌上睡着了,因此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之后好几天她和她的笑容不时蹦进我的脑海,每当这时我都会想:她是学什么的,性格如何,是否还能碰见。
后来细细思索,她给我的整体印象就好似我正在绘制的中国画中冬末的梅花:清高脱俗气质的同时独立于他人之外。
事情变得有些严重,我走在校园里时会不自觉地寻找她,安德烈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他说好帮我打听消息,却没想命运安排我们那么快见面。
学校和海峡对岸的艺术学院举办的联合画展上,她被众人环绕。
“你要找的,来自东方的艺术家。”安德烈夸张地耸了耸肩,他的父亲是法国人,可在意大利张长大,已被那儿的风气熏陶地毫不像样,反倒嘲讽我的内敛。的确,我十分惊讶,诧异于我在见到她之前已对其有所耳闻,那些夸张的传言在此刻仿佛全成了真实。
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她,安德烈拍了拍我的肩:“快去,可别放过机会。”
心中的天平正左右晃动,这一拍立即在“去”的一方加上了500克的砝码。我轻咳一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朝她走去。
“……”当我离她还有几步之遥,她像是有了感应般看向我这处,穿过人群走来。
“你好,我们曾见过。”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莱昂·勒迈尔。”她的眉毛微微抬起,眼睛弯成了一条线。
“啊,我有一位旧友也叫莱昂。”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是雪。”
“久仰大名。”她愣了愣,微笑还停留在脸上,但和那日笑得很不一样,完全抛却了羞涩,非常大方,以至于使我怀疑自己到底在那天的初遇加上了多少滤镜效果。
关于她的传闻我听过许多,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来自身价数十亿、以第一的成绩进入的东方少女。她是学院老师面试后即刻便敲定要留住的学生,传言中油画系保守的老教授给予了她他可以给出的最高评价,“假以时日,她必定会成为巴黎、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一颗独特的新星”。
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问了她谣言的事情,她的原话是“这些传言都能编成一部小说了”。“他人的看法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她看上去对成为“新星”毫无兴趣。
“你有发现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有扭曲现象吗?很多人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便把追求名利作为生活目标,似乎没了这些东西就无法生存,等得到了以后又怅然若失,发现和原来相比自己没快乐多少。你不知道目标何在的话,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下去是最好的选择,同时尽可能尝试接触不同的领域,等你找到爱的存在之处后就会发现全身心投入你所爱的事物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她太理想主义了,如果不是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她根本不适合生存在这里。多少人连目标的边的没摸到就被淘汰离开,她竟然没有目标。我没能完全理解她的话,或许是光注意享受她的笑容和声音了的缘故。此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我在一周内打过三次电话给她,一直是关机状态。
联合画展的最后一天是学生一季度新作品的展出日,我提交了水墨图,得到了不错的评价。在欣赏其他学生作品时,开来一辆汽车,红色的敞篷法拉利,看到从车里走出来的人,我的心咯噔几乎涌出来,她没有亲口否认那个传闻,只做了一个算不上评论的评论。
“东方女孩又开法拉利来送画了。”有人说道。
她打开后门,把后座上的画一幅幅搬下来,负责登记的老师也过来帮忙,好几人轻车熟路把七幅裱了框、目测最小12号最大60号的画拆开,一位女性指着画和雪低声说着什么,应是在点评雪的画,我站在远处听不清。七幅画按照大小挂在圆形展厅中,由于本季度的主题是“花”,雪将向日葵作为描绘对象。
最大号中的向日葵是用墨泼出来的,粗略一看大约有几百朵,有浅至白的也有深至黑的,其中以黄色偏红色系和蓝色偏紫色系的向日葵为主形成脉络。亮点在于粗中有细,花茎与花叶上都有用互补色刻画的纹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会以为这幅画是用电脑制作的。
40号的画是向日葵园,水彩绘制,沿袭第一幅模糊的风格,透明感很强,除此之外普通。
30号的是油画,白色的旋转阶梯上撒满了向日葵的残枝,暗色的叶片密密匝匝。由于画面整体呈暗调,白色对比非常明显,像是被铜凿和金刚砂清理过后的白,又像是卡拉拉的白。人工和自然共同打造了使人被迫转移视线又如同上瘾般想多看几眼的白,与暗。
25号的画有三幅。第一幅里有一个女孩的半张脸,一朵大向日葵挡着她的另半张脸,我开始以为这是雪小时候的样子,黑色的瞳孔否认了我的想法。小女孩的眉毛下压,眼睛无神,面容消瘦。她没有一丝孩子气,既不快乐,也见不到天真。第二幅里是个坐在餐桌上的小男孩,盘子里是切成一块块的向日葵,他左手拿着叉子,正要把向日葵的一片叶子放到嘴里。第三幅是女孩和男孩站在一起,站在向日葵的海洋上,两人站在大雨里,身影快要消失在幕帘中。这个系列的画名十分有趣:《athena&a;herbrother》。
最小号的向日葵是以完全写实的形式出现的,没有前面的向日葵华丽,很普通的一朵,光线从右侧方打来,明暗掌握得很好因此就算内容单一也足以教人欣赏。
我承认她足够努力,几乎到了令我肃然起敬的程度。当所有人都为了一副展出焦头烂额时她拿出比他人多了几倍且不低于我所认为的平均水平的作品。各种风格都技法成熟,可这又如何?我努力也能做到……不,这都是我的不甘心衍生的想法,我做不到,我局限在理论……我永远不可能这么努力。
“等你找到爱的存在之处……”
这便是爱吧。
“莱昂。”她朝我挥挥手,开车离开。
我站在原地,不断将自己懒惰的不堪放大,迈开脚步,跑起来。雪的车停在校门外,她坐在驾驶座上,低矮的镂空铁门隔着我和她,多么遥远的距离。有一个红发男人与我擦肩而过,东方人的清秀侧脸,第一次见到雪时的既视感涌上心头,我无法抑制住熟悉的感觉,屏住呼吸看他走向雪的法拉利。
两人换了另一种语言说话,雪挪到副驾驶座,侧头时看到我站在校门口,再次挥了挥手。男人发动车后抬头,瞥了我一眼,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到他的压迫感。
24
“谢谢,征。”雪接过手机。
“这次关机长达几个月”
“一个月……的样子稍微有些久,呵呵。”
“……你知道就好。”
“我和外界没失去联系就好啦。”
“啊,这是新认识的学弟,也叫莱昂,这还是到这边后第一次碰见和他名字一样的人。”
“是么。”
“怎么了?心情好像……有些低落。”
“不,比起他,我很好。”
“什么意思?”
“他看上去刚被甩,心情十分低迷。”
“……你不会吃醋了吧。”
“没有,我不过在说实话。”
“嗯,既然这么久没见,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吧。这是只有我才能给你的礼物。”
“在等绿灯的时候给我”
“啊,认真听征,我喜欢你,喜欢到想要拥抱你。”
赤司在短发遮挡下的耳根“刷”地红了,他猜测是亲吻没想到是语言上的表白,既然如此——
“雪,我爱你。”
“你这是犯规!我也爱你。”
“后面这句太随便了。”
“嗯,刚才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是有一点儿随便。那么再换一句吧——”
“绿灯了。”
“征,我听说”
25
我没有与她约定好时隔近半年的见面,要说原因,其一是工作和学习没有给我足够确定的条件准备一个近期内不会到来的、将穿过半个地球的短期旅行,将太过遥远的未来全权交予他人会导致拖沓(即使是刚来的干练秘书),并且目前我的忙碌程度并不需要把旅行行程交由他人;其二是她不擅长面对未来时间被预定的过程,更准确说是记忆力在时间层面与事情的对接没有保持长时间延续的习惯,从中她的随性程度也可窥一斑,不过也仅是冰山一角。
约会确定后的一周内被偶然提起能迅速反应出哪几日已不属于自己自由支配范围内,当时间长达半个月及以上时若有另一事件加诸,她会同意为后者付出,直到约定之日来临之际才想起有不可调和的冲突横亘在两个未来进行时中,致使她不得不求助于第二个人以避免更麻烦的结果。
我发现这件事情是在初中二年级、雪以交换生身份来到帝光,她在第一周和一个部门确定了一个月后的交流,三周后和另一社团约好了同一时间的参观。
“直觉告诉我拒绝,可怎么也想不到理由便当无事了。”她撑着脸颊,隔着30厘米距离和我说,“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了。”
“不巧的是,身为队长,我有责任到达训练场地。”她灰色的眼睛忽明忽暗,我很享受与她的近距离对视——两人都不会因个人情感移开视线。“我可以请一次假。”
她从不对我说诸如“如果困扰的话大可不必”的话,同我的篮球伙伴一样,同与我长久共事的人一样。她信任我;不过也有与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谢谢,那便拜托了。”
隔日她送了两个插花作品给我:一个无处不宣告着奇妙古怪,一个处处透着古典高雅。前者被我放到母亲的房间窗台上,后者在我房中。她大可不必这样做,可这的确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她对世界怀有好奇心。
“照你的想法办吧。”
父亲的话比我想象的还简洁。他应知道自己无需多言,我的决定绝非一朝一夕形成,更不用说完成质变的突破。
赤司征臣思索至接近确信程度的想法是;征十郎在很早以前就爱上了她,同一刻也想好为她戴上戒指的瞬间。或许没有那么遥远,但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征十郎母亲时,好像生命中有一束与他人不一样的光落进。不是随着时间逐渐建立起的感觉,最初或许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带来的。
“拜托你,雪。”我将这话放在最后,希望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哪怕她在我长达一天的说服下已说了几句含糊不清话都不得不点头了,但我没想到她会做出相反的肢体动作。我在她身上已经失算了三次,我出错的可能性是二分之一,可凭借以往的经验——对她行动模式的分析,不会出现“赤司征十郎求婚被拒绝”的结果。
双方僵持着,没有人愿意率先让步,好像都在期待对方先变成那块出现裂缝的石头,前提是首先是一块顽固的石头,可被定义为误会的凑巧是两人殊不知对方在感情方面都还未适应长久的流水状态。
开始都以为持续一周左右便能再次听见对方的声音,没想到已经延续至一个月,似乎没有人准备先开口打破非常规的沉默了。赤司的工作比以往多,又在提前进修更高学位,几乎挤不出时间着手处理难得出现的错误判断的结果;雪则在比料想中长的时间出现时自我安慰,且稍显极端地将断去联系的日子当做生活中的负担被减轻,尽量保持轻松愉快的状态生活。
半年过后,她成为某位鬼才设计师工作室的助理。某天独自一人坐在工作室整理设计稿长达三小时。期间停留在大脑外好几天的灵感疯狂涌来,又随手拿了笔在白纸上连续运转手腕两小时后瘫倒在椅子上,几乎全部的思考能力都被榨干。她长吁一口气,抬手将头发后捋,和她的身高相比,手显得过于纤细。
头发抚平后又被弄乱,她的头向后仰,望着雕了对称花纹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无法阻挡他的脸浮现在脑海中,正准备起身时耳朵捕捉到噼里啪啦的响声,从窗户那儿传来。
“三月份的第一个,雨天……”
找遍了整个工作室都没有找到一把伞,也没有雨衣,雪不禁弯起嘴角。
近来没有闲暇凑巧按下触发键,这场雨开始弹奏一小块压抑的自我。过去的日子她很喜欢淋雨,没有原因,知道每一滴雨水的重量都来自灰尘,也清楚了解淋一场雨相当把自己半浸在污水场,可她还是从不撑伞。雨越大,她越快乐,激动到身体战栗。
她不清楚为什么会一位正在读书的学生会被这位设计师选中、成为助理(又恰好是她关注的这一位),心怀忐忑地进入从未接触的行业,在意外的情况下以意外的方式与许多人变成了拥有共同话题的朋友。她的运气可说相当不错,可也从不滥用。开到这个世界,碰见一些相合的人,和雨的再次相遇以及赤司征十郎的求婚难道已用完她所有的运气吗?
雪不相信命运,但哪怕现在捂住耳朵都无法阻止征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从脑海里生发。
\"雪。\"
\"叫它雪丸好了。\"
那匹雪白的马儿差点没有活过它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三岁的赤司听说后帮它取了它一生中第一个名字,也是唯一的名字。当时雪就站在一旁,雪丸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与刷子般的长睫毛,它柔软的鬃毛迎风飘动,尾巴好像节拍器极有节奏地左右拍打空气。
\"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赤司回头问她。
他小时候似乎常征求他人对其所做事情的意见,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则成为被征求看法的那一位。
到巴黎时和雨见面的机会多了许多,是比之前的多,以家人的关系来看可是少之又少。
他竟然会对自己求婚,当时自己又为什么拒绝呢?征不过要求一个证明和长久的陪伴。
她住的街区由于下雨停电了,今日的雨超乎城市人们的预想,雪骑车到家时半身湿透。
当初买了一件防水风衣又在今日穿出门是明智的决定,唯一不足的是她早晨拆下了帽子。在全身湿透和淋湿头发和脖颈位置间她选择了后者,虽然迎面而来的雨水还是接触了皮肤。
屋内一片漆黑,雪没开手电,凭着脚步几百次的记忆穿梭在房间中。她把全部衣服放到洗衣机里,花了二十分钟淋浴,粘糊糊的感觉终于离开身体。
\"景,你在哪里?\"
景是一只野猫,她晨跑时路过在塞纳河边,比巴掌大一些的景缩在墙角,雪就把它抱回家饲养了。在还显昏暗的冬日早晨,雪白的猫儿安静地进入雪的眼帘,于是取名为“景”,意为日光。现在景已和16开本一样大小,是少有的不抗拒洗澡的猫。
在盥洗室换了睡裙,雪关闭暖黄色的球形灯后走向黑暗的客厅。景最喜欢的位置是客厅靠窗的沙发上,窗帘紧闭着,景发出呜咽声。
“景?是不是被雷声吓到了?”雪分辨不出声音的方位,朝沙发走去时但景的声音好像又从门口传来。
又是一道闪电,头顶炸雷轰然碾过,雪的身体抖了一下。景的声音消失了,雪不禁有些着急,伸手从左到右轻抚过沙发。
她白天视力极好,能望见远处海面的鱼,可先天性的夜盲症暂时没有治疗必要,在充斥灯光的城市中行走,她不会模糊任何事物,在夜晚的家中不开灯也是习惯了。
碰到不一样质感的东西,雪手一缩又重新探出手。第一感觉是光滑,其次发现那是人的手。刚想脱出,她的手便被反握住,那人没用什么力气,单是将雪的手轻柔地置于自己手中。
心跳声在黑暗的寂静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放大到雪的双耳。
“你还没去治疗夜盲症吗?。”这生意打破黑暗,将雪凝聚于虚空一处的记忆力拉了回来。
“嗯。”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一种抱住这人大哭一场的冲动。
理智无法解释感情,说的就是她现在置于平均理性上的思想忽然停滞,同时感到人的感情和生理混合在一起的确会带来不可思议反应的这一瞬间吧。
“我到附近开会。”
“嗯。”
“这只猫叫景?很可爱。”他发“景”时后鼻音被不自觉强调。
“嗯。”他要站起身,雪的手下意识握紧住他的手,他愣了一瞬,又坐回沙发上,雪也愣住了,随即满脸通红,庆幸处在一片黑暗中,可灯光“唰——”地亮了,他耳朵微红的样子可说是并不冷静的,只是雪并未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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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委婉地表达了暂时不愿意结婚的想法,因为她无法料想结果,显然过去的所见给了她难以磨灭的阴影,从而影响她的决定。
赤司点了点头,反倒安慰起她,仿佛被拒绝的不是他。
在工作和学习层面上她是最快适应变化的人,但若牵涉到生活,尤其是被他人侵入时,她就会变得像块牛皮糖,必须不停咀嚼才会融化。为此,他做出的应对是让雪逐渐适应两个人的生活,如此一来,走入婚姻便是顺理成章的结果。赤司难得如此固执,要谈个中想法说个几天几夜也不到停下的时候。
他能记住的事情本就多,与雪有关的更是被储存进一个单独的木质箱子里被精心呵护着,他从未没漏掉过雪说的每一句话,有些是开玩笑,有些是像玩笑的真话,他已熟悉到能迅速分辨出这二者的程度。相对的,可能在深夜街头分开他会一时找不到雪的身影,但只要两人中的一人还在可到达的范围内,总是最先能看见彼此,不会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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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感到比从前快乐分毫,当一个人驻足某地又并没有任何期待与欲望时的生活就是如此。当我设计的第一件成品衣样品被穿上身时就脱离了我,我看了它一眼后它便离我远去,最初同我孩子般紧密的关系似乎成了幻影。清楚地记得为了它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多次修改设计册,选择布料、辅料和颜色,和打版师、采购面料的工作人员确认制作工序。
在进行制作时还要多次核对制作进度(虽然这是我给自己加的工作)。由百分之两百努力创造出的成果呈现在我眼前时却无法使我感到欢愉。
我在晚餐时和先生谈了自己的疑惑,他很快指出我的问题,意料之中。
先生比我大两岁(我们是同级生),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照顾他多些,在一起后才发现总是他在包容我,给予我可靠的意见和解决方案——在我的请求之下——他很少主动给我建议,一是对我的尊重,二是我的行为在他所控制的偏差范围内,这两点我很清楚,相信他也知道我对此的理解。
\"你过分压抑了自己的欲望。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你必须做的事情不同,你选择了后者。或许是你在事前想得过多,现实并未让你更加满意造成的落差。\"
\"……我明白。那么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坚持,二是走向其他的领域。\"
\"放轻松,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先生非常温柔地说,轮廓在暖黄色显得比平时更加柔和。
我的先生向我求婚三次。第一次是恋爱一年后,我眼含热泪拒绝了他;第二次是他到巴黎发展事业的第二年,我笑着同意了;第三次即是去年年末,两人到日本举行婚礼之前。
多年不见的亲人和老友,被埋藏在冬日积雪下的旧日回忆和感到无比幸福的我在回到巴黎后竟感到生无可恋。
我辞去了助理设计师工作,将我设计的服装送给了在巴黎的朋友,开始整日待在家里——先生在帕莱买的新屋。心情依旧没有改变,在我自己看来,几乎有抑郁倾向。
时节刚好是春季,我在巴黎各大跳蚤市场穿梭,买了一把以后可能也用不上的盘着龙的银制拆信刀和釉色的新年铃铛回家,先生似乎挺喜欢那把刀,把它拿走了,铃铛被挂在客厅的壁炉上。家附近的书店被我逛遍了,有时也去附近的大片森林中散步,一走就是一整天,不知疲倦。
两个月过去我才发觉自己情绪的确不太稳定,一个人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看到检验单的一刻情绪的振幅拉大,彷徨地走在回家路上。
我没想到先生会那样开心,看到他惊喜的样子我开始安心,并且有些内疚——我无法控制住的情绪也带给了他负面的影响,他对我的包容一定超乎我所能包容的他,然而我却没有给予他相应的回馈。
重回工作并不困难,在进行设计工作时我开始辅修金融。不累,一点儿都不累。我申请将工作地点放在安静而舒适的家中,整日穿着睡衣想要不分日夜游走,却每每被先生哄回房间保持正常睡眠。
先生有时工作很忙,好几天都不在家,但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直到他发现工作永远都无法结束,而我只能一直一个人在家时,他提出我应该去可以被照顾的地方,我知道他说的是秋田。我考虑了一段时间后拒绝了,简单收拾衣物去了隔了一条河的雨家,他的忙碌程度比在法国事业刚起步几年的先生低,至少每天会回自己的屋子。
九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开始我还健步如飞,后来只能像穿着木屐般小步移动。体型变化不大,医生说我本身还轻了几斤。到了第六个月,先生竟给自己放假了——一个工作狂难得的长假。我搬回自家,雨每日打一通电话,先生几乎寸步不离,为此我和先生差点儿发生自婚后的第一次算得上大规模的争吵(我以单一语调陈述事实,做出总结,提出解决方案;他从反面,即我的身体状况和安全对我的方案进行反驳),最后以他的妥协结束——我有了一人独处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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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十一月末,我看了一眼刚被洗净的天空,为她披上外衣。
我答应她今天坐船去雨家,谁知刚走到门关她就捂住自己的肚子。整整提前了一个月,我的母亲生我时提早的两个月,给她的身体带去很大负担。看着她咬着自己嘴唇的苍白模样,我十分紧张,她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如果我害怕的结果措手不及地到来,哪怕是千千万万个我,也恐怕无法再一次承受住打击。我的神经越紧绷,越清醒,越能看清自己的想法。
“你上看去比我还紧张。”她抬手触碰我的脸,或许是我的担忧无意中表现在脸上的缘故,“没关系的,我比你想象中的健康多了。”
我穿着消毒过后的服装走进手术室,按照护士的要求一直紧握她的手,通过她的力度,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上的疼痛。
“现在的我可能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刚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我是知道的,但皱在一起的五官很难使我将他和“我的孩子”这一概念联系在一起,反倒应该说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会爱这个孩子。这一刻我了解了父亲的感受,他过于爱母亲,因而在母亲去世后会将我作为赤司家的下一任家主而非自己的孩子来培养。
“你在发呆。”她吻了吻我怀里浅红色头发婴儿的脸颊,“明明深色才是显性基因,可是这个孩子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浅红色,一点儿都不像我。”她的语气像是在撒娇,她身上比以前多了些活力和孩子气,令我意外。
“这说明我的基因强大。”
“哼。”
“开玩笑的。你本身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孩子受到我的影响更多是正常的。”
“啊,”她叹了口气,“真想看我的翻版啊。”
“想要一个女儿?”
“顺,顺其自然就好。”她翻身从我膝上起来,抱起熟睡的婴儿,“出发吧。”
司机开车送我们去机场,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将在日本度过。先到秋田住一段时间,再到东京;之后孩子会被放在东京本家,我和雪将去美国旅行两个月。
巴黎的事业已步入正轨,我可以抽出几个月时间陪在她身边,琐碎的工作通过电脑和电话就能完成。在飞机上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那时母亲刚离开,我将自己一人锁在房间,不管仆人或是管家来敲门都不开,父亲还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心情管我。
刚好外公来看我,和父亲坐在桌子的两端吃晚餐,我走出房间,坐在长桌中间,外公在我和父亲两人默默无语的餐桌上一个人叙述秋田的事,父亲偶尔说几句,我在努力吃饭。餐后他回自己房间前到花园中散步,父亲竟然靠在桥栏上,
“我已经失去诗织,不能再失去征十郎了。”外公对父亲说道,几乎是充满怒气的。
没过几天,雪就住进了他们家。我才想起那不是第五次见到雪,而是第六次。第一次见面时我刚学骑马的时候,母亲牵着她的手走来。
“我叫雪。”不论语气还是表情都透着一股凉意。
“雪丸。”
“什么?”
“这匹马就叫雪丸。”
她骑上我的雪丸,在马场跑了好几圈,比刚成为新手的我好了多倍的技术使母亲诧异,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踩着高凳下马时一脸傲视我的模样。马术是我拿手的运动之一。
“小学数学?”她拿起我的课本翻了翻,“征,你还没学初中数学吗?。”我在家庭老师的指导下从三年级开始学习初中课程。
“既然拿着我的篮球就和我打一场啊,我会让你赢的,否则会被说我欺负小孩子。”我从母亲手中接过篮球,报名了篮球训练班,她一直让我取得最终的胜利,直到她发现已经赢不了我。
“征你会拉小提琴?我们练习二重奏好吗?。”她的基础和技法成熟地像拉了几十年的大提琴,若不是因为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已能作为演奏者登上舞台。
我的老师极力建议她参加音乐比赛并保证她能够取得第一的成绩,她却敷衍似地说没兴趣。
“我从寒冷的西伯利亚来,这里的夏天让我无法安眠。秋田又没有空调,收留我一段时间吧。”
“听说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如果难过的话哭出来就好了。别担心你父亲的看法,这是一个人类正常的情感机制导致的生理冲动。”
她的思想从小学就和周遭的成年人般成熟,随着年龄增长多年未变,给我一种她还是孩子的错觉。她的理性,她的温柔,她的独立,她的智慧,她的笑容,她的别扭,她的存在,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一切过早地在我和其他异性间筑成了一面墙。
在我收到第一封告白(亦或是信件)的那天,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并非难以启齿之事,时机未到前我保持缄默便好。
我回过神,已经是白天,她躺在我身旁,还处在睡眠之中。我看着她,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的头发,她睁开眼睛,睡眼朦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会儿,笑着说:“我昨晚梦见你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马场,我骑着你前一分钟起好名字的雪丸在马场上炫技,激怒了你,你在那两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第二次是你在做功课,我好像又激怒了你,你扔掉了小学课本,被爸爸发现,罚你一天做了十几张初中试题,你竟然写对了60。
第三次你开始学篮球了,那时候你很弱。
第四次是你来秋田,二重奏是改编后的圣·桑的《天鹅》。
第五次是跑到你家蹭了一个暑期的空调,顺便游完了整个东京,几乎没被晒黑。第五次我们在一起整整一个学期……
第十次是初中我到帝光做交换生,第十次我没和你打招呼就被送到了医院,你帮我列曲名,我每一首都拉了一遍,一共是36首……
我很少能记住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每一次都记得清楚则更少。不如说,征是第一个。”
她坐起身,双手环住我的脖子。
“我爱你,征。”
“我也爱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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