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随回首看了盈盈而笑中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女子。

    她唇角笑意薄如春花,浅浅淡淡绽放在唇边,勾勒出一线讽刺。

    即墨随的心里突然就起了一阵无名之火。

    这火不知因何燃起,烧得他肺腑之间沸沸扬扬。

    许是每一次与风阮的交锋都节节败退,许是眼前少女的满不在乎,许是越发相处越觉得她似迷雾。

    明明将来必须依附于他,在他面前却活得如此张扬肆意,像是怒飞高空的凤凰,被迫栖在他这棵梧桐之上。

    当朝女子谁见了他不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唯独眼前这位南诏公主,潇洒风流如域外之光,无法靠近,无法琢磨。

    四面宫灯红光晕暗,池中涟漪不断,即墨随长腿大步迈向风阮。

    两人之间距离拉近,风阮才看清他眸底黑云缭绕压城,周身都有一股暴虐气息。

    他倾下身子,龙涎香的气息如瀑涌来,意味难明的目光紧锁住她:“公主,你我日后总归是要成亲的,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很聪明,但凡事适可而止,过了头可就不好了。”

    风阮绞发的双手顿了顿,在这样威压十足的目光下依旧笑意盈盈,“‘燕婉之求,蘧篨不鲜’,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是像太子殿下那位良娣一般,每日都收着敛着咿,我为什么要苦了我自己?人生在世,还是惬意点儿为好呢。”

    即墨随的脸一瞬间黑如锅底,她是中原诗歌学得太好还是不好?

    “燕婉之求,蘧篨不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意思是本想嫁个如意郎,却是丑得□□样。偏她还笑意盈盈,让人分不出是无知还是有意。

    他的这位太子妃,不容小觑。

    这温泉泡得委实是不太平,风阮的头发在一波三折中慢慢绞干,因时辰太晚,皇后娘娘考虑到再回冷宫太过颠簸,遂让她今夜在清仁殿歇下。

    日光透过松香色窗纱映入室内,照在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螭龙螭虎,攒斗工艺为四簇云纹的飘纱拔步床上。

    金灿光芒逐渐唤醒了正酣然沉睡的风阮。

    睁开双眼,睡意惺忪中皇后娘娘坐着小椅于她床侧,正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瞌睡虫一扫而光,风阮支起了上半身,“娘娘,您来了怎么也不唤我一声,没有让您久等吧?”

    皇后娘娘笑了笑,自是一派雍容尔雅,“本宫刚坐下不到一炷香,看到你睡得香怎么忍心把你叫醒?鼾声阵阵像小猪崽呢!”

    风阮赫然道:“娘娘惯会笑话我!”

    她跳下床,白洁小巧的脚丫直接踩在地上,露出一节精致足踝,“风阮给娘娘请安!”

    皇后娘娘双手扶她起来,“在本宫面前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私下里无人,你与阿随还未成婚,唤我姑母罢。”

    南诏国与华朝的盟约由来已久,南诏每代的公主都要同华朝的太子缔结姻亲,用来加固两国的合约。

    而上一代的公主,正是当朝皇后娘娘——风如素。

    风如素是风阮父王的亲姐姐,风阮三岁的时候便和亲来到了华朝,是以风阮对风如素的印象不是很深刻。

    父王不止一次地念叨过姑母,心疼姑母为了南诏国百姓牺牲了太多,小小年纪便要远离故土,承担偌大的责任。

    父王嘱咐风阮要孝敬姑母,姑母这一生承担的痛苦太多,说话之时有些闪烁其词,风阮当时便知道,这位姑母身上应当是有些秘密父王不愿风阮知晓的。

    在华朝呆的这半年来,凤如素更是对风阮照顾的无微不至,宫中女官教习之时也允许她偷摸犯懒,待她亲近和蔼,看着风阮的目光总是充满爱怜。

    见风阮怔怔地注视自己半晌不曾挪动目光,风如素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带着她坐到菱花镜前,“阮阮,姑母已经离开南诏数十年,南诏的发式已经忘了很多,姑母替你梳一梳头发,你挽一个咱们南诏的发式给姑母看看可好?”

    长若流水的发丝一顺三千,垂芊细腰间,皇后执着篦子从中滑过,不禁赞叹道:“你这孩子不仅长得好,头发竟也养得这样好!”

    风阮笑道:“每次跟姑母说话都跟泡在蜜罐了一般!”

    皇后笑了笑,“你这孩子今年有十五岁了吧。”

    皇后看着风阮逐渐长开的眉眼,万千花海不敌一人容色,这孩子长得太过好看,倒是完全不像她的父母。

    想到风阮的母亲,那也是一个惊才艳艳的女子,曾一舞动倾城,绝世舞姿世间罕有。

    可叹红颜薄命,在风阮十三岁时生了重病,没挺过一年便去世了。

    皇后想起风阮的母亲不由一阵唏嘘,温暖的手掌在风阮头顶爱怜地抚摸着,“前年骤然听说你母亲去世的噩耗,我心中倍感悲凉。我虽然与王后相识时间不长,却一见如故。”

    皇后悲从中来,拿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泛湿的眼睫,“王弟身为南诏国主,这一生却只娶了你母亲一人,可见用情至深。你母亲去世,你又前来华朝和亲,王弟怕是伤心坏了,他身体有没有大碍?”

    风阮接过皇后娘娘的月白色手绢,边擦边安慰道:“姑母莫要伤心,父王伤心了一段时日,现在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至于我呀,他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呢!”

    风阮一向会哄人,皇后不禁被她的欢快气息感染,破涕为笑,“姑母知道,你不愿来华朝和亲。但身为公主,这是我们不可逃避的责任。阿随如今喜欢战碧柔,你也不要伤心。你这么讨人喜欢,姑母相信,你们成亲后,他一定会慢慢喜欢上你的。”

    风阮心说他不喜欢我我一样可以过得风流快活,面上浅笑淡淡:“姑母,感情这事强求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皇后目光一凝,她努力撮合这两个孩子,结果如何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我们南诏的女儿最是坦荡,姑母相信战碧柔胎儿流产一事,一定与你无关。姑母会好好查一查这件事的,必不会让你白白蒙受了冤屈。”

    今日天光大好,空气沁凉而柔润,昨日落雪尚未消融,在宫道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负责洒扫的宫人们赶紧拿来了盐水化开,以防贵人们走在这冰雪路上玉臀开裂。

    停在萋芳殿前,远处似乎有人拨弄琴弦之声。

    这声音距离风阮有些远,却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驱使着风阮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循着声音一路走来,琴声愈发明晰,这乐声华丽古怪,是风阮从未听过的调子。

    如同九天之上奏榣山天水,自苍茫山峰奔流而下,绘出一派锦绣华章,细微之处夹杂几分靡丽奇异,跌宕风流飘渺不定,谱出几分似邪非邪的冶艳来。

    风阮驻足在听竹苑前,不知不觉已经听痴了。

    尾音颤颤,琴在那人拨弄之下收了声。

    弗彻披一件雪白轻裘,明明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轻裘,却被他穿的生出几分林下之士的高洁气度来。

    初冬的风自庭间吹过,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这精致的破碎感与破碎的精致感相交在一起,仿若仙人欲要羽化。

    他坐在台前,微微仰着头,双手搭在琴上,掀唇笑道:“公主别来无恙?”

    明明昨日刚与此人刚并肩作战逃离魔爪,风阮今日看他,竟又觉得生疏不少。

    他的眼睛明明清亮如漫天星河,凝视人时温雅卓然,淡笑之时芝兰玉树,却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见她怔愣,弗彻嘴角的笑意更深,“公主今日为何而来?”

    诸般纷繁思绪仓促间掠过,风阮开口道:“我曾听宫人们讲道,‘有幸若得琴师曲,浮生一梦亦无憾’,起初听到此话我还不以为然,此刻倒是有些明悟了。”

    “只是,”风阮风阮好奇道:“先生的琴为何断了一弦?”

    弗彻案前的桐木琴有琴弦七根,中间那根琴弦却已经断成了两半,似是被大力所破,断面很是齐整。

    弗彻垂眸注视着风阮所提的这根断弦,想起了黑暗的雨夜,恶心苍老的双手,用力挥下来的匕首,背上的数十道鞭痕。

    那些黑暗的、阴翳的、沉痛的过往如夜下黑河倏忽划过眼底,快如疾驰洪流。

    再次凝视着风阮时,黯沉眼眸已是一派清明澄澈,温润仿若春风拂面,他笑着答道:“不过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它竟这般脆弱,骤然断了弦。”

    “太子殿下到!”

    "抚东将军到!"

    荒凉破败的听竹苑中,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随后数十个御林军忽然涌进。

    即墨随墨履蟒袍,头戴墨玉冠,宽肩窄腰,浑身散发着厉杀森然之气。

    身后是腰间执剑带着银白色面具的战青煜。

    两人脸上严肃沉冷,目光不善地共同压在了风阮身后的弗彻身上。

    那人双手双脚上带有沉重玄铁镣铐,不动声色地坐在琴暗之后,衣襟在风吹之下有些飘飞,而他的未来太子妃,默默地站在弗彻身前。

    周遭底色苍凉,可两人的容光却足以点亮这苍白画卷,似是一对神仙眷侣,琴瑟和鸣。

    无边杀气袭向弗彻,即墨随眼底猩红,“弗彻,你昨晚如何从那妖物手中逃脱的?”

    风阮眼睛一眯,即墨随与琴师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呀。

    战青煜长腿上前,刀尖凛冽,直指弗彻咽喉,“先生最好如实告知,否则刀剑无眼,伤到先生或者”,他刀身慢慢下滑,于弗彻双手不过距离一寸,“砍下这双弹琴的手可就不好了。”

    长剑泛着寒意阴冷的光,在主人的手掌之下剑气摄人,杀气如狂□□涌,扑入弗彻身前。

    却有一修长食指玲珑如玉,抵在锋利刀尖,风阮笑意盈盈,“太子与将军好大的威风,既是问话,又何苦紧紧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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