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二十四载已有。



    自洪武四年第一科会试,朝廷取江西道金溪县吴伯宗为状元后。



    至今已开五科。



    最近一科,便是去岁,洪武二十四年刚刚结束的。



    状元是直隶池州府贵池县,黄观,也叫许观。



    去岁会试金笔题名之后,黄观便被授予翰林院翰林修撰一职。



    只是这位状元郎后来的结局很不好,靖难之役时,燕王攻入应天城,在外募兵的黄观,下令官兵将船开到罗刹矶,黄观身穿朝服向东拜别,在江水湍急处投江而死。



    不过大抵,现在这位状元郎未来的命运,已经被悄然改写了。



    “朝廷下旨,开恩科,取天下才。”



    朱允熥的声音回荡在西华门前,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腹黑。



    这是个很不合时宜和规矩制度的建议。



    除了洪武四年和洪武五年,朝廷新建,急需天下人才入朝,连续两年开恩科之外。



    大明朝的第三次恩科,一直拖延到了洪武十八年才重新开始。此后,每三年朝廷开一次恩科。



    按照正常而言,下一科将会是在洪武二十七年。



    这个时候提出来,尤其是在如今朝堂局势那般情况下,便有些不同寻常,耐人寻味起来。



    太子朱标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



    心里觉得这小子到底是回来的没错,虽然莽撞了些,因为亲自回来会招惹到朝堂上本就愤怒不已的臣子们,但法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法子。



    开恩科。



    这是国朝上,除了征讨敌国之外,最大的事情了。从旨意下发,到金秋会试,皇帝御笔取材,整个天下都将围绕着这件事情去运转。



    届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将转移到这件事情上。



    百姓们会讨论着今年的探花郎会是出自哪里,生的又是何等的俊美。



    功勋将门会开始早早的准备着,等待着三甲之下的名单出来,好为自己家族找一位乘龙快婿。



    文官们亦是如此,期望着自己的族中子弟,又或者是门下高徒,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与自己同登朝堂。



    一个极具社会话题讨论度和利益产生的事件,总是能将大多数的问题给暂时的遮掩起来。



    朱标嘴角扬起,无声的笑了笑。



    忽然觉得自家儿子这趟千里迢迢,辛辛苦苦的从浙江道赶回来,浑身泥泞不说,还平白挨了老爷子一脚,心中不免有些打抱不平和心疼了起来。



    朱元章却是哼哼了两声,目光有些不善的扫了一眼自己老大。



    “别看咱,他是你儿子,也是咱乖孙。”



    老爷子没有前因后果的说了一声。



    太子便挪过了脑袋,面上带笑的看着自己长得愈发稳重干练的儿子。



    朱元章骂完了太子,便看向孙子:“如今二月,明朝明发旨意,便要三月才能昭告整座天下。小考、乡试、会试、殿试,便是三月一考,也要到今冬时节。”



    时间很紧凑。



    朱允熥点点头,按照正常来说,头年小考加乡试,取秀才。



    中试者来年参与乡试,中举。



    三年入京参与由礼部主持的会试,取中者便踏入到国朝进士的队伍里,有了入朝为官的资格,随后将会参与殿试,有皇帝亲自评定当科排名,科举三甲。



    所幸,如今的大明朝是有经验的。



    洪武四年和洪武五年,连续两年科举。



    朝廷要取材,遴选天下才能入朝为官,那些人不论面对怎样的困难和紧凑感,总是会拼了命的去争一争。



    哪怕是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



    朱允熥盘着腿,觉得自己今年大概不会在京中举行的会试和殿试上看到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笑了笑开口。



    “三月天下知,各地小考,诸道组织乡试,日余结束,一旬出名录。秀才们往省城参加乡试中举,这一道孙儿估摸着到五月就能结束。”



    小考是各府县组织的,县学府学主持,取个秀才不算难得事情。诸道秀才赶往省城参与乡试,也不算耗费时间。两个月的时间足以结束各地乡试。



    朱允熥又道:“乡试中举,新科举人们赴京参与会试,最远的估摸要三五个月,那时节刚好中秋重阳,金秋桂冠,也算是好日子。”



    朱元章一直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乖孙儿说着这些事,最后开口道:“今冬殿试,风雪中取天下才。”



    朱允熥憨憨的笑着,讨好道:“昔有曹孟德、刘玄德煮酒论英雄,今有爷爷风雪取才,往后必是另一桩美谈。”



    朱元章满脸无奈的笑着,抬起手臂虚点朱允熥:“你倒是觉得美谈,恐怕有些人不会如此觉得了。”



    这话,便是定下了今岁开恩科的事情。



    话题也转进到了别处。



    朱允熥收起了笑容:“爷爷,浙江道赋税改革,势在必行!若这些事关天下社稷,大明江山的制度,不能在此时确定,我大明后世子孙,当真有那份魄力再做更改吗?”



    那个该死的祖宗成法!



    朱允熥觉得,若不是这个时候还是国初,没人能那什么祖宗成法说事。若是晚上几十年,敢有人这样说,他必定让对方知道祖宗的厉害。



    一帮无能后辈,无法令国家富强,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利,便将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祖宗给拉出来背锅。



    祖宗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情吗?



    若是知道了,祖宗也得从陵墓里爬出来看了你们的脑袋!



    朱元章认真的想了想,回望历朝历代,尤以前宋为最,那一次次的改革,一次次的失败。



    他摇了摇头:“你是怎样想的。”



    朱允熥回道:“天下赋税,根源来自田地,而非空得。无产百姓,何来收成。国朝田亩都在那,就那么多,国朝三年一恩科,优待天下读书人,朝中更是赏赐不断,日积月累,能够缴纳赋税的田亩只会越来越少。朝廷,总有一天连那些守卫边疆的将士们的粮饷,都拿不出来!”



    “如今孙儿仅仅是在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对商贾苛以重税,便能引得他们如此反对。日后的大明皇帝们,又有何魄力和能力,去再做改变?”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就连那张居正所谓的一条鞭法,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修修补补,让大明这条船,多前行了几十年而已。



    朱标叹息了一声,原本还想着,自己趁着这些年能多教教儿子,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的了。



    朱允熥则是在老爷子目光闪烁下,继续道:“今日孙儿回京,入城之时,不曾直接回宫,而是去了清凉山那边的人牙市场。我大明百姓,亦如那奴隶人一般,插标卖首。朝廷若此事不做变革,恐怕往后便是天下处处可见插标卖首,售妻卖子了。”



    这话很重,尤其是对着一位开国皇帝说出来。



    朱元章的脸色有些变动,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孙狗儿。



    孙狗儿心领神会,立马小跑到不远处的一名禁军亲卫统领面前。



    随后,这名禁军统领便带着一堆人往西安门外过去。



    朱允熥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老爷子是要这些人去人牙市场了。



    他接着道:“孙儿虽年幼不知事,监国未久,却也看清了。世人所私欲,尤其是那些手中掌握权柄和优待的人。他们不会感激恩德,只会因为贪欲,不受控制想要占有更多的利益。”



    “这一次,孙儿说过,此次赋税改革,势在必行。浙江道必定成功,那日爷爷若是点头,孙儿愿为此,冲锋陷阵,继续推行至天下!”



    “他们想的是蝇营狗苟,一家之利。孙儿得要为咱家想,为咱家的后世名声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



    “如今他们不满,孙儿只好回来,只要请奏爷爷开恩科,只要目下分化了他们,让他们自己内部乱起来。孙儿才有时间,让汤醴、夏原吉他们在浙江将事情给办好了。”



    这是朱允熥第一次在大明社稷之事上,如此郑重的在老爷子面前陈述着。



    朱元章肯定的点了一下头:“为天下百姓!咱只要还没死,就轮不到你小子在前头冲锋陷阵!”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有作为大明开国皇帝的自信和威严,也有对自家孙儿的呵护。



    朱允熥笑了想:“开了恩科,天下士子的嘴就会闭上,我家还没办的事情,远不如他们目下能否中试重要。而会试主考人选,也能在朝中让他们自己斗上一斗,也好让爷爷您耳边清净些日子。”



    朱元章再次无奈苦笑的虚点朱允熥,看向一旁的太子:“咱就说,咱家乖孙长大了!办起事情来,愈发稳重得体!”



    朱标撇撇嘴,不愿看这般模样的老爷子。



    前头还是您骂骂捏捏说这小子办事不靠谱,前头也是您踹了他一脚,如今对自己这般说。难道是说,前头那些事,都是咱做的?



    朱元章讨了个没趣,瞪着眼低骂一声:“竖子。”



    转头再看向朱允熥,多了一份考校:“恩科今冬完事,那时候浙江道夏粮、秋粮入库,商税清点。到时候诸事完毕,你又准备如何应对后面的事情?”



    “那就让他们一直自己斗下去!”



    朱允熥斩钉截铁的开口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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