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
“哐”一声响。
斧子落地。
锁头带着几缕木屑跌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殷天打开老柜,里面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百元现金。
她抽出一沓,扭头看大衣柜上母亲的画像,双手合十。
“妈,甭怪我,实在是爸太抠。学校停课,他倒好,把钱也给我停了。谁买菜,谁做饭,俩人吃什么,吃土吗?”
她把柜子一侧的铁盒打开,一片金灿灿。
金镯子,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款式七七八八,毫无章法地堆着。
殷天提溜起一条金项链放脖子上比划,拿起梳妆镜来回照,“怎么就没庄郁姐白,啧,”她嫌弃撇嘴,“带着跟土妞似的。”
2002年11月,一场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席卷全球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爆发。
大多数患者在感染3至5天后发病,体温超过38度,呈不规律热或弛张热,热程一至二周,畏寒、头痛、腹泻……病情在10至14天达到高峰,频繁咳嗽,呼吸困难……
淮江市|政|府高度重视,民众积极配合,但依旧惴惴不安。
中小学大面积停课。
殷天只能在家傻吃蔫睡。
她的新玩伴庄郁姐,自病毒爆发后便常宿在惠爱医院集体宿舍。
没人跟她讲新鲜故事了,也没人陪她半夜吃奶油蛋糕。
日子无趣且动|乱。
她只能看书,来者不拒。《清通鉴》、《简明哲学通论》、《老狐狸鬼点子》、《话说估衣街》、《梅里美短篇小说集》、《哈姆雷特》、《从北极到夏威夷》、《圣|徒与罪人》、《千禧之旅》……
殷天一头扎进书海,游过了11月,12月,1月,2月,3月……
她连大年三十都在啃《玫瑰疯狂者》,有个片段吓着了她,手一哆嗦,泡面汤汁彻底腌制了纸张,也把她床单浸得油乎乎,后来洗是洗干净了,但趴上面使劲儿闻,还是有股泡椒味儿。
今天是4月2号,心心念念的大日子。
她劈了家里的小金库,穿着碎花小裙和夹克就出门了,临走没忘带口罩。
夹克是庄郁姐托朋友带回来的洋货,殷天扎俩麻花辫,总觉得这造型不伦不类。
松涛路的迪信通门店。
殷天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都贴变了形。
玻璃下摆放着两排崭新的手机。
门店有个小电视,挂墙角,正播报新闻,“3月31日,港岛九龙大型民居区淘大花园感染人数再次激增高达213例。当夜,港府宣布,援引《防止传染病蔓延条例》,对淘大花园e座实行港岛41年来的首次隔离令……”
殷天是店里唯一的客,正垂涎地凝睇着摩托罗拉最新款手机c289。
“这款是能自己录制铃声的对吧?”
男售货员打量着殷天年纪,觉得她不具备购买力,便漫不经心的应付。
殷天也不生气,掰开夹克,伸手往里掏,摸索半天。
男店员不耐烦,刚要转身来局斗地主,一张百元大钞被放在玻璃上。
而后是殷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抽钱的举动,在店员讶异地表情下,规整地搭起了一摞。
殷天歪嘴一笑,“那就来一个呗。”
松涛路隔两个街区,是片胡同城。
小刘咬着馍,在角落抖了抖,拉上裤|裆拉链,向胡同口的一辆银色捷达走去。
胡同口东侧是341公交总站,售票员带着口罩拿着喷壶喷消毒水。车门上贴着个蓝色圆形的“今日已消毒”图标。
带着口罩的姚队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盯着不远处一个闪着霓虹的廉价旅馆。
那里二层窗边有个板寸男人在抽烟,霓虹光晕在玻璃和人脸上投射出七彩华光,粼粼闪动。
姚队看着小刘钻进来,“不能再等了,横竖今晚得行动!”
“刘局不是让咱再跟两天?好彻底摸透。”
“陪他遛弯?背着4条人命在闹市区遛弯!遛出事了怎么办,算你的还是算我的!甭管队长不队长,都得卷铺盖子滚蛋。”
旅馆二层的男人将烟头插进水杯,“呲”一声响。
西边余晖堙灭,男人的脸渐渐遁入暗中。他关窗时有意无意瞥了眼胡同口的银色捷达。
床上浓妆艳抹的卷发女人正在涂口红,夸张的牛血色跟吃了人似的。
两人施施然下楼,男人交钱,掏出五百,两百是房费,三百给了女人。
他朝胡同口方向努了努嘴。
女人咯咯笑,一双艳红指甲接过钱,盯着男人,将百元钞放在鼻下妩媚地嗅着,踩着松糕鞋扭头走出旅馆。
捷达车里,姚队坐直身子警觉地盯着出门的女人。
女人径直走来,黑色蕾丝背心“啪”地贴紧车门,“我问下呀,有个叫做北锣美食街的地方怎么走呀?是朝东,朝西,朝南,还是朝北呀?”
女人问话的同时男人匆匆从旅馆出来,大步朝捷达车相反的方向走。
姚队一巴掌拍醒头靠车窗睡觉的小刘。
小刘一睁眼就对上窗外女人傲人的胸脯,一时以为自己在梦里。
姚队推不开车门,呵斥,“警察办案!让开!”
女人委屈地小步后退,撅着嘴扒拉着姚队。
姚队甩胳膊挣脱,下车追男人。
乌漆漆的天最容易障翳隐藏。
男人揣兜走在李家胡同,经过理发店,撇了眼店门口旋转的圆柱招牌,玻璃上影射出小刘和姚队的身影,正紧紧随同。
男人突换路线,转进一狭小漆黑的长巷。
姚队快步跟进,在拐角处敏捷举枪。
枪口对着的长巷空无一人。
男人吹着口哨,裹紧棉衣从一短街岔口疾步走出,险些跟一电驴撞上。
大爷骂骂咧咧扬长而去,男人盯着他背影啐了口痰,“老不死。”
刚要抬脚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蹲下身把痰擦干净,鄙薄一笑穿入北锣美食街。
北锣美食街很长,都是窄小的店面,挨挨挤挤凑在一起,集聚天南地北,中西荟萃,一到饭点就人欢马叫,络绎不绝。
男人隐匿其中,万无一失。
美食街的“开心米粉”是东城一绝。
但王菀冬显然不满意,“都说了下馆子吃,订都订好了,每回你都这样!吃一顿江浙菜能把你吃穷啊!小气吧啦的劲儿!”
孙队抱着儿子孙小海,两人正挤眉弄眼做着搞怪表情,“时间紧,这家好吃。”
米粉摊生意火爆,长队宛如游龙。
王菀冬前面还有十人。
透明窗里,大锅中的米粉亮白剔透,汤汁色泽浓郁,鲜、麻、辣……直往鼻腔里窜!
王菀冬馋得口水乱溢,忙背过身咽下,她可不能输气势。
店员在一侧扯着嗓子嚷,“103号打包的,104号打包的好了。103号有没有,在不在!”
男人点了根烟,横穿米粉队伍,擦着孙小海的肩膀走过。
孙队下意识侧头看他,男人也正回眸,阴瘆瘆地瞟他。
眼神一撞,孙队蹙起眉头,放下孙小海,拉住王菀冬,“你先排着,我马上回。”
孙小海想跟着爸爸走,王菀冬眼疾手快扯住他衣领,脖子一勒,把小海逼出一声鸭叫。
他退回两步有些着急,“爸爸干嘛去了?”
“干嘛去了干嘛去了,还能干嘛去了!”王菀冬忽然想起什么,踮脚大喊,“唉那你要什么味的?”
无人搭腔。
王菀冬满脸挂着不悦,“孙小海,给你爸点个麻辣的,变态辣,辣死他!”
男人觉察到孙耀明的跟踪,兜绕着拐进大喜胡同。
窗户里的收音机正播着《赴灯娥》的锣鼓点子。
男人在前,踏着鼓点越走越快,最后迎着劲风狂奔起来,孙队在后豁命追。
墙上两道人影片刻拉长,片刻缩减,变化万端。
胡同起初还有散射过来的霓虹灯光,越往里越是一团漆黑。
孙队被路边倒地的自行车牵绊,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接着跑。
男人翻进一栋烂尾小楼,踩着垃圾破家具一路向上爬,你追我赶到了四层。
男人脚步慢下来,撑着膝盖边喘边笑,“不就撞了你家小孩一下,追到这,您气性真大。”
四层的围栏尽头有一木质灯杆,上面有俩角铁支撑着一个蓝面白底的搪瓷盘,那是灯罩,下面的白炽灯忽明忽暗。
男人缓缓踱过去,转身站定,破灯下,他身子若隐若现。
孙队盯着他,一步步逼近,“警察,别动。”
这男人看着眼熟,他脑中快速闪现过一张张通缉犯的人脸,下意识摸枪摸铐子。
然而他在休憩期间,都没带。
男人举着双手,“警察同志,我是良民,我给您掏身份证。我就是心情不好,”男人舔了舔唇,“老婆跟别人跑了,哥儿几个笑话我。”
孙队立马想起来,这是东协市流窜到这儿的碎尸恶匪,是东城老姚的案子。
“所以你把他们都解了,拿12个麻袋装着,一半扔工地,一半扔河里。”
男人腼腆笑了。
“商金安,转过去!手背过来!”
男人很听话,顺从地转过身,将手背过来,“警察同志,他们笑的声儿太大,吵,闹得我听不见电视。”
孙队拿出手机要给姚队报信,不想王菀冬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手机吱哇乱叫。
男人倏然发难,甩出藏在袖里的匕|首。
孙队大惊闪躲,男人出手极快,猛地一掀一拉,明锐的尖刀下,鲜血四溅。
孙队忍着疼制衡男人,两个粗壮的汉子在逼仄的空间里扭成一团且势均力敌。
奔跑的姚队在槐花胡同突然停步,凝神听着什么,脚跟一错,撒腿向大喜胡同跑。
孙耀明失血过多,渐渐没了力气,眼前重影相叠,两、三个破沙发,四个破鞋柜,两个破盆,两个男人,三把刀……
他蓄力最后一搏,抡起铁盆挥甩,在男人躲闪的瞬间,钳制住他腰腹冲向鞋柜。
鞋柜老旧,顷刻倒塌。
两人滚向围栏,围栏腐朽,他们腾空摔出四层。
男人摁着孙队,将他垫在下面,孙队撞挡棚,砸玻璃,磕墙沿,最后拍在地面没了声响。
男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啐了口血,“我……我从小就讨厌……声儿大,有错啊,我……我喜欢安安静静,有错啊。”
姚队拐进胡同就看见一蹲一卧两个黑影,蹲着的人举刀猛扎,刀尖冷光凛凛,血花团团迸溅。
一声枪响。
男人前额喷出个血窟窿。
姚队拎着枪,慌急靠近,手电强光在孙队煞白的脸上一晃而过。
他震悚当场,难以置信,“老孙?!”
姚队手忙脚乱摁压伤口,血从不同方位涌出,摁住这个就顾及不到那个,“小刘!小刘——!”
他双目狂乱,带着哭腔,“他妈来人啊!来人啊——!”
小刘出现在姚队身后,看了半天才认出孙队,瞬间呆若木鸡。
姚队急疯了,吐沫横飞,“傻了啊!报警啊——叫120啊!叫救护!快啊——!”
孙队瞳仁涣散,一股股浓血呛着他喉咙,连贯喷出。
“撑着,老孙你撑着,你看着我,看着我……”姚队鼻涕眼泪一团,“老胡周二走的,你不能……总不能一周走俩啊——!听见没有老孙!”
孙队想安慰他,可惜筋疲力尽。
只能耷拉着眼皮虚望着魆魆黑夜,偶尔发出“嗬嗬……嗬嗬”地怪叫。
几分钟后,彻底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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