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发生什么,日子还是照样得过。第二天我照旧干活,尽量避免与六阿哥碰面。努力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可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仍使我如芒在背。敢情在他们眼里,我原就是个魅主的狐媚子?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最是深夜难熬。每一闭眼,那天的场景便如电影般循环回放。我本心生余悸,又思家情浓,更是无法安睡,生生熬到四更才浅浅睡去。

    一连几天如此,身体自然吃不消。黑眼圈重不说,白天干活也力不从心,经常犯困。姑姑虽未明说,可我心中有数,不敢有所松懈。

    今天天气甚是不错,碧空如洗,云带飘逸,暖阳煦煦,落蕊芬芳。我干完活直接坐在台阶上发呆,一并拿着银杏叶把玩。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抬眼看去,见到了长身玉立的四阿哥。

    “贝勒爷万福。”

    “六弟的事,我很抱歉。”

    想来此事已人尽皆知,我无所谓地摇头道:“贝勒爷言重了。”

    “既是我引你来的东五所,我便有责任,你可有想法换个地方?”他朝我走近,淡然的语气有了一丝起伏。

    上次七阿哥说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听四阿哥提起多少有些吃惊。

    “奴才真能换个地方?”

    “我尽力而为。”他轻轻点头。

    见此我欢悦地应道:“一切但凭贝勒爷做主,不过奴才想等到六福晋身子好些再走。”

    “等你做好决定再告诉我,我会每周不定期来。”

    “贝勒爷,奴才真的很谢谢您。”此刻我想不出其他话来表示感谢。

    “如今天渐凉,别在外面久坐。”

    温和日光下,他笑意淡然,教人莫名地心安。

    兆佳福晋的身体经调养已有起色,高兴之余,我不禁感慨与东五所缘分即尽。短短一个多月,我对这里早已有了感情。除去那些明里暗地鄙夷我的人,这里还有我在乎的人,她们我又该如何割舍?

    今儿已是十月初十了。

    我按时去给福晋送晚膳,为了福晋养好身体,我差厨房备下新菜品给她尝鲜。

    福晋吃了几口,浅浅地道:“你愈发厉害了,经你这一搭配,我竟成了贪嘴之人。”

    “这哪有奴才什么事,福晋您胃口好,是小阿哥的本事呢。”

    福晋以帕遮嘴笑道:“只你是个厉害嘴。”

    吐气如兰,笑若春水,以前从未见福晋笑过,原来如此美。

    “奴才不敢。”

    看着福晋安然用膳,我不觉泛起几点泪光,我走后,也请您继续这样笑下去。

    “你傻站在那儿作甚?”

    “奴才一不小心走了神,福晋莫怪。”

    福晋缓缓走来,右手搭上我的手腕,轻笑着说:“今儿天气好,难得我精神不错,你陪我去宫后苑走走吧。”

    深吸口气,我抬头一笑:“外头风大,福晋还是多披件衣吧。”

    接过披风替福晋系上,我给她拿了个暖宝,又随身带了些保暖物品。

    从未出过乾东五所的我,托福晋的福,总算可以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福晋,前面有个亭子,要不先休息会儿吧。”

    亭子周边风景怡人,道路两旁栽种了许多各色菊花,远远望去分外好看。

    我拿出团花软垫放在石凳上,再扶了福晋坐下。

    “檀溦,也许是我压抑得久了,以前并不觉得宫后苑的风景有如此美。”她眺望远方,神色里流露出几丝慨然。

    本是为了福晋好才劝她多外出活动,但她若因此触景伤情坏了身体,岂不是我的过失?

    “那以后福晋可要为了小阿哥多走动,他还想多看几眼大自然的美好呢。”我玩笑道。

    “你倒是凡事都摆出孩子,明知我不忍。”她被我逗笑,手指向我。

    不远处传来阵阵笑声,我下意识抬头望去,虽没见过那三人,却也明白其身份尊贵。

    “中间那位是裕贵妃,左边是七福晋,右边是十侧福晋。”福晋好心提醒。

    “多谢福晋。”

    裕贵妃三人转折直往亭子方向而来,福晋早早起身前去迎接。

    “妾身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贵妃娘娘金安,七福晋万福,十侧福晋万福。”我也随之请安。

    “快快起来。”裕贵妃拉过福晋的手,关怀地问,“你身体本不大好,又遇了喜,以后请安就免了。最近身体可还好?”

    福晋回答:“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只是如今有了孩子,身体才有些吃不消。”

    柳眉凤眸,笑容和蔼,裕贵妃穿戴华丽,风韵犹存。

    “嫂嫂身体好些了,就该多走动走动,我还想多看几回美景配佳人呢。”

    说话的应该是十侧福晋,身着桃红织金暗花锦袍,声音柔和,神态天真,好个娇憨调皮的可人儿。

    “六嫂有了身孕自是与从前不同,应当多注意身体。”另一淡淡的声音不疾不缓地传来。

    一袭荷色卷云花纹丝绣缎袍,配以菊花折枝银簪,七福晋立于十侧福晋左边,气若幽兰,清雅绝俗。

    “怎么不见你的贴身婢女?”

    福晋笑着解释:“橘青碎嘴,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让她扫了兴,所以选了其他人。”

    “贴身服侍的人才最妥当。”裕贵妃转而叫我,“你,上前来。”

    “娘娘金安。”

    “抬头。”

    我得令抬起头看向裕贵妃,努力掩饰眼下的紧张,裕贵妃一见我的模样倒吸一口气,两眼紧盯住我。

    十侧福晋惊呼一声:“世间竟有如此佳人!若我是个男子,必定动心。”

    第一次听主子直面夸赞,我不由得红了脸。

    “娇羞起来模样更俊呢!”十侧福晋又笑。

    “只你有双慧眼?”

    裕贵妃对十侧福晋一笑,随即目光如矩地注视于我。

    “模样是极好的,不知道做事怎么样。”

    福晋点点头,满意道:“做事甚是稳妥,也多亏她,我最近食欲改善不少。”

    “这是奴才应该的。”

    “合你意就好。”裕贵妃稍微安心。

    站起退到一边,我开始暗中观察七福晋,她正襟危坐,脸上仅含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福晋开始面带疲意,她起身歉道:“娘娘,我身子实是不爽,扫了各位的兴,真是对不起。”

    裕贵妃温和地道:“无碍,保重身子。”

    搀好福晋离开的瞬间,我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直让人后背发凉。

    陪福晋赏景的承诺业已实现,我也是时候选择离开。本想和四阿哥商量此事,却听说他近日已被派往外地,我何去何从,而今或许只有七阿哥能给我建议。

    回到房间,我偷拿出纸笔写字。无奈天资愚钝,道行不够,我写了足足一柱香时间才歪七扭八地写好“欲离开,不知身归何处,望七爷相助,不胜感激”一句。

    这会儿离福晋午睡起还有一段时间,我正好可以出去一趟。

    来到东三所门口,院内静悄无声,见有个小太监经过,我上前问他:“请问七爷在吗?”

    “檀溦姑娘?”小太监看我一眼。

    “你是?”

    “姑娘可能没印象,我是七爷身边的小语子。姑娘找爷有什么事?爷去上书房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姑娘要进去等么?”

    “不用了,麻烦你把这张字条转交给七爷。”

    “诶,姑娘放心。”

    他应该会帮我的吧。

    黄昏之时,绾儿跑进来冲我一笑:“你快出去吧,七爷来了。”

    我欣喜地走出房间,见七阿哥背手立于廊檐下,面色淡和。

    “七爷从上书房回来了?”我走到他身后轻问。

    “没想到你还会主动找我。”他回眸看向我,喜上眉梢。

    “上次七爷说可以为奴才换个地方,奴才记得牢牢的,七爷莫非忘了?”

    “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他随意坐到廊椅上,抬头问我,“你可有想到去处?”

    “奴才可以出宫吗?”尽管希望微薄,可我还是要一试。

    “你为何想要出宫?”他突地站起,把我吓一大跳。

    见他面色似是不悦,我低下声音地道:“要问奴才最想去哪儿,奴才自然是想出宫,宫外毕竟自由自在。不过奴才知道这不太可能,所以也只是想一想。”

    俄顷,七阿哥淡淡问一句:“你是想去四哥府上?”

    “没有没有,奴才都说了只是随便一想,从没想过要去贝勒爷府上。”我赶紧摆手。

    “出宫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等到二十五岁以后。”

    已对未来不抱希望,我呵呵地笑问:“那奴才能去宫后苑之类的地方吗,养养花草也不错。”

    “不如你来我东三所,我好照顾你。”站到我面前,他神情认真地道。

    大脑下意识地拒绝,我慢慢地想说辞:“奴才还是不去污七爷眼的好,七爷还有什么别的好地方吗?”

    他转转眼眸,另作建议:“要不你去老十那里,他为人我放心,又是我弟弟,以后我也方便去见你。”

    前途骤然明朗,我由衷地笑道:“那这件事就麻烦七爷多费心了,奴才谢谢七爷!”

    “我帮了你,你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表示?”他回过头来,半是玩笑地问。

    “只要奴才办得到,奴才一定赴汤蹈火。”

    他轻轻一拍我的头,肯定道:“那就这么说好了。”

    心底流过一丝异样,我局促地点头道:“奴才多谢七爷。”

    “你识字?”他另道。

    “不过认得几个字。”

    拿出我写的字条,他直摇头道:“难怪你字写得如此不堪。”

    被他戳中痛处,我顶着通红的脸仰头解释:“七爷别对奴才要求太高,字能看懂就成。”

    “等你去了东四所,我要监督你好好练字,若是没有进步,你可等着被我收拾。”

    能获得堂堂阿哥赐教,我自是荣幸,便赔着笑脸应下:“七爷放心,奴才一定好好努力。”

    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告别。

    自那日七阿哥走后,我一直在等他答复,直到昨天下午,他才派人通知我收拾好东西今天去东四所报到。酝酿了一晚上,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了。

    整理好书房回到房间,碰巧绾儿也在,平复好情绪,我如往常一般笑道:“干完活了?你坐过来些,我有话和你说。”

    绾儿耷拉着脸,捂住耳朵道:“我不要听你说,你出去,你快出去!”

    她应该是已经知道了。

    我走去握住她的手,忍着泪意道:“绾儿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怎么忍心走,怎么放心你?”

    绾儿哇地哭出声,紧紧抱住我。

    “檀溦,你别走好不好,虽然我知道……你留在这儿不好,可是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伪装的坚强瞬时瓦解,我哑声道:“好绾儿,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面的,你别哭,哭花脸就不漂亮了。”

    “不许你忘了我!还有,以后要记得来看我!”

    我拭去绾儿眼角的泪,笑着点了点头。

    绾儿比我小两个月,我向来待她如亲生妹妹,这下走了,以后还怎么照顾她?

    曹姑姑是第一个知道的。这段日子多亏有她照拂,不然我的日子只怕更加难过。前阵子福晋赏了我一盒玲珑玉肤膏,我转手送给了曹姑姑,她终日忙这忙那,用点护肤品总是好些。

    还有福晋。

    我端了青梅汁心怀忐忑地走进福晋的房间,这时她正在书桌前练字。一笔一划,字如其人,娟秀灵动。

    “福晋,写了会儿字也累了,喝点青梅汁吧。”

    福晋拿过白玉杯,细细品尝。

    “奴才恭祝福晋体泰安康,吉祥如意。”

    她见我跪下,不解道:“你这是为何?”

    “奴才以后不能再伺候福晋了。”

    “我明白你的难处,难为你了。”她扶我起来。

    “是奴才做了对不起福晋的事,奴才没脸再见福晋。”我满是愧疚地道歉。

    她拍了拍我的手,温柔道:“原不是你的错,何苦把罪怪到自个儿头上。”

    “奴才惶恐,恳请福晋一定保重身子,平安诞下皇子。”

    福晋走到妆台前,打开彩绘梳妆匣子拿出一样东西,转身放入我的手心。

    “这块碧玉藤花佩,你拿去吧。我也没别的好送你,权当是你我相识一场。”

    “奴才对不起福晋,奴才不能收。”

    她闭目养了会儿神,淡然道:“你我不必拘这些礼节,收下吧。”

    “奴才多谢福晋。”我行了个礼,感激涕零地收下玉佩。

    “我有些乏了,你退吧。”福晋顿了顿,依旧轻浅地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向福晋行一大礼,而后俯身告退。

    眼前的女子安静地倚在窗边,窗外秋阳和暖,白菊瓣随风舒落。

    回房以后,趁绾儿不在,我拿起包袱走出这生活了两个月的地方。

    西天晚霞,瑰丽似锦,站在长长的巷道里,我心生落寞。

    飘飘何所似?到底是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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