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与妇人告别后,我和他原路返回一路无言,行至城门外,马车停了下来。
“我还有事要处理,就送你到这里了。”
凝视他的眼睛,我浅笑着问:“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若一,我的名字你还是别记住的好。”他的眸子里泛着我看不透的光亮。
“记住这个名字,我好以后落魄的时候鼓励自己。”
“随你好了。”他跨下马车,在窗外淡然道,“就此别过。”
来不及向他说声道别,他颀长的身影已涌入熙攘的人群消失不见。
告别昨日,明亮的新生活即将开始。
“去敬茗楼。”我放下车帘对外一唤。
很快马车停稳在敬茗楼前,车夫扶我下车拿给我一袋盘缠,我把盘缠推还给他。
“就当我打赏你的吧。”
从敬茗楼沿着熟悉的路就能回家,我欢呼雀跃地左看看右看看,抑郁已久的心情如烟挥散开来。
“让让,让让,让让!”
街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大群人,挤得我直往相反的方向去,我夹杂在人流中难以动弹,不知不觉被挤到一个陌生的街道。
被人踩到了脚,我叫了起来:“挤什么,挤什么!”
踩我的人毫无反应,倒是角落里三两个大汉注意到了我。
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我,贼笑着道:“姑娘要去哪儿啊,需不需要哥儿几个给你带路?”
“不需要,谢谢你们。”杀气在前,我惶恐地往后退。
“我看你好像不认得路,就让大哥我送你一程吧。”那人猥琐地一笑。
后面被人群死死地堵住,我如果从后面跑势必会被他们抓住,不如冒险从前面突围。
心生一计,我慢悠悠地开口:“不知大哥知不知道西马市大街怎么走?”
“那当然,姑娘跟着我走就对了!”他咧嘴大笑,笑容更加□□。
心怀警惕地走到他面前,趁旁边两人分神,我嗖地直往前跑,七拐八拐慌不择路。
那三人紧跟我在后面追赶,见不能快速抓住我竟叫喊抓贼,惹得四周路人闻声凑热闹,还有两个人也跟着追来。
眼看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而前面又没有东西遮挡,我喘着气焦急起来,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电光火石之际,有个人冲到我边上拉着我左拐右拐,成功帮我甩掉背后的尾巴。
不擅长八百米跑的我早已体力透支,累得脑袋缺氧,直弯下腰喘粗气。待呼吸平稳,我抬头一看,见救我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眉目清秀。
“你还好吧?”他的声音略显稚嫩。
我扶着墙叹道:“谢谢你了,小兄弟。”
“没什么,举手之劳,你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追?”
“他们想抓我走,还贼喊抓贼。”我对他真诚地一笑,“刚才真的多谢你了。”
“二爷,老爷回来了!”一个小厮走过来。
“这老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皱起眉暗自嘀咕,随后问我,“我得先回去了,你自己知道回去的路吗?”
“请问小兄弟知道东四北大街怎么走吗?”
他想了想后道:“你出去以后笔直走,大概走过三个路口,再右转就是了。”
“谢谢你了。”
承蒙好心人帮助,我在走过三个路口后顺利来到东四北大街,不料在经过一处店面时被人从后面打晕。
恢复意识的瞬间后背极其疼痛,我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在狭小的杂物间,手脚被人缚住,嘴里也塞了布条。
我这难道是才脱虎口又进了狼窝吗!
行动受限又说不出话,我根本无法向外发出求救的信号,只能看着太阳从东方滑向西方。
天黑之前,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没好口气地说:“副管家要见你。”
一个矮瘦的老人从外面进来,严厉地问:“是你偷了二姑娘的玉佩?”
我惊诧地用力摇头以示否认,他让人拿掉我嘴里的布条,疾言厉色地问:“你是不是偷了我家二姑娘的玉佩?”
“我都不知道你家姑娘玉佩在哪里,又怎么会偷?”
“那这是什么!”副管家拿出一块通透的白玉。
透过门外的光,我得以看清他手上的玉佩,竟然是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那一块。
这下子有理也说不清,我极力地辩解:“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块玉佩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并不知道是你家姑娘的。”
“要编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你以为我会信?”副管家甩袖道。
“信不信随便你们,如果不信,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我近乎挑衅地看向他。
副管家被我不怕事的态度气到,冷冷地道:“自然要把你告到官府,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见他就要离开,我开口挽留:“不如我们作个交易?”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副管家回过头来。
“如果你把我送回家,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而你可以说这块玉佩是你捡的,好给你家姑娘一个交代,怎么样?”
他动摇地反问:“放你走对我来说不过是件小事,可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使诈?”
“你可以去问一下,东四七条是否有一户瓜尔佳氏的人家,他家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他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凶狠地道:“谅你也不敢蒙我。”
“那就有劳管家大人了。”
我在杂物间待到第二天下午,才等到副管家姗姗而来的身影,他对我笑呵呵地道:“看不出来你还和礼部侍郎家有点关系,等会儿天一黑,我会让人送你出去,至于——”
“管家大人放心,我说话算话。”
和副管家做好交涉,只待天黑,便会有人暗地送我出侧门。
副管家走后没多久,一个面相凶煞的妇人从外进来,对我恶狠狠地道:“那老家伙居然为了一点小恩惠就想把你放走?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别想出去!”
“请问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那妇人发怒地摔门而去。
对于这类人的无理泼赖,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像她这样雷声大的人多得去了,到时候不见得有什么雨点。
然而事实证明是我预计错了。约定的时间已到,却不见来接我的人,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年纪不大却很威严,看起来不像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你就是前两日被抓进来的盗贼?”
“我确实是被你们抓进来的,可我不是盗贼。”
“这话倒是有趣,如果不是盗贼,家丁为什么要把你抓来?”他不客气地质问。
我昂起头怒道:“我不过是在路上捡了你家姑娘的玉佩,就被你们当作盗贼囚禁在这里,到底是谁更加有趣?”
“有人能证明你的清白吗?”
他这句话倒是戳中了我的软肋,我沮丧地摇头道:“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
那人笑了一声,拉下脸道:“不用再多说了,你既然偷了我家姑娘的玉佩,我们就要送你去官府。”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去东四七条礼部侍郎家一问,一定会有人替我做主的。”
“你是什么人,胆敢和礼部侍郎家攀关系!”他激动地一挥袖,嘲讽道,“我劝你还是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免得自个儿难受。”
“明天再把你送去官府。”那人转身走出杂物间。
好不容易亮堂的房间霎时漆黑,黑暗里除了能隐约听见门外的呼呼北风,便再没有别的声响,我又一次被孤立在了这个破地方。
昨日我特意让车夫把我放在敬茗楼,是因为敬茗楼离家里不远,我可以步行回家,这样能够避免被家里人发现我和顾若一的关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被迫落入现在这般境地。
一想到明天早上会被他们送去官府,我靠在墙上是一遍又一遍的叹气,想不出任何办法。人赃并获,任谁都会认为是我偷了玉佩。
官府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天刚蒙蒙亮就来了人开门押我出去,那人走在队伍的前面。
经过一处庭院时,见有不少人走动,我灵光一闪甩开旁边两人的押解跪到地上,放声哭求:“您行行好,玉佩真的不是我偷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玉佩!”
刹那间过往的人都朝我的方向看来,只要能吸引住周围人的目光,我就有生的可能。
那人显是没料到我的举动,发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求您行行好,我真的不敢偷二姑娘的玉佩啊,我发誓!”
一声声苦苦的乞求终于起了作用,在那人即要破口训斥我之前,一个男声从前方传来。
“大清早的怎么一回事?”
那人行礼后解释道:“二爷,前几日抓住了偷二姑娘玉佩的人,正要送去官府呢。”
“怎么是你?”男子走到我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奇。
我看了看这位公子哥,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姐姐不记得我了?前日是我在路边救了姐姐,姐姐才脱离那群人的追赶的。”
脑海里渐有印象,我狂喜道:“居然是你,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姐姐倾国倾城,让人难以忘记。”他青涩地一笑。
稚气的小脸浮起怒意,他回头不悦地对那人一吼:“你是怎么当的管家,竟敢把我的客人绑起来?”
管家仍在告我的状:“可是二爷,二姑娘的玉佩真的是在她身上搜到的。”
“你这是不相信我了?”小少爷愈发生气。
“小的不敢,二爷说的自然对。”
“那还不赶快把她松绑了?”
管家立即乖乖叫人把我松绑,赔不是道:“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误会一场。”
危机解除,我对小少爷莞尔一笑:“真是多谢你了小兄弟,不然我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小少爷冲管家一瞪眼,管家识趣地和其他仆人退下。
“姐姐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
见他身后跟有一名书童,我明知故问:“小兄弟是要去学堂吗?”
他马上撅起嘴,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哪壶不提提哪壶,我都快要被烦死了。”
“去学堂学习知识,日后才有机会考得功名,你不想要出人头地吗?”
“我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去了也是白费工夫,还不如在房里做个玩意。”
“人各有志,只要你能坚持自己喜欢的,管别人怎么想呢。”
小少爷很是赞同我的观点,直点头道:“姐姐说的正是,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姐姐如果饿了就和我一起去吃早饭吧。”
略觉得不妥,我摇头婉拒:“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和你一起去不太好吧。”
“这你就不要管了,都包在我身上!”他招手命令小厮,“让厨房多准备一副碗筷!”
拗不过小少爷的拳拳热情,我随他来到一处偏厅,厅内没有别的人。
“姐姐坐吧,我这里你随意。”小少爷坐上木椅,指了指旁边的椅座。
环顾四周,在确定没有危险后,我坦然地坐了下来,笑着问他:“请问小兄弟贵姓?”
他拍了拍后脑勺,憨憨地回答:“免贵姓林林绪之,丝端之义,姐姐怎么称呼?”
“若唯。”
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恕我冒犯,你家里可有什么人?”
“除去已故的姐姐,我上有兄长,下有弟妹。”
这时下人端上香味十足的早点,他按捺不住吃了起来。
“姐姐快吃。”
我夹起一个肉汤包放入嘴里咀嚼,紧绷的心随着鲜美的汤汁满足味蕾而得到舒缓。
“这包子好好吃!”我喜欢地又夹了一个。
“姐姐喜欢就多吃几个。”狼吞虎咽后,他匆忙站起来擦了擦嘴,抱歉地说,“我得先去学堂了,姐姐在这儿慢慢吃,可得等了我回来,不许偷偷溜走。”
被他戳中小心思,我尴尬地笑了笑:“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他看到我在分神,心急地大声道:“姐姐一定要等我回来!”
“知道了,你安心去学堂吧。”
反正今天迟早是会回家的,也不用在乎现在这点时间。
等小少爷离开后,我无聊地在厅内转悠,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虽说外面有个小花园可以逛逛,可我当下毕竟不是客人的身份,还是不乱出去走的好,省得被人发现连累了小少爷。
只是这时间实在难熬,我叫来厅内的侍女问:“能请你给我拿一本书来吗?”
侍女点头应下,随而拿来一本苏东坡的文集。
“这是从二爷书房里拿的,姑娘请用。”
接过装帧精美的文集,我临窗而坐,品一杯茗茶,怡然自得。
“姑娘好雅兴。”背后突来一个浅浅的声音。
我放下书卷回头看去,一个面相俊秀的男子正取下黑色斗篷,里面的月白色长袍袍摆被泥泞污染,而他并无一丝狼狈。
“我竟不知道绪之今日还有客人。”他走到主位上坐下,冷淡地道,“叨扰姑娘读书了。”
“该说叨扰的人是我。”
“大爷。”刚才伺候我的侍女端来热茶。
见此情景,我福身问安:“若唯见过公子。”
“不知姑娘今日来所为何事?”他开门见山,不带一点笑。
感觉他并无善意,我不安地回道:“我曾与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前几日被人误会抓来审问,多亏他证明了我的清白。”
“还请姑娘不要介意,近来绪之功课吃紧,由不得他胡来,这才细细一问。”他终于露出笑容,平和地道,“在下林亭之,是他的兄长。”
与小兄弟的调皮淘气不同,林亭之瞧着虽未年长多少,却更成熟稳重。
“还望林公子莫责怪小兄弟,他已经去学堂了。”
“你是怕我找他的麻烦?”他摇了摇头笑道,“这家里还就一个人能管得住他,我没这个本事。”
短暂的交流后,我和他一时无话,气氛略是诡异。
在他喝下第二杯茶后,我犹豫地开了口:“既然如此那我先告辞了,小兄弟那里还请公子转达我的谢意。”
“难得见他留人吃饭,你就这么走了,等他回来他岂不是要找我的麻烦?”
看向他澄澈的眼眸,我颔首一笑:“那是我无礼了,多谢公子提醒。”
他起身随和地道:“我还有事就先回房了,姑娘请便。”
“林公子请留步。”在他走出房门前,我叫住他,“不知令尊中午是否在家?”
“姑娘放心,家父外出明日才回。”他仍是极浅的一抹笑意。
他和佑祺都是淡淡的,佑祺的淡更多是受外界的影响,而他的淡仿若浑然天成,教人心生愉悦,哪怕是客气时的淡漠,也不会使人不适。
只可惜这朋友是没机会交了。
在文集读到三分之二时,小兄弟从学堂回来,放下功课直嚷着要我陪他去书房。直到看清书房里摆满的手工品,我才知道原来他最爱的是雕刻,是木工之活。
“姐姐,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他期待地问。
说实话我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是没有弟弟的缘故,一见到他便特别地亲切。
摸摸他的脑袋,我摇头笑道:“怎么会呢,这是你喜欢的东西,姐姐当然支持你。”
“就知道姐姐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拿起一个雕艺精湛的展翅苍鹰,小脸满满的骄傲。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木雕,姐姐觉得怎么样?”
“这鹰被你刻得活灵活现的,真厉害!”
话还没说完,他拉了我往窗边去,炯炯有神地直盯着我看。
见他凝神的模样,我好笑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又盯了我片刻,他憨笑着道:“我想把姐姐的样子记清楚,好给姐姐也刻一个。”
“你要刻个雕像送给我?”
“姐姐家住何方,等我做成以后送去你家。”
时隔多年,他可爱的笑脸仍让我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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