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驻防将军府。
“那林娘子仍是哑巴般与人无言?”荣王爷虽年事已高,身子骨却依然硬朗。他一双慈悲眼睛炯炯有神盯着白昊,眼角边布满皱纹,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嗯。”白昊微微点头,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憔悴不堪,像是一夜间老了数十岁。
“昊儿,你说你,竟敢如此行事,不顾后果。这该如何收场。”
白昊竟将太子良娣,皇长孙之母林氏带至这里,若是被人发现,白昊就是有九个头都不够砍。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出了事,我一人承担。”白昊神情淡漠,周身冰冷。
“你!”荣王爷捂着胸口喘了口气,他没想到他竟教出这样的好徒弟。
皇后白玉将他交到自己手中,千叮咛,万嘱咐,育他成材。荣王爷没有子嗣,白昊正好可以成为接班人,有朝一日执掌虎豹军。
白昊是那老婆子的侄孙,荣王爷自是倾注心血,无微不至。
可这算怎么一回事。三代人,竟似一个轮回,重蹈历史的覆辙,重复上演兄弟为爱相争的狗血戏码。
荣王爷想起那年边塞飞过的大雁,不由感伤,有的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机会拥有,甚至无法顾她周全。
“我教你兵法,教你武术,是指着你建功立业,兴利捍患,给柳家争一口气,也算圆了那老婆子的心愿。”根根银发从荣王爷的发冠上不小心滑落,半遮半掩,脸上条条皱纹,若隐若现。恰似那一波三折的往事,沉寂许久,却无法抹去。
“未曾想你却无心争权,只想争一个女人。”荣王爷捶胸顿足,“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老婆子。”
柳七啊,柳七,你泉下有知,都死不瞑目啊。两个侄孙爱上同一个女人,柳家仅剩的血脉,还要因此事内讧,说不定还会斗得头破血流。
白昊恭默守静。荣王爷于他之恩,来世结草衔环都无以为报。他此生只对荣王爷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视之如再生父母。可这一次,他想任性一回。
他早已厌倦那个万人敬仰的护国大将军身份。那不是他,或者说,不是他想要的。
“再过几日,护送富真公主的和亲大队就会抵达此处。昊儿,你还是想想,到时候如何给太子一个交代吧。别再执迷不悟。”荣王爷见劝说无效,心灰意冷,拍拍白昊的肩膀,转身离去。
一个是他最得意的徒弟,一个是他的侄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谁都不帮。
白昊短吁长叹,连他那疼他至极的师父也走了。
此时的他犹如被埋入杂草丛中不见光的坟堆,孤寂,无助。他想抓住那透过缝隙投进土里的皎洁月光,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呆呆地望着天,祈祷那轮明月回心转意,弃光而与他长眠于地下。
而这,又怎么可能?
明月本就挂在天上,和白日是一对,朝夕相映,交替不息。
屋外有疾速而来的脚步声。
白昊重重地给了自己两巴掌,好让自己清醒些。他还是虎豹军统帅,要主持大局。一日未脱下这身军服,他就还是那世人钦慕、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报!”一个身穿鹦哥绿丝战袍的络腮胡男子闯入,来人正是白昊副将罗锗。
罗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眉分八字,目囧双瞳。虎豹军能人居多,罗锗出身寒门,还能从一众将士杀出重围,坐上副将的位置,实力不凡。
“怎么了?”边疆已晏然累月,按道理,不该有急事相报。
“将军,裕门关有情况。”
裕门关是内地与西域的交界处。把守裕门关的士兵捡到一个受伤严重的匈奴男子,男子奄奄一息,嘴里只一个劲地唤着一个字“涵”。
有久经沙场的士兵一眼认出此人,来头不小,是单于宇文华最为得力和信任的部下伊木犁。伊木犁未随宇文华上京,而是被留下来驻守阵地,和保护他的弟弟宇文吉。
可未曾想,却出了变故。
宇文华刚上路,宇文吉就筹划着如何夺权。宇文华留了一手,未给宇文吉兵权,只给了大王封号,他不在的日子代为执政。
宇文吉便私下和周边敌对部落达成不平等协定。若是助他篡位,宇文吉许诺事成之后每年进奉大批牛羊、骆驼和粮食等,给这些部落。
宇文华弑父夺位,残暴行径让众大臣敢怒不敢言。宇文吉又趁此时机怂恿大臣,罗列宇文华的罪状呈上来,言其罪行罄竹难书,惨无人道。
临末,对留守的宇文华势力来了个攻其不备,找外援偷袭睡梦中的宇文华军队。众人四散而逃,几乎全军覆没。伊木犁带着二十号兄弟突出重围,往裕门关方向奔走,寻求宁国的帮助,可最后仅有伊木犁留着一口气到了这里。
“这么说,狼啸军仅有伊木犁一人活着?”
伊木犁带领的匈奴军号称狼啸军,将士一个个犹如驯服不了的恶狼,骑射出色,拥有闪电般的速度,打得草原上的敌人闻风丧胆,弃尸累累。
“事出突然,狼啸军零星奔逃,也不知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白昊难以相信,曾经战场上不相上下、难分胜负的狼啸军,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
罗锗同样感觉遗憾,“宇文吉耍了心眼,知道明着来没有胜算,就使了阴招。趁着宇文华传来音信说和亲大计已成,宇文吉当晚招待军营里的弟兄庆祝,狼啸军的弟兄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宇文吉再趁此机会,痛下杀手。名震天下的狼啸军,便如同一盘散沙,被人钻了空子。”
“富真公主的和亲大队还有几日抵达?”宁国已与宇文华建交。这一次,白昊毋庸置疑要站在昔日敌人的这边,助宇文华平定内乱。
“还有三日。”
“快马传书给太子,言明现状。事出紧急,务必快去快回。本将在此恭候,只要太子一下令,本将便领军征伐,铲除宵小之辈。”
“是!”罗锗握拳躬身,双肩抱拢,声若巨雷,势如奔马,迅疾出门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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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营院。一间房舍内。
林皓月青烟色纱衣裹身,露出优美线条的脖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双眉深锁,脸带愁容。
从太子府带出的那幅画在她面前铺开,绿罗裙,舞姿轻盈,无瑕脸上笑颜盈盈,身材纤细,蛮腰赢弱,集万千风情于一身。
白昊带她走时,没有将她的包裹落下,连这幅画也带上了。
明明和画中之人是同一人,却神态已异。这是她逝去的美好年华。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纯真快乐。
自从白昊“绑架”她到了将军府,她便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对这人世间,她有许多埋怨,就用这无声代替言语反抗,发泄自己的不忿。
白昊敲了敲房门,如往常一样,里面还是没有反应。他习以为常,轻轻推开门,踱步而入。
“月儿。”
没有回应。
“月儿,我想和你说说话。”
还是没有回应。
白昊绕至身前,瞧见桌上的画,不免感叹,“画得真好”。能画得那么好的人,必是对画中之人熟稔到细微神情都了熟于心。恍然间,他便已知晓这画作者是谁。
“三日之后,护送富真公主的和亲队伍会抵达此处,龙靖霖也在护送队伍之中。而我不日将奔赴疆场,冲锋陷阵。”白昊面色稍暗,略失清雅,“月儿,若是你甘愿回京城,画地为牢,聊度余生,我不会阻拦。若你愿随我纵横驰骋,潇洒人间,待我凯旋而归,我会带你去我的封地,保你一世无忧。”
林皓月仍是不发一言。
白昊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脸色更加暗沉。
“月儿,你可知何谓烽火?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流血浮丘,干戈满地。犹记得首度见这景象,我吓得腿直打哆嗦,紧抓缰绳,才免于从马背上掉下。世人皆传我乃战神,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不畏生死。可谁人知,我非刀枪不入,更非凡事握于股掌之间,也如凡人欣生恶死,闭门酣歌。我本意是愿于破宅浊酒之中与几知己谈笑酒酌。我真真厌倦了这连天烽火,硝烟弥漫,永无止境的沙场。”
一滴热泪从眼角滑落,白昊怆然提起衣袖,轻拭英雄泪。他是真的累了。
林皓月起身,递过她随身的手帕,却还是不声不响。她又怎会不体谅她的昊哥哥,曾几何时,昊哥哥只是一个想要浪迹天涯的清秀少年,而如今已成长为捍疆卫国的大将军。其后的艰辛,可想而知。
白昊此前所为,林皓月早已原谅。
“我等你。”白昊没有接过手帕,而是眨眨眼将泪憋了回去。又如琼枝一树,勃然挺立,神采依旧。
我等你,等你想好的那一刻。虽然,我不知道那一刻会不会来。
“月儿你早些歇息。”燕然未勒归无计。战事未平,人难寐,白昊还得先想想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一仗。
“善……善自珍重。”林皓月半吞半吐,别过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白昊欣慰地笑了,郑重地回答,“好!”
只愿不会白发征夫空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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