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玉悠悠醒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们仍在刚才的河边。他上半个身子躺在姬漱阳盘起的腿上。姬漱阳右臂环抱着他的脖颈,左手拿着一个白瓷碗。

    “醒了。”姬漱阳道。

    左恒长舒一口气,魏达更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双眼酸痛难忍,吴念玉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揉,被姬漱阳制止:“别动。你被珄边草的雾气所迷,五感受损,双眼酸痛麻痒都是正常的。”她把碗递给左恒,然后对苏康吩咐道:“劳烦师兄去医馆再买些马瓣和迎春,多制些药水出来,再给少寨主擦洗一下。”

    苏康点点头,转身走了。

    “师兄?”因为姬潄阳突然的离开,吴念玉慌乱中被迷晕,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狠狠道,“你们果然……”

    “果然什么?”

    “果然相熟!姬潄阳,你……”

    “你人虽然残废了半个,歪心思却一点都没少,”姬漱阳打断了吴念玉的话,手上不停,用布蘸着药水给他擦脸,手下毫不留情,疼得他龇牙咧嘴,“苍山十八落同属一派,我虽未拜入苍山门下,却是潜龙先生的唯一弟子,按照师门规矩叫苏康一声‘师兄’有何稀奇?”

    吴念玉冷哼一声,道:“你们两个之前见面那生疏的模样,可不像是同门师兄妹。”

    “我们毕竟见面不多,又是同门,本来就被你猜忌,难道还要当着你们的面光明正大的寒暄?”

    吴念玉眼睛里全是血丝,直直地盯着她问道:“你刚才突然离开,去哪里了?”

    “跑了一个人,我去追了。”

    “跑了一个人?”

    “没错,为了救你,没追上,让他逃了。”

    吴念玉:“……”

    “这下你满意了?”姬漱阳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劝你别天天盯着我,把心思放在正经地方,要不然也不至于今天如此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

    吴念玉被毒了个人仰马翻,脑子顺带转得没之前快了,连带着嘴也笨了起来。这下被姬漱阳噎了个半死,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药水混合着马瓣的腥味和迎春的清香,味道奇怪无比。吴念玉被熏得五官扭曲,再加上脸被擦得通红,看起来狼狈极了。

    左恒看着自家少爷那吃瘪的样子,莫名有些想笑,却又怕主子生气,只能忍着。

    倒是魏达在旁边说,“少爷,你的脸看起来好像猴屁股啊……”

    吴念玉狠狠地踹了魏达一脚:“滚!”

    一行人修整完毕,骑马返回驿站。吴念玉因为五官疼痛,只能趴在扎西的背上,两人同乘一匹马往回赶。

    “出事怎么不直接回县令府,反而停在河边了?”

    “公主说,这毒起效极快,且效果刚猛,必须赶紧找水擦拭干净,否则可能会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

    “她可有说此毒来自何处?”

    “没有。”

    吴念玉看着队伍前方姬漱阳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时左恒从旁边递过一件披风来给吴念玉系上,“起风了,少爷小心着凉。”

    姬漱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吴念玉右手环着扎西的腰,左手下意识捏紧了脖颈下披风的绑带,仿佛被人看穿了什么似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回到驿站,左恒交给吴念玉几张画像。

    “这是从岸边的尸体里搜到的。”左恒道,“看样子他们并不认识殿下的模样,用这画像来认人。”

    画像上画的是吴念玉,几张一模一样,看样子是临摹下来的。画像上的他看起来比现在年幼些,和他有□□分相似,描绘颇为精细,显然不是靠着记忆随便画的。吴念玉仔细端详着,发现这幅画仅仅画了脸,发髻部分是一片空白,而且画上的人没有耳洞。

    吴念玉是早产儿,年幼时体弱。外祖父李雁鸣害怕他不好养活,给他穿了耳洞,以小颗珠玉堵之。他想起行冠礼那天,从临安宫廷画院派来的画师奉旨给他画像,说要在皇室玉牒中留档……

    那画师曾说过,当今陛下不允许皇室男子穿耳、爪翦,称其为卑贱之举。因此为了给他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画上耳洞。

    父皇啊父皇,吴念玉在心里冷笑道,你可真是百密一疏。

    吴念玉毁去那几幅画像,令左恒吩咐侍卫长对那名被抓的女刺客好生看管。随后稍作休整,去隔壁敲开了姬漱阳的房门。

    姬漱阳正坐在桌前泡茶。吴念玉抱拳向她行礼,“谢公主救命之恩。”

    “陶然茶苑我就救了你一命,怎么那时不来谢我?”

    吴念玉笑着道:“两次一起谢,念玉给公主行个大礼。”

    “行了。我早就说过,既应了镖,岂有不履行职责的道理。”姬漱阳自顾自倒茶,也没抬眼:“坐吧。”

    吴念玉转身关上房门,坐在小几对面。

    “本王前来,是想求公主答疑解惑。”

    “答什么疑,解什么惑?”

    “方才此毒何来?”

    “你是诚心想问我?还是又想借此猜忌我?”姬漱阳眼神瞥向吴念玉,“如果是后者,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信公主无心杀我。”

    姬漱阳这才抬起脸正眼瞧着他。对面的男子双眼弯弯,眼神中噙着笑意,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姬漱阳见此,也微微笑了笑,垂下眼倒了杯茶推给吴念玉,道:“这毒名为‘失感’,由珄边草制成。中此毒的人,五官伴随着强烈的疼痛,听觉、视觉、嗅觉、味觉都会丧失。如果不及时治疗,损害是永久性的。失感能溶于水,大部分都是通过饮用的水、茶、酒下毒,今日这种方式比较少见。”

    “珄边草?”

    “没错。这种草虽然并不稀有,在巴蜀、吴越等地均有生长,但因形美而有剧毒,多为观赏用草。”

    “中原七州,可有将此草制毒的方法?”

    “并无。”

    “那意思就是说,此毒只有可能来自……”

    “南疆魇山。”

    吴念玉沉默了。魇山一党在平洲刺杀不成,紧接着又在渑县故技重施,他稍一放饵,这群人便迫不及待的上钩,看来是急切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何?他久居西京,不曾参与什么江湖纷争,与魇山无冤无仇。想想天池寨,似乎与魇山也没有来往。

    不过……之前在平洲,那群人似乎很想要他脖子上的长命锁。

    姬漱阳同样陷入思索之中。虽然魇山这次明显是冲着吴念玉去的,看那群人在平洲的举动,似乎想要的是缚灵锁。但她前不久才刚调查过黑音香,后脚和她同路的吴念玉就被魇山接连刺杀,令她不得不多想。

    难道是魇山人已经根据她留在西京城勉堂的那枚太阳纹,追查到了她的行踪?

    姬漱阳不动声色地观察吴念玉的反应。但吴念玉显然隐藏得极好,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端倪。

    吴念玉嘲讽地苦笑了一声,“我实在想不出我这么一个闲散王爷,怎么会跟魇山扯上关系,竟连这种远在边疆的门派也要动手杀我。”

    他表情极为真诚,看不出是真是假。姬潄阳不动声色,倒了一杯茶,回答道:“魇山一党,以养蛊制毒闻名于世。他们不参与中原的武林和政治纷争,但向来喜欢制造麻烦,对到手的金子也是来者不拒的。”

    “哦?”吴念玉道:“公主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是受雇而来?”

    “没错。我刚才说过,失感甚少有这种能够散发雾气的下毒方式,故而单纯买毒的人应该很难掌握这种方法。再加上今天的女子形貌特征与中原人相异,想必是受雇佣亲自过来对你下手。”

    “公主认为,在下可有必要追查此事?”吴念玉问道。

    “你来征求我的意见?”姬潄阳有些意外。

    “我信公主与魇山无关,但看公主对他们显然非常了解,故而有此一问。”

    “我确实对他们很是了解,但也仅限于他们用的毒而已。至于他们可能和中原哪路哪派有关系,我是一概不知的。”姬漱阳看着吴念玉,“你刚才的话是何意?你不想查?”

    吴念玉沉吟道:“想杀我的人很多,但杀我的理由大都很简单。倘若他们只是受因新卫而仇视于我的人雇佣,我想没什么追查的必要。”

    姬漱阳微笑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正是。”

    “可万一……”吴念玉又道。

    “那就要看,少寨主想不想知道真相了。”姬漱阳喝尽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站起身:“我知道少寨主心中或许已有答案,但对这答案仍存有致命的疑虑。不过是否要选择在此时解开,全凭少寨主自己定夺。”

    “公主这是何意?”吴念玉仰头看着姬漱阳。“公主认为我关于真正的幕后凶手,心里已有别的人选?”

    “你来询问我的意见,不是已经说明问题了吗?倘若你十分确定他们目的单纯,便不会如此有此一问。”

    “除此之外,公主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姬漱阳说罢,笑了笑:“但我知道少寨主仍不信我。”

    “公主对我就全盘信任么?”吴念玉反问道。

    “少寨主觉得呢?”姬潄阳将空了的茶壶拿走,回来时拿了块干净的白布,坐在桌前,拔出承光擦拭起来。

    吴念玉笑了,“看来我们对对方都保留了些秘密。”

    “我想此时,我们跟对方都留有一些秘密才是最好的,不是么?”姬漱阳抬眼看着吴念玉,说道。

    承光映着窗外的太阳,在姬潄阳的脸上反射出一道光影,愈发显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看不分明。吴念玉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朝姬漱阳行了个礼,对她眨眨眼,“时候不早了,公主晚安。”

    姬漱阳点点头,看着吴念玉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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