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漱阳伸手,问吴念玉要那块玉牌。
吴念玉将玉牌递给她,姬漱阳将它拿起来正对着阳光,果然看到那玉牌上雕刻着的亭子上面有块牌匾,上面写着小小的“沉香”两个字。
“陈乔在一周之前收到了一封信,上面透露了和陈家兄弟有关的线索,暗指他们二人或许就在涂山。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陷阱。但这块牌子,的的确确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它是真的?”吴念玉问。
姬漱阳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说道:“装有金柳枝的花瓶,一直由落袈山派来的人保管,直到折柳赛的早晨,会被人从一只锁住的樟木箱中取出,交给主理人。主理人随后会在比赛开始前的半个时辰内,将花瓶放置在石台之上,由判罚官看守。落袈山的锁无人可破,吕无风也不可能任由人无知无觉地把玉牌挂在金柳枝下面。要么落袈山也参与了这件事,要么就是有人在比赛开始前的那半个时辰内,趁看守的判罚官不注意做了这件事。”
“落袈山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和吴昭勾结于他们无益,此事多半与落袈山无关。”吴念玉问左恒:“你之前说,云屏宫什么时候离开的?”
左恒道:“就在比赛开始前。”
吴念玉突然想起,苏康曾说过,在云屏宫的营地里,那群弟子曾经透露过,他们这次来涂山大会,除了监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和姬漱阳有关的、更重要的目的。
“所以苏康在营地听到云屏宫弟子所说的那个更重要的目的,恐怕就是藏匿这块玉牌吧?所以他们才会说,陛下非要让他们在涂山大会和雍国公主过不去。吴昭其实是想用这块玉牌,诱你出现。”
姬漱阳道:“是。陈棨明也就罢了,但除了吴昭,没有人知道陈棨微的事情。这件事只有可能是吴昭做的。”
吴念玉沉着脸:“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确成功了。只是没想到你武功如此高强,没被人发现。”
苏康叹道:“陛下竟对公主忌惮如斯,明里暗里派各路人马多方打探,甚至不惜让云屏宫冒险在折柳赛上布下陷阱……”
“他为什么这么怕你?”吴念玉问。
姬漱阳淡然道:“俪清宫血夜那一晚,我砍了他随侍太监的头,放在了他床边的脚踏上。估计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除了苏康,其他人莫不震惊地瞪大双眼。俪清宫戒备森严,不但有禁军和巡防营日夜巡逻,还有云屏宫的人隐藏在各处,她当时不过十五岁,进吴昭的寝宫竟能如入无人之境!
既然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当时却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姬漱阳眼睛扫过面前的众人,看他们一个个眼神中充满了疑惑,耐心地解释道:“我刚砍了那太监的头,外面就响起了侍卫的喊叫声。想必是之前我藏起来的尸体被他们发现了。只可惜我对俪清宫不熟,否则吴昭早已人头落地,活不到今天。”
众人一阵沉默。
吴念玉轻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他怕你到这种地步。”
姬漱阳对此事不愿多谈,转移了话题:“这块玉牌的确是陈棨明的,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拿到手了,最好还是将它物归原主。你是如何跟吕副掌门说的?他可愿交出这块玉牌?”
吴念玉点点头:“我知道这玉牌肯定和你有关,当时就跟吕无风说好,将这块牌子交给我保管。待后续查实情况,会给他一个答复。他早已被这次的涂山大会搅得精疲力尽,既然得了我的承诺,自然毫不犹豫就将玉牌给了我,你要拿走便拿走罢。”
“好。这玉牌我会交给霍连,让他带回去给陈乔。我就跟他说这牌子是我请萃娘问主理人要的,把你从这件事中摘出来,免得徒生事端。”
“好。”
“还要劳烦你帮我安排一辆马车,将他送去汝州。那里有通宝钱庄的分号,他可以在那里养伤,随后自行返回大理。”
“好。”
几人话音刚落,门外有士兵禀报道:“殿下,主理人送来了帖子,邀请您参加闭幕仪式。”
吴念玉揉了揉太阳穴,招呼左恒等人:“走吧。”
姬漱阳坐在椅子上,看着吴念玉的背影。自从从云南回来,他瞧着似乎比之前健康了些,虽仍看着清隽,但至少不那么瘦削了。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朝他喊道:“多谢你。”
吴念玉停住脚步,回头朝她笑了笑:“应该的。”
姬漱阳眼看着他们走远,呆坐片刻,起身去了霍连所在的营帐。
霍连在营帐中睡了一觉,迷迷糊糊感到眼前有个人影。他睁开眼睛,瞧见姬漱阳站在床边,双手抱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很舒服嘛。”
霍连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姬漱阳伸出手,冰蓝透明的玉牌从她指间掉下来,坠着根鱼线,在他眼前晃荡。
霍连赶忙双手接下那牌子,放在阳光下端详半晌:“沉香亭……”他看向姬淑阳:“这块玉牌是真的?”
“是真是假,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霍连挠挠头,“毕竟过去好多年了……”
“这块玉牌,我托双鸳阁的阁主萃娘帮忙要到了。既然是陈家的东西,理应物归原主。你准备一下,稍后会有一辆马车来接你,把你直接送去金陵。后续如何,你自己安排吧。”姬漱阳说罢,转身准备离开。
“公……公主!”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霍连表情有些尴尬,他踌躇片刻,道:“园主他……很多时候,他也是不得已。你别怪他。”
姬漱阳看着霍连。他受伤不重,但毕竟从未结丹,受了吕无风一鞭,此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她与陈乔之间的恩怨,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霍连不懂,她不怪他。
在霍连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云南郡之前,姬漱阳从未见过他。事实上,离燕朝大部分的皇室贵族与高门大户,她基本都从未见过。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是从陈乔、还有观海园的其他离燕旧臣口中听来的。
霍连是霍家老小,俪宫事变发生之时,他不过十六,比姬漱阳只大了三岁。他人长得清秀,又颇有文采,从前在临安城时,最受青楼歌馆姑娘们的喜欢。霍辞老来得子,家中前面六个儿子又都在军中,对他便很是宠爱,一直不怎么管束。他那会儿除了找姑娘弹琴唱曲儿,最喜欢跟在自己六哥霍溯的屁股后面,跟着禁卫军满皇宫地跑,对俪清宫比对自己家还熟悉。
可惜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能把霍溯从大火中救出来。
九年过去,如今他也二十五了。
“我知道,你也一直相信陈棨微还活着。”姬漱阳道。
“棨微哥一定还活着!”霍连急切地说道:“当年……当年我偷偷去了乱葬岗,亲眼看见禁卫军烧焦的尸体,”他眼圈红了,“看到了我六哥的,还有其他禁卫军的弟兄……但偏偏就是没有棨微哥!”
“但这块玉牌是陈棨明的。”
“……”霍连一时语塞。
“我跟你说过,陈棨明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姬漱阳冷静地看着他:“他们两个虽然是同胞兄弟,但两者的命运自从俪宫事变开始,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迹。陈棨微假如还活着,不代表陈棨明还活着;同理,陈棨明的玉牌出现在这里,同样不代表陈棨微的下落与此有关,你可明白?”
霍连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我明白。”
“关心则乱,实乃大忌。”姬漱阳道:“你在陈乔身边……一直很得力。但这件事情,你没想通它背后的利益牵扯,做的实在是糊涂。”
霍连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棨微哥……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或许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兄弟了。”
“他只要还活着,你们总有相见的那天。”姬漱阳淡然道。
霍连点点头。
姬漱阳本想就此终结对话了事,但话到嘴边,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再多提醒你一句,这块玉牌一旦交到陈乔手里,假如他对此事还留有一丝理智的话,就一定会意识到一个事实。假如他没意识到这个事实,你务必要提醒他。”
“什么?”
“陈棨明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他要是不想拖着观海园跳进吴昭的陷阱,就不要再执着于这块玉牌的事情。”
霍连被姬漱阳的话所震惊。呆愣半晌,他明白了姬漱阳的意思。
“我懂了。公主的话……我定会带到。”
“至于吴念玉……”姬漱阳犹豫了一下,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对霍连道:“陈乔如果问起,把你所见所闻如实禀报即可。他会有自己的判断。”
“是。”
外面有士兵前来禀报,来接霍连的马车已到帐前。姬漱阳将霍连送至帐门口,看着他坐上马车。
“公主,”霍连掀开帘子。
“还有事?”姬漱阳问。
“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你。你为了救我,仓促之下出手,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之人发现行迹,今后行事,万望小心。”
姬漱阳表情平静,眼神淡泊如秋雨:“走吧。”
她一拍马屁股,马儿嘶鸣一声,马车晃了一下,沿着下山的路慢慢走远了。
“他大你三岁,你待他却如亲弟一般,万般照拂。”吴念玉的声音在姬漱阳身后响起。
姬漱阳回过头望向吴念玉:“闭幕仪式结束了?”
“结束了。吕无风早已被这次的涂山大会搞得精疲力尽,照本宣科宣布了盟主,又说了几句话,就让大家散了。好在虽然磕磕绊绊,这盟主还是有惊无险地选了出来,否则这次的涂山大会恐怕不好收场。”
吴念玉手里拿着姬淑阳的帷帽,他走过来,替她把帷帽戴好:“我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离开。你一会儿跟我坐马车吧,别被人认了出来。”
姬漱阳乖乖答道:“好。”
吴念玉又给她整理好帽裙,姬漱阳的视线从帽裙下方看到吴念玉放下的手。她抿了抿嘴,站着没动,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然而到了嘴边,却依然沉默着。
吴念玉低头看着姬漱阳头顶从帷帽中露出来的发髻,同样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天空中飘落绵绵细雨,吴念玉抬起头,猝不及防被雨滴溅到了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抬起手挡在面前,仰头看着天:“下雨了。”
姬漱阳如梦方醒,推着吴念玉的胳膊就要往帐中走:“快进去吧,别受了风寒。”
“我早已大好了,没那么娇贵。”
“那也不行。”姬淑阳对吴念玉的话充耳不闻,执着地推着他的后背,想要把他推进营帐中。
吴念玉笑了笑,抓住姬淑阳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接着仿佛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似的,右手伸出来,撑开一把大伞,将两个人都拢了进去:“无妨。”
姬漱阳顿了一下。她抬起手掀开面前的罗纱,看向吴念玉。
尽管带着帷帽,她还是被雨淋湿了。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两边,肩上被雨滴洇湿,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巨大的油纸伞在两人所处的地面投下一片暗影,吴念玉看着她,声音轻缓:“以后无论雨多大,我总会为你备一把伞的。”
姬漱阳看着吴念玉,眼中动容。长睫像蹁跹的蝴蝶翅膀,微微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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