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  幔帐轻垂,熏香袅袅。

    苏玉音着了身单薄的纱衣,趴在榻上,  已经酣然入眠。

    她青丝散乱,  铺了床之大半,手边还压着两张皱巴巴的红纸。

    这团娇小的身子,  恰恰好睡在了床榻的正中央,左右都没给人留下余地。

    顾青昀:“……”

    翠珍有些尴尬,道:“姑爷,小姐本来也是想等您的,  可今日跋涉辛苦,  小姐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明珠也道:“是啊,  小姐特别喜欢姑爷折的红兔子,  这不,睡觉还舍不得放下。”

    翠珍和明珠没敢说实话。

    苏玉音在顾青昀走后,就开始研究红兔子怎么折,她拆开了一只,又拿起新的红纸,  想依葫芦画瓢,可是却失败了。

    苏玉音不甘心,于是又对第二只兔子动了手。

    最终,两只兔子都没了,苏玉音气得捶胸顿足,翠珍和明珠哄了好一阵才哄好。

    这位祖宗才睡下不久,  顾青昀就回来了。

    她们之所以这般拦着顾青昀,  是因为小姐的起床气……实在是太大了。

    顾青昀立在床边,  没说什么。

    片刻之后,  他俯下身,将苏玉音手中的红纸取走,又为她轻轻掖了掖被子。

    被子里的人儿睡得更香了,翻了个身,熟睡的容颜,正对上顾青昀。

    她肤色雪白,发色如墨,嘴唇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一般,娇艳欲滴。

    顾青昀眸光微滞,又立即站起身来。

    “让你们小姐好好休息罢。”

    说完,顾青昀便离开了新房。

    翠珍和明珠面面相觑,她们本来还以为顾青昀会叫醒小姐或者大发雷霆,毕竟,成亲一辈子只有一次,小姐于情于理,都应该等着姑爷回来的。

    可没想到,顾青昀这样就走了。

    顾青昀径直去了府衙书房。

    这里有他的住处,还有些待处理的公务。

    顾青昀摊开堪舆图……如今,造桥之事已经获得了知府首肯,苏老太爷也将造桥的银子,移交给了顾青昀,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招募匠人,尽快启动辽河造桥一事。

    顾青昀盯着堪舆图,目光深深。

    他要让孟县,重新活过来。

    -

    翌日。

    新房中的苏玉音终于睡醒,她秀眸惺忪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贴满了鲜红的“囍”字。

    苏玉音愣了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嫁人了。

    她撑着手坐起来,翠珍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姐,您醒了?”

    苏玉音揉了揉眼睛,问:“姑爷呢?”

    翠珍低声道:“姑爷昨晚去了府衙……还未回来。”

    苏玉音“哎呀”一声:“姑爷生气了吗?”

    翠珍道:“奴婢没看出来。”

    苏玉音点点头,笑道:“那就好,我饿了,准备早膳罢!”

    翠珍愣了下,劝说道:“昨日是小姐和姑爷大婚,小姐没等姑爷便睡了,实在于理不合……您要不要先去看看姑爷?”

    苏玉音有些疑惑:“他不是没有生气吗?”

    既然没有生气,为什么要哄?

    翠珍太了解苏玉音了,她提醒道:“小姐的纸兔子不是还没学会吗?应该只有姑爷会折了……”

    苏玉音面色一顿,忙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也觉得冷落了姑爷不大好,这样吧,你去府衙请姑爷,请他来用早膳。”

    翠珍笑着应声:“是!”

    翠珍走后,明珠服侍苏玉音洗漱、上妆。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她便移步到了饭厅。

    之前水云阁里的下人,几乎都跟着苏玉音陪嫁到了孟县,早膳自然也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

    一盏极品燕窝,五六种不同的包子点心,还有些精致的粥水小菜。

    餐食一摆上桌,翠珍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小姐,姑爷到了。”

    苏玉音抬眸一看,顾青昀换了一袭青衣,清润端方,信步而来。

    顾青昀见苏玉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轻咳了下:“夫人在看什么?”

    苏玉音露出笑意:“看我俊朗的夫君。”

    顾青昀面色僵了僵,道:“用早膳吧。”

    苏玉音就喜欢看他这被噎住的样子,一时心情更好。

    苏玉音主动为他盛了一碗粥,道:“夫君尝一尝,这是……这是什么粥来着?”

    上菜的小厮笑道:“夫人,这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意喻着‘早生贵子’呢!”

    顾青昀微微挑眉,看了苏玉音一眼。

    苏玉干巴巴笑了两声,道:“好好,你下去吧。”

    小厮是下去了,她还得硬着头皮,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放到顾青昀面前。

    顾青昀低笑了声,没说什么,开始用粥。

    苏玉音也不说话了,安静地吃起了早膳。

    苏玉音吃得慢,顾青昀却很快吃完了,苏玉音见他坐着没动,便问:“夫君用完了么?”

    顾青昀颔首:“是。”

    其实,他平日里忙起来,经常不吃早膳,就算吃,也是十分简单,不会这般隆重。

    下一刻,顾青昀面前,忽然多了一叠红纸。

    顾青昀抬眸,恰好对上苏玉音的目光,她笑得恣意:“昨日的小兔子,是你折的吧?”

    顾青昀沉默一瞬,“嗯”  一声。

    苏玉音眨了眨眼,道:“我本来想学一学红兔子怎么折,但一不小心……那昨日的两只都拆了,夫君能示范一下么?”

    她声音软软的,让人有些不忍拒绝。

    顾青昀今日婚假,也无需赶着去衙门,便点了头,拿起一张红纸,开始教苏玉音。

    苏玉音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把这里折进去,然后勾住另外一边……”顾青昀声音温润,讲得十分耐心:“然后,把角收进去就好。”

    “嗯嗯!”

    无论顾青昀说什么,苏玉音都认真点头,很是捧场。

    待一只红兔子折好,顾青昀呈到苏玉音面前:“给你。”

    苏玉音拿起这只小兔子,笑靥如花:“真可爱呀。”

    顾青昀凝视着她,她的属相是兔,喜欢兔子也是情理之中。

    顾青昀笑了笑:“学会了吗?”

    这话提醒了苏玉音,苏玉音连忙回头,冲身后的翠珍和明珠道:“你们学会了吗?”

    两人齐刷刷地点头。

    顾青昀:“……”

    顾青昀无语地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去府衙了。”

    苏玉音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夫君尽管去忙,不必担心我。”

    顾青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苏玉音得了兔子,心情大好,正想去院子里转转,账房的伍先生来了。

    伍先生年近四十,之前是苏家的账房总管,但因帮着苏槐掩盖罗家之事,被贬成了账房先生。

    原本负责苏玉音名下产业的付先生,被提拔成了账房总管,伍先生便顺势接了苏玉音名下的产业。

    伍先生道:“小姐,您要的人,小人已经找到了。”

    苏玉音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当真?”

    伍先生颔首。

    苏玉音早就盘算好了,等到了孟县,她要招募一批绣功出众的女工,去填补江州苏家绣坊里,用人的空缺。

    没想到伍先生这么快就找到了。

    苏玉音笑问:“她们人在哪儿?”

    若是在别的绣坊里,还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来这边务工。

    伍先生答道:“小人看过了,孟县几乎没有像样的绣坊,所以大多数绣娘,接的都是些零散的活计,就在自家附近干活儿,听闻长水街那边,懂刺绣的女子最多。”

    苏玉音不假思索道:“备车,去长水街。”

    翠珍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同姑爷说一声?”

    苏玉音笑了笑:“你派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就算成了亲,她还是苏玉音,不是谁的附属品。

    另外一侧,顾青昀听说苏玉音要出去,也没有阻拦。

    他随口问道:“需要护卫么?”

    翠珍笑着应声:“姑爷放心,小姐出门都会带上护卫的。”

    顾青昀点了点头,道:“那就让文安随你们一起去,他熟悉孟县。”

    翠珍沉声应是。

    过不了一会儿,马车便从府衙门口,缓缓驶过。

    顾青昀恰好站在庭院之中,他下意识瞥了马车一眼。

    马车车帘撩起,苏玉音半张精致的脸,一闪而过。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缠着自己,这点很好。

    顾青昀放心地收回目光,继续与同僚们商议起了造桥之事。

    -

    这是苏玉音第一次看到孟县的主街。

    说是主街,还比不上江州的一条小巷子。

    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车马,只有少数百姓,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衫,徐徐向前走。

    街道两旁,倒是有些铺子,但都没什么生意,一片萧条。

    苏玉音有些好奇,道:“这不是主街么?为何人这么少?”

    文安性子腼腆,他小声答道:“回夫人,咱们孟县贫困,不少人都没有冬衣,自然都窝在家里了……”

    苏玉音顿了顿,道:“县衙可有发御寒的物资?”

    文安摇了摇头,道:“发了,但是发得不多,咱们大人来孟县的时候,库房里空空如也……那些物资,还是大人想办法凑的。”

    苏玉音想起顾青昀在江州之时,连炭火都不舍得用,也明白了几分。

    苏玉音道:“发物资只能解决一时的燃眉之急,真的要过上好日子,还得百姓自力更生。”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长水街一带。

    伍先生的声音响起:“小姐,前面的巷子太窄,马车已然进不去了。”

    外面虽然有些冷,但苏玉音按捺不住赚钱的心,便道:“罢了,我们走过去。”

    话音未落,明珠便掀起了车帘,翠珍为苏玉音摆好了马凳,让她下了车。

    大雪虽然停了,但化雪依旧寒冷,苏玉音裹着纤尘不染的狐裘,随着伍先生向前走。

    伍先生道:“由于绣娘们没有固定的地方干活儿,小人打听到,她们每日下午都会在这条街上,找个地方聚聚……但具体的位置,小人也不得而知,需得找找。”

    苏玉音点头,道:“走,去看看。”

    长水街地方有些偏僻,部分积雪还未融化,与地上的泥沙混合在一起,踩上去黏糊糊的。

    走了一段之后,苏玉音低头一看,皱了皱眉。

    崭新的珍珠金丝绣鞋,已经有些脏了!

    明珠见苏玉音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忙道:“小姐,不若您去马车上等吧?等找到了人,奴婢再带过来给您看?”

    苏玉音摇了摇头:“不成,我自己去。”

    身边的几人,只有翠珍略懂刺绣,但若论选图选人的品味,她还差了不少火候,苏玉音既然要在孟县挑人,那便要挑出最好的,为自己所用。

    伍先生有些惶恐,道:“都怪小人,没有提前探路,让小姐受累了!”

    伍先生在苏家干了大半辈子,知道苏玉音是什么脾气,万一这位大小姐开作,能把人整哭!

    更何况……他因为罗家之事,已经被贬了一级了,若是再得罪了小姐,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伍先生惴惴不安地走着,一路都在小心地提醒苏玉音小心足下,恨不得将她抬起来走。

    苏玉音瞧了伍先生一眼,道:“伍先生这般紧张,是不是怕我刁难你?”

    伍先生面色一僵,忙道:“小姐误会了,没有的事儿!”

    苏玉音笑了笑,道:“伍先生多虑了,我若是不喜欢别人,都是直接让他们消失,不会花精力去刁难对方的。”

    大冷天的,伍先生却摸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是,小姐。”

    苏玉音又道:“伍先生,我知道你受了我爹的连累,心里不好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这事我不追究你的责任。”

    “但你既然来了,那就是我的人,只要你一心一意,为我打理好产业,我不会亏待你。”

    伍先生怔然看着苏玉音……原本,他接替付先生,管理苏玉音名下的产业的时候,就十分担心,苏玉音会因为罗家之事迁怒于他。

    所以,这段日子,无论是备嫁妆,还是清点聘礼等,伍先生都十分上心,生怕出一点纰漏。

    苏玉音要在孟县找绣娘,昨日喜酒还没有喝完,他便想办法找人去了,实在是不容易。

    今日听到苏玉音将话说开,他反倒轻松了几分,道:“小姐放心,老伍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打理产业却不是难事,只要小姐信任我,我一定好好干!”

    他在这一行混了一辈子,临老了,不想名声太难听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好。”

    几人顶着北风,又往前走了一段,苏玉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泥巴和着雪水,逐渐染上了她的鞋面,这回,不仅仅是脏了,连脚底也开始发凉了。

    苏玉音现下十分郁闷,但街道都走了一半了,无论是朝前走,还是往回走,都只会湿得更厉害。

    就在苏玉音黑着脸,继续走,突然“哎呀”一声!

    苏玉音脚步打滑,还好明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不然,只怕整个人都要扑到泥水里了。

    苏玉音有些崩溃:“还有多远啊!她们到底在哪儿啊?”

    可谁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民房,忽然打开了门。

    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你们……找谁呀?”

    翠珍忙道:“这位夫人,听闻长水街有不少绣娘,我们是来找她们的,您可知她们在哪儿?”

    那妇人爽朗一笑:“原来是这样啊,聚头的时间还没到呢!一会儿我也要过去,你们随我一起便是!”

    苏玉音一听,心情好了不少:“那好,多谢。”

    妇人听到声音,抬眸看向苏玉音,惊叹一声:“咋还有这么俊的人呢!?别在外面吹着风了,进来坐坐吧!”

    苏玉音恰好鞋袜湿了,不想再走,便点了头,和众人一起挤进了妇人的家。

    这圆脸的妇人,夫家姓王,人称王大嫂,是长水街出了名的热心人。

    王大嫂一见苏玉音一行人,便知道非富即贵,不少来找他们干活的东家,差不多也是这样。

    王大嫂热情地将众人迎进屋,又为他们上了些热水,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莫怪,奴家家中没有茶叶,只有清水。”

    苏玉音笑了声:“无妨,有劳王大嫂。”

    这么冷的天,有热水喝,总比没有强。

    翠珍低声道:“小姐,您的鞋袜湿了,冷不冷?要不奴婢去帮您买双鞋吧?”

    王大嫂一听,忙道:“鞋袜湿了?别急,我这儿有。”

    说罢,她便吭哧吭哧跑进了屋,拿了一双绣鞋,和一双罗袜出来。

    这绣鞋的料子算不上很好,但上面的刺绣十分精致,乍一看,倒让人有几分惊喜。

    苏玉音问:“这是王大嫂自己绣的?”

    王大嫂道:“是啊……这批货原本是做给江州那边的,东家提了货,样鞋就不要了……但这鞋没穿过,是崭新的,奴家是个粗人,穿不了这么好的鞋子,若夫人不嫌弃,就送您吧。”

    王大嫂笑得真诚,圆圆的脸上,十分和蔼。

    苏玉音一听就明白了。

    江州绣坊和成衣坊都不少,但当地招绣娘太贵,所以那些人便也和自己一样,来周边县城找廉价劳动力。

    而王大嫂口中“东家”只怕是个抠鬼,连样鞋的成本,都要绣娘自己倒贴。

    苏玉音笑了笑,道:“翠珍——”

    翠珍立即会意,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王大嫂。

    王大嫂愣了愣,忙道:“不用的!这鞋我本来也用不上,放在这儿可惜了,能物尽其用也是好事呢!”

    几番拉扯之下,翠珍终于败下阵来。

    苏玉音道:“那便多谢王大嫂了。”

    苏玉音换了鞋袜,舒服了不少,问道:“王大嫂也是绣娘吗?”

    王大嫂嘿嘿笑道:“算不上,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苏玉音盯着自己鞋上的图案看了一会儿,道:“若是自学能到这个功夫,也算是不错了。”

    王大嫂听了,黝黑的脸颊红了红,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因为男人不在家,自己要看顾老人和孩子,无法出去务工,便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

    “娘……”小小的一声呼唤,从王大嫂身后响起,苏玉音抬眸一看,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她揉着眼睛,似乎刚刚睡醒。

    王大嫂一把搂过她,笑道:“宝儿醒了呀?”

    宝儿神情有些委屈,可怜巴巴道:“我梦到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王大嫂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安慰道:“你爹在江州帮人造房子呢!等造好了房子,领了工钱,回来给宝儿买新衣裳,好不好啊?”

    宝儿乖乖点头:“好。”

    王大嫂对苏玉音道:“孩子惦记她爹,让夫人见笑了。”

    苏玉音倒觉得宝儿很可爱,比江州街上那些熊孩子乖巧多了,她道:“他们父女俩,多久能见一次?”

    王大嫂想了想,道:“要看活儿忙不忙,若是得空,约莫两三个月吧回一次吧。”

    苏玉音有些奇怪,道:“江州离这儿不远,若有休沐,半日可到,为何这么久才回来一次?”

    王大嫂默默叹了口气,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男人在江州,和他兄弟们一起,做的也是零工,往往是一票活儿还没干完,就要早些找到下家,不然就断粮了呀!所以活儿自然安排得紧,不怎么有空的……况且,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银子,他也舍不得,总说不如留着给孩子买肉吃了。”

    苏玉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王大嫂亲切,于是又聊了几句。

    这才知道,原来长水街的大部分男人,都去了外面。

    这倒是有些像现代的打工潮,一旦村子里有人出去,尝到了甜头,便会将相熟的男人都带出去,一起谋生。

    这些人大多都去了江州、广安等地,毕竟江州富饶,同样的活儿,在那边能赚更多银子。

    时辰差不多了,王大嫂便带着苏玉音一行人离开了家。

    苏玉音走的时候,宝儿躲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她。

    宝儿心里想,这位姐姐好漂亮啊,像仙女一样呢,她都不敢靠近。

    苏玉音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又随手帮她拉了拉破旧的棉衣,这才离开了。

    王大嫂带着苏玉音一行人,到了巷子口的凉亭处。

    对于这些留守在家的女人们来说,在巷子口生上一堆火,一边刺绣、做衣裳,一边拉拉家常,就算是每日最好的消遣了。

    待她们到达之时,已经有不少女人在了,众人见到王大嫂,都冲她打起了招呼。

    王大嫂介绍道:“这位是顾夫人,今日是来找绣娘的,姐妹们若有什么本事,可别藏着掖着!”

    苏玉音目光轻扫,在场女子,大多是嫁了人的,还有少数几个,看发式应该还未出阁。

    苏玉音自袖袋之中,掏出一方手帕,道:“这是我的样品,若谁能绣出一模一样的,有赏。”

    王大嫂听了,好奇的接过一看,诧异道:“呀,这是双面绣!”

    这手帕上,绣着一朵并蒂莲,正面针脚平整,配色优雅,而反面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线头,匀称顺滑,堪称完美。

    女人们都忍不住围了过来,一面赞叹这刺绣的精美,一面又嘟囔着工艺的难度。

    其中一位蓝衣妇人道:“顾夫人,您要的双面绣可不容易……虽然图案不大,但若真要绣起来,只怕得花上好几日的功夫呢。”

    说罢,她又冲其他女人挤眉弄眼,果然,又有一灰衣妇人开了口:“既然要绣,便不能白忙活,夫人要不开个价吧?咱们姐妹也好心里有个数。”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嚷嚷着要银子。

    平日里,若是老主顾来,直接扔个图,她们也会屁颠屁颠地接了活儿,如今,她们便是看苏玉音面生,又年轻,所以想拿捏拿捏她。

    苏玉音瞥了蓝衣妇人一眼,道:“夫人怎么称呼?”

    蓝衣妇人笑道:“奴家柳氏,见过夫人。”

    苏玉音笑了声,道:“好,不知柳大姐绣上一副这样的帕子,要多少钱?”

    柳氏与其余几个起哄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道:“五十文!”

    王大嫂皱起了眉:“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坐地起价啊!”

    柳氏白了她一眼,道:“王大嫂,你到底是哪边的?”

    王大嫂绷着脸,想同她争辩,可又怕被孤立,顿时不敢吱声了。

    平日里一条手帕的工钱,不过五到十文,柳氏这般叫价,便是看准了苏玉音不懂行。

    谁知,苏玉音笑了声,道:“好,五十文就五十文,但话说在前头,唯有我选上的才有银子,没选上的,那便罢了……怎么样,你们敢不敢试试?”

    此言一出,女人们登时交头接耳起来。

    “平日里都是一分钱换一分货,怎么还得绣了样子给她看,入得了眼才算?”

    “是啊!选不选得上,这还是她说了算?若是只选了一个人,那其他人不是白忙活么?”

    “这夫人看着挺有钱的,怎么这么抠啊?”

    “她这么干,就是为了占大家伙儿的便宜,到时候咱们绣好了,不卖也得卖,不然不是白费功夫了么?”

    “就是!有钱人都精明着呢!”

    质疑声此起彼伏,苏玉音却一点儿也没有受影响,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明珠和翠珍对视一眼,也不清楚自家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氏这般煽动其他人,实在是讨厌极了。

    王大嫂见她们越说越难听,忍不住斥责道:“这活儿你们爱接就接,不接就拉倒!话说得那么难听做什么?”

    柳氏却看都不看她,还在和自己的“姐妹团”小声抱怨。

    旁边还站着一名少女,少女生得清丽,还有两颗小虎牙,她低声问道:“夫人,我家没有这种布,绣在粗布上可以么……”

    苏玉音点头:“可以。”

    然后,苏玉音目光扫向众人,道:“今日我言尽于此,两日之后,我会再来此处,若各位有意参加甄选,可以带着自己的绣品过来。”

    说罢,她冲王大嫂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翠珍忍不住问道:“小姐,五十文虽然不多,但那柳氏这价要得无礼,您就这么应了她么?”

    苏玉音唇角微勾,道:“应了才好,吃亏的是她,又不是我。”

    这下,翠珍和明珠都有些疑惑了。

    唯有伍先生缓缓笑了起来:“小姐聪慧,不愧是家主亲自教导的呀!”

    文安也十分好奇,小声开口:“求伍先生为我们解惑。”

    马车里,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到了伍先生和苏玉音身上,

    伍先生笑着捋了捋胡子,道:“文安,你可曾想过,小姐今日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安想了想,低声道:“是为了找出手艺高超的绣娘。”

    伍先生点头,沉声:“不错。这双面绣最能考验人的绣工,小姐若要看到所有人的绣工,有两个法子,第一便是花钱请每个人绣一条;第二,便像如今这般,起个甜头,让大伙儿来争抢,亮出自己的本事。”

    文安听得一知半解,翠珍和明珠也有些茫然。

    苏玉音笑了笑,解释道:“方才,凉亭里外加起来,至少有三十多人,若是每人按照十文钱来算,我要付出三百多文,才能看出她们的水准……况且,若是按十文钱帕子的标准来看,她们未必会绣得尽心,若是都应付了事,我们很可能选不到称心的绣娘。”

    “如今被柳氏一闹,所有人便都奔着那五十文钱去了,若是有这个能力的,不但会参加,还会努力绣好,争取被我选上……所以,柳氏虽然无理,却无意中帮了我的忙,说不定还能为我省下不少钱。”

    苏家虽然富有,但自小苏老太爷便告诉苏玉音,每一文钱,都应该用在对的地方,不可随意浪费。

    苏玉音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们,让她们服服帖帖地将绣品拿出来。

    但那样只会将绣娘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于长远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伍先生看着苏玉音,面露赞赏。

    在做生意和驭人一事上,小姐比老爷拎得清!

    -

    孟县入了夜,苏玉音待在卧房之中,盯着自己的珍珠金丝绣鞋,闷闷不乐。

    这绣鞋是她出嫁之前,苏老夫人特意着人给她订做的,上面串了几十颗南海的柔光珍珠,最难得的是,这珍珠不是纯白,而是泛着淡淡的浅蓝,很是特别。

    绣鞋上的金线,也织得细密精巧,以至于……一旦染了泥水,缝隙里怎么都洗不干净了。

    翠珍安慰道:“小姐,这珍珠金丝绣鞋恐怕不能复原了,不若奴婢再找人订做一双?”

    苏玉音摇了摇头,道:“罢了。”

    都怪那条路!

    那么烂的路,怎么能走人?

    三日之后,她又要去长水街,难不成还要废一双鞋?

    苏玉音越想越不乐意,“唰”地站起身来。

    明珠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苏玉音一抬下巴:“去为民请命!”

    明珠:“??”

    彼时,顾青昀还在衙门书房忙着。

    造桥的银子已经就绪,但却遇到了新的难题。

    孟县的匠人本就不多,大部分都外流去了周边的城镇,留下来的手艺也参差不齐,要凑齐一支施工队,几乎不可能。

    造桥之事乃重中之重,顾青昀不敢大意,正在和卢严、张乾一起商量。

    而这事还没有眉目,便见苏玉音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

    顾青昀有些意外,道:“夫人找我?”

    苏玉音义正言辞的表情,道:“夫君身为孟县知县,都不去体察体察民间疾苦么?”

    顾青昀有些疑惑:“夫人这是何意?”

    卢严和张乾,也是第一次见苏玉音这么严肃,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玉音道:“今日出门,我才发现,孟县道路泥泞,就连主道之上,都是坑坑洼洼,夫君身为父母官,怎么不管管?”

    顾青昀面露诧异……她一个富家小姐,什么时候关心起道路烂不烂的问题了?

    顾青昀解释道:“此事我早已知晓,也已经上报请批,只不过银子还没有下来,需得等等……”

    “夫君能等。”苏玉音愤愤然:“百姓怎么能等!?夫君可知,不少人连鞋子都没有,就算穿了鞋出门,弄脏弄湿了也没有能替换的!他们简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苏玉音说得义愤填膺,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倒是让卢严和张乾,不禁有些汗颜了。

    卢严道:“我等虽为官吏,可见惯了民间种种,已经有些麻木了……竟还不如夫人心系民生,实在有些惭愧。”

    张乾也跟着点头:“我原以为夫人不过是位闺阁千金,不知贫苦为何物,今日听到夫人一席话……实在是醍醐灌顶!我们没能建好道路,实在是对不住孟县的百姓!”

    顾青昀凝视苏玉音一瞬,道:“夫人,不是我不想修路,而是……眼下确实没有银子,待银子到了,我一定第一时间修路。”

    “银子算什么?”苏玉音气定神闲道:“先用我的嫁妆去修个十条八条再说!等银子拨下来,再给我便是!”

    顾青昀诧异地看着苏玉音:“夫人……此话当真!?”

    连张乾也瞪大了眼,道:“夫人……修一条路,没个上万两银子,可拿不下来啊!您不是在说笑吧?”

    苏玉音正色道:“事关百姓,你们看我像开玩笑么?”

    张乾一听,不由得肃然起敬。

    苏玉音又道:“不过……你们要先把主道修了,还有长水街,也要先修!”

    卢严明白过来,道:“夫人言之有理,主街走的人最多,长水街那边都是老弱妇孺,优先照顾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苏玉音想了想,又把她打算要去的几条街道,都报了出来。

    张乾激动不已,连忙拿笔记下,道:“夫人慷慨,孟县的百姓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卢严站直了身子:“夫人大义,请受卢某一拜!”

    顾青昀看着苏玉音,神情复杂了几分,他对张乾道:“将这笔账记下来,等银子下来了,补给夫人。”

    苏玉音摆摆手,道:“不急不急……快些把路修好便是。”

    张乾和卢严连忙应声。

    苏玉音教育完他们,心情好了不少,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她还要在孟县做生意呢,怎么能走到哪里都踩一脚泥?不光自己不能接受,也不能让顾客有不好的体验!

    要致富,先修路,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

    苏玉音带着翠珍,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宅子里。

    新宅里植了不少玉兰,苏玉音便为院子取名为“芷兰苑”,她才一到芷兰苑,明珠便迎了出来。

    “小姐,您没事吧?”明珠之前见苏玉音气冲冲地出去,总有些担心。

    苏玉音笑道:“没事了……小兔子折好了吗?”

    明珠忙道:“折好了,小姐快来看看罢!”

    苏玉音拎起裙裾,迈入房中,明珠今日仔仔细细“偷师”了顾青昀的折法,回来之后,又摸索了好一阵,终于能折出一样的兔子了。

    此刻,一排红色的小兔子,亲亲热热地排在一起,看起来可爱极了。

    苏玉音笑逐颜开:“拿笔来。”

    翠珍为她奉上了毛笔,苏玉音接过,轻轻地为每一只小兔子,都点上了黑豆一般的眼睛。

    小兔子一旦有了眼睛,仿佛活了过来,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惹人喜爱。

    苏玉音轻声道:“将这些小兔子,串成风铃,挂在门口吧。”

    翠珍和明珠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微变。

    翠珍下意识问道:“小姐……当真要挂在门口?”

    苏玉音若有似无地应了声,低声道:“偶尔看看,也很好。”

    待苏玉音睡下,翠珍和明珠才着手做起了风铃。

    翠珍找到一根红绳,将小兔子一个个穿起来,明珠又将铃铛系了上去。

    翠珍摸着手里的小兔子,低声道:“旁人总说咱们小姐没心没肺……照我看,小姐最是重感情。”

    明珠点头,也认真道:“那些人都瞎了,不必理会他们。”

    两人很快便做好了兔子风铃,夜风一吹,风铃便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房中,苏玉音听着这声音,慢慢闭上了眼。

    -

    两日之期很快过去,苏玉音又来到了长水街。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没有坐马车,而是换了一顶轿子。

    轿夫们径直将她抬到了凉亭门口,苏玉音搭了翠珍的手,下了轿子,一脚泥也没有踩到。

    苏玉音目光逡巡一周,露出笑意。

    绣娘们不但到了,人数却比上次还多。

    可见是五十文一张手帕的噱头,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苏玉音缓步走入凉亭正中,文安和明珠立即搬来了座椅和碳炉。

    金丝炭炉一燃起,哪怕这里是风口,都多了几分热气。

    苏玉音拥着雪白的狐裘,只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华贵嫣然。

    王大嫂走了过来,笑问:“夫人,姐妹们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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