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音此言一出, 全场哗然色变。
关夫人面色不大好看,道:“顾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苏玉音笑了声,开口:“明珠——”
明珠会意上前,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 走到了尹秀才面前,道:“得罪了。”
说罢,她忽然伸手, 一把扭住尹秀才的胳膊,将他摁倒在地!
尹秀才惨叫一声, 大声嚷道:“你做什么!?”
关夫人也大惊失色,道:“顾夫人这是做什么?何苦要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苏玉音没说话,只静静盯着明珠手上的动作,明珠一手摁着尹秀才, 一手伸进他衣襟里翻了翻, 忽然掏出一条丝帕。
明珠笑着回头, 道:“小姐, 找到了!”
苏玉音徐徐站起身来,她将元宝递给了翠珍, 走到了庭中,她从明珠手里接过手帕一看,上面果真绣着一朵莲花。
熊夫人不满地开口, 道:“顾夫人,好端端的, 你让丫鬟拿人丝帕做什么?”
苏玉音唇角微扬,道:“诸位, 你们可知, 这丝帕是谁的?”
在场的夫人和小姐们面面相觑, 纷纷摇头。
苏玉音一字一句道:“这条丝帕的主人,是江州红袖招的花魁,莲心姑娘。”
“什么!?”
众人一听,万分诧异。
红袖招可是江州首屈一指的青楼,那可是挥金如土的地方!若这男子真的是丧妻的穷书生,怎么可能去那儿!?
关夫人脸色煞白,她看向苏玉音,咬牙问道:“顾夫人如何能确定,这手帕就是莲心姑娘的?”
苏玉音笑了声,道:“我苏家绣坊的生意遍布江南,红袖招的姑娘们,大多是我的客人,那莲心姑娘,也与我相熟,方才尹秀才路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香气,仔细想想,这便是莲心姑娘贯用的一指香,没想到,真的在他身上搜出了莲心姑娘之物。”
那一指香的味道十分浓郁,连元宝都有些不适,在苏玉音怀中动了动。
且苏玉音知道,莲心姑娘在风尘里摸爬滚打多年,也有一套维护恩客的办法,最爱赠人丝帕,好叫人时时惦记。连这丝帕都是找苏家绣坊定制的,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苏玉音一见便知。
苏玉音说罢,那尹秀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但身子仍然被摁在地上,不敢看人。
关夫人却还不死心,问尹秀才:“这手帕当真是莲心姑娘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还算正常,但尹秀才一抬眸,对上关夫人的神情之时,却被她饱含威胁的目光吓住了。
他连忙结结巴巴地否认,道:“不……这、这丝帕是我捡的!”
“捡的?”苏玉音笑了,道:“不若请莲心姑娘过来辨一辨,到底认不认识你尹秀才!?”
尹秀才一听,这才认了怂,不敢吭声了。
杨夫人面露不悦,道:“大胆尹秀才,实在是欺人太甚!”
关夫人见杨夫人生气了,转而怒骂:“好你个尹秀才,亏得我一片好心,将你带到此处,为你博众人同情!你这混账,竟将我推入不仁不义的境地!还好无人上当,不然,我如何对众姐妹交代啊!”
关夫人义愤填膺地斥责着尹秀才,尹秀才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吓得抖如糠筛。
关夫人面上一副委屈样,心里却气得要命。
这尹秀才原本就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浪荡子,时常流连花街柳巷,气死了自己病重的夫人,又想赚银子继续挥霍,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关夫人。
关夫人安排他来此处,本就是为了演一场戏,好为自己博一个品性高洁的名声。
却不成想,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昨夜居然还奔去江州喝了花酒,结果当场被苏玉音识破,让自己这一番打算全泡了汤!
关夫人看着尹秀才这窝囊无比的样儿,只觉胸闷气短,恨不得上前掐死他。
苏玉音见关夫人嫌恶地看着尹秀才,便勾了勾唇角,道:“关夫人啊,如今世道险恶,你身为红花会的会长,还是要擦亮双眼,免得被人骗了!”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夫人和小姐们,都开始不安起来。
“上次我还捐了八十两银子呢,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照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啊!”
“看来,以后参加红花会的募捐,咱们还是得留个心眼啊!”
“是啊,也不知道以前捐的银子,用到哪儿去了……”
关夫人见到这情形,也有些慌了神,忙道:“诸位不用担心!这次是我一时失察,之前的募捐,一定没有问题!”
熊夫人也道:“是啊,别担心!这次是意外,意外!”
两人忙不迭地安抚众人,苏玉音却气定神闲地回了座位,捻起一块酥饼,慢慢地吃了起来。
关夫人和熊夫人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将众人的情绪安抚下来,连关依依都跟着捏了一把汗。
杨夫人笑着看了苏玉音一眼,道:“小玉音果真有你祖母的风范。”
苏玉音笑问:“什么风范?”
杨夫人:“寥寥几句,便能让人鸡飞狗跳。”
苏玉音扯了扯嘴角:“杨夫人,您真的在夸奖我吗?”
杨夫人抱了元宝,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夫人为了防止失态愈演愈烈,连忙冲关依依递了个眼色。
关依依立即会意,她们娘儿俩安排的重头戏,到出场的时候了!
关依依起身离席。
片刻之后,关夫人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诸位,方才这位尹秀才所为,着实让人寒心,但这世上,仍然有不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不可因噎废食,还是应当坚守红花会扶贫助困的本心!”
说罢,她声音提高了几分,道:“依依,请王婆婆她们上来。”
话音落下,关依依便搀了一位老婆婆上来。
这位老婆婆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着,连路也走不稳了。
她手里的拐杖,不过是一根粗些的树枝,细细看去,连鞋子也是破的,颤颤巍巍地拖在地上。
王婆婆动作迟缓,随着她逐渐靠近,众人才看清,她身上的夹袄已经裂开,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一看便单薄得很。
王婆婆冻得嘴唇发紫,却依旧颤颤开口:“民妇见过各位贵人……咳咳咳……”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关夫人面露怆然,道:“王婆婆的身子不好,依依,你将她的境遇同大家说说。”
关依依点了点头,道:“诸位夫人,小姐,王婆婆是广安人氏,家住白螺街。前段日子,大雪接连而落,压垮了街头的房屋,那一片房子本就年久失修,排头的一垮,连带着半条街的屋子,都塌了!有十几人受了重伤,王婆婆的儿子,至今还昏迷不醒!”
众人听了,也不免唏嘘起来。
关依依又道:“如今,那街上的二十几户人家,只能暂住在城隍庙中,天寒地冻的,已经有几个孩子得了风寒!我去看过,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可怜极了!若再不解决房屋的问题,只怕这上百口人,都要活活冻死在城隍庙了!”
在场的夫人和小姐们,大多都是感性之人,一听关依依这话,都生出了恻隐之心。
熊夫人问:“助二十几户人家重建家园,需得多少银子?”
关夫人正色道:“街道的废墟,已经开始清理,但若要彻底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只怕没有三千两银子,办不成……”
“三千两!”
不少人本来想帮忙,但一听这数目,又打起了退堂鼓。
来到这里的夫人小姐们,要么是周围的官眷,想博个贤良慷慨的名声,要么是富人家眷,想在官眷面前留个好印象。
但这三千两,实在是太多了!
关夫人见全场无人说话,便也叹了口气,道:“这数目实在太大,只怕众姐妹有心无力……”
说罢,她便拿眼睛盯了熊夫人一眼。
熊夫人立即会意,忙道:“关夫人别担心,这不是有顾夫人在吗?”
苏玉音本来在吃酥饼,听到熊夫人点到自己,才缓缓抬起头来。
苏玉音:“关我什么事?”
熊夫人笑了声,道:“听说苏家乃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顾夫人一到孟县,便能捐桥捐路,要不将王婆婆等人,一并救了吧?”
众人一听,目光齐刷刷聚到了苏玉音身上。
苏玉音轻嗤一声,道:“熊夫人这么有同情心,怎么不自己救啊?”
熊夫人面色顿了顿,讪笑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财力,若我有这个财力,也不会劝顾夫人出银子了。”
苏玉音轻蔑地看着她,道:“你自己穷,要当缩头乌龟便罢了,凭什么指挥我出钱出力?”
这一席话没有给熊夫人留一点面子,她登时面色铁青,怒道:“顾夫人,你不出便不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关夫人见状,挤出一脸哀愁,道:“熊夫人,罢了!你也别逼顾夫人……这毕竟是我们广安县的事。顾夫人能为了顾大人,给孟县的百姓捐桥捐路,已经很好了,怎能盼着她来我广安救助百姓……”
关夫人这话,乍一听是为苏玉音开脱,实际上,便是暗暗指她将银子捐给孟县,就是为了给自家夫君挣功绩,攒民望。
关夫人说罢,又一脸哀戚地走到王婆婆面前,道:“王婆婆,我虽然想帮你们重建家园,却也有心无力了……”
王婆婆听到这话,当即抬手抹起了眼泪,看起来十分可怜。
熊夫人阴阳怪气道:“王婆婆,这事儿您别怪关夫人,她能将您带到这儿来,已经是尽力了!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举手之劳,却这般铁石心肠!”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心情也有些复杂。
方才,她们见苏玉音揭露尹秀才的真面目,便觉得苏玉音聪慧可人,但这会儿,对苏玉音的印象又开始摇摆了。
苏玉音扫了一眼关夫人和熊夫人,她们一唱一和,分明是想要自己骑虎难下,要么掏银子出来,息事宁人;要么,就要白白背负一个见死不救的罪名!
苏玉音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缓缓抬起手,鼓起掌来。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关夫人和熊夫人可真是演技出众啊,怎么不去畅音阁登台唱戏!?”
关夫人脸色一沉,道:“顾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玉音既然看穿了她们的把戏,就不会再给她们留一分面子,苏玉音徐徐道:“方才你们说,前段日子落雪压房,上百人如今都挤在城隍庙!?”
熊夫人忙道:“是啊,有什么问题?”
苏玉音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道:“问题大了!”
“这广安县的税收,在江南仅次于江州,算是富饶之地,若真的有上百名百姓遭难,为何这么久过去了,官府却不出面解决!?”
众人一听,目光从苏玉音身上,移到了关夫人的身上。
关夫人面色僵了僵,道:“这么大一笔银子,若无预算,何谈解决!?”
苏玉音笑了,道:“就算这是突发事件,没有预算的银两帮百姓们重修房子,但也不至于一直住在城隍庙,等着冻死、病死吧?”
苏玉音说罢,抬手指向自己的桌面——
“这一桌席面,茶是丽县的绝顶普洱,酒是京城的玉露逢春,点心是酥心坊的八小件,加上其他的菜肴,一桌下来的成本,也需得七八两银子。”
苏玉音目光逡巡一周,道:“在场的席面,少说也有三四十桌,单单是今日的吃食,便至少花费了三百两。”
关夫人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她语气森冷,开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玉音不慌不忙道:“关夫人,你一顿饭便能花上三百两银子也就罢了,为了将我这个冤大头骗来,又斥重金打造了一辆马车,少说也得花上五六百两。”
“仅是这两件事,关夫人便花了上千两银子!你有钱做这些,为何不能先给百姓们找个好些的住处?为何不及时安排他们就医养病?非得等到今日,让王婆婆拖着病体上前卖惨,逼人就范,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此言一出,全场炸开了锅。
“顾夫人说得有道理啊,你们看看,王婆婆连一件好衣裳也没有,关夫人说自己有心无力,倒是也不见得真有心!”
“就是!自己县城出了事,不立即解决,却搬到台面上来,逼得别人出钱,这和抢钱有什么分别啊?”
“依我看,这红花会也就是个幌子!关夫人她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有些红花会的成员,听了这话,也不高兴了,反驳道:“我们才不是沽名钓誉之人!我们加入红花会,都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
有人轻斥道:“得了吧!方才那个尹秀才,不就是个假把式吗?说不定就是关夫人与那尹秀才串通的!”
关依依听了,气得一拍桌子:“你休得胡说!我娘怎么可能和尹秀才串通,他区区一个落魄的纨绔子弟,哪里配入我关家的门?”
苏玉音“咦”了一声,道:“关小姐怎么知道,那尹秀才是个落魄的纨绔子弟?方才……他自己没说吧?”
关依依如遭雷劈,登时面无血色。
关夫人厉声斥责关依依:“依依,别说了!”
但这话已经被旁边几人听见了,不知谁问了一句:“难不成……关夫人真的与那尹秀才狼狈为奸,要骗我们的银子!?”
此言一出,红花会的成员们,个个面如土色。
有些人入会的时间很长,已经捐了不少银子了,如今闹了这一出,都惶惶不安起来。
关夫人见风向不对,忙道:“大家不要胡乱猜测!红花会的每一笔银子,都用在了百姓的身上,请大家相信我!”
熊夫人也道:“是啊,今日尹秀才之事,仅仅是一个意外!我们会尽快查清楚的!”
苏玉音又轻飘飘道:“只查今日这笔银子么?”
关夫人面色僵住,恨不得上前捂住苏玉音的嘴,可这话又激起了众人的恼怒——
“是啊,以前捐了那么多银子,难道不查?”
“说起来,以前的银子花到哪儿了,我们也不知道啊……”
“红花会管理怎么如此混乱,实在教人失望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关夫人和熊夫人,安抚了这个,又去安抚那个,急得满头大汗,关依依站在一旁,也着急上火,却不敢乱说话。
苏玉音见场上一片混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转头对杨夫人道:“杨夫人,这春日宴没什么好玩的,我先回去了。”
杨夫人点了点头,她也烦这乱糟糟的场景,也准备走了。
关依依见苏玉音抱起元宝,正要离开,连忙一个箭步,冲到了苏玉音面前,怒道:“你不许走!”
苏玉音挑眼看她:“为何?”
关依依气得跺脚,道:“都怪你!将好好一场春日宴闹成了这样!还想一走了之?门儿都没有!”
说罢,关依依想去拉苏玉音的胳膊,明珠还未来得及出手,苏玉音怀中的元宝,突然跳了起来,一下扑到了关依依的头上!
关依依尖叫一声,猝不及防退了几步,元宝乱抓几把,便将关依依的发髻抓散了,她披头散发地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场中的夫人和小姐们,本来还在和关夫人争执,听到关小姐的声音,纷纷转头看来,都傻了眼。
只见一只肥嘟嘟的小白兔,趴在关依依的头上,使劲儿蹂着她的脑袋。
关依依蓬头垢面,状若疯癫,又哭又跳:“畜生!混账!我要杀了你!”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管家带着家丁过来,想抓元宝,可元宝从关依依的头上,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关夫人面前的桌上,圆滚滚的身子一扫,便将席面上的酒杯碗盏拂到了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稀碎。
家丁们连忙去追,可元宝十分灵活,从一张桌案跳到另外一张桌案,一时间,场内惊叫连连,夫人小姐们都后退了好几步,内圈大半的席面,都被元宝毁了,弄得一片狼藉。
关依依丢尽了脸,忍不住嚎啕大哭。
关夫人气急败坏,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抓住它啊!!”
管家和家丁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追。
苏玉音开口:“元宝!”
小兔仿佛听懂了似的,三步并成两步,便跳到了苏玉音的怀中。
管家和家丁们追到苏玉音面前,只得停下来。
关夫人见春日宴彻底被毁,顿时怒火中烧,道:“杀了那只该死的兔子!”
苏玉音冷冷一瞥:“谁敢?”
她声音不大,却极其有威慑力。
关夫人的计划泡了汤,如今又面临红花会的内讧,实在被气疯了,她咬牙切齿道:“你看我敢不敢!”
明珠和翠珍,立即拦在了苏玉音面前。
但关夫人一扬手,关府的护院,便一拥而入。
护院们个个身姿威武,一看便不好惹,庭院里的夫人和小姐们,也忍不住往中间缩了缩,她们虽然对关夫人不满,但现在毕竟在关夫人的地盘,万一真的触怒了她,只怕场面难以收拾。
关夫人死死盯着苏玉音,自己今日一败涂地,都是拜苏玉音所赐!就算动不了苏玉音,也不能让她这么若无其事地走了!
杨夫人见场面难看,正要出面调和,却忽然见一小厮,自场外匆匆而来。
小厮是关泓的跟班,他一入庭院,见到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下巴差点惊得掉到了地上。
关夫人认出了小厮,沉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厮茫然张口,道:“夫、夫人……关大人让小的来禀报一声,孟县的顾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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