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入京述职的知府, 百人有余。
此刻,各个州府的知县们,统一跪在上书房门口, 等待着宣帝的召见。
众人到来不久,第一批述职的人, 便已经进去了。
顾青昀缓缓抬眸, 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似乎看不到尽头。
“顾大人,您怎么跪在这儿啊?”
顾青昀回头一看, 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位京郊县丞, 也跪在自己旁边。
顾青昀下意识道:“本官顺着排下来,便到了这儿,大人如何称呼?”
那官员笑道:“松县,曾玉满。”
顾青昀微微颔首:“曾县丞。”
曾玉满压低声音道:“顾大人有所不知, 这述职啊, 是根据州府上税的高低排列的, 税收高些的, 排在前面, 皇上听了高兴;而税收低些, 或者做得不大好的,便放在后面……待皇上乏了,便懒得斥责了。”
顾青昀愣了下, 道:“还有这般讲究?”
曾玉满笑道:“是啊!您第一次来,恐怕不知道, 这江南的税收可是能排入前三的, 您理应到第一排才是!下官是来学东西的, 故而跪在了后面。”
顾青昀却道:“罢了, 何处都一样。”
话音落下,周围的大人们,面上都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顾青昀面色微顿。
跪在后面的这些人,只怕都是税收低,官绩差的,自己跪在这里,便将他们衬托得更差了……若不到前面去,只怕会引发后排众怒。
正当顾青昀犹豫之时,前面发出了沉重的开门声。
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上书房中门大开,随后,一位官员被两名禁军架着出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顾青昀定睛一看,那官员正是之前嘲讽自己的世家子弟之一。
此刻,那人满脸惊恐,嘴里不住地喊着:“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微臣再也不敢了!”
但两旁的禁军毫不留情,迅速将他拖走了。
第一批述职的官员们,也跟在他们后面,安静地走了出来。
他们有的面露忐忑,有的眉头紧皱,还有的不住地擦汗……总之,没有一人有好脸色。
候场的知府们见状,不自觉紧张了几分。
最后,一位鹤发童颜的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便是宣帝的心腹,连公公。
连公公微微佝偻着身子,手臂上搭着拂尘,虽然年纪大了,但一双眼睛却极其精明。
他悠悠道:“皇上有旨,后续述职,不得夸大其词,文过饰非,一经发现,立即革职查办!还请诸位大人警醒。”
众知府连忙高声应是。
如今这阵仗,顾青昀旁边的知府们,都顾不得计较他的位置了,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陛下是不是今日心情不大好啊?方才那位方大人,可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的人啊!”
“方家又如何?陛下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恨弄虚作假,阳奉阴违!恐怕那方大人,是触了陛下逆鳞了!”
“连方大人都被革职查办了,我们等会儿述职,如何是好啊!”
众人都捏着一把汗。
接下来的几批官员,入了上书房之后,里面都传出了不同程度的斥责之声。
严重之时,还有茶盏摔碎的声音。
跪在外面的人越来越少,知府们不禁人人自危起来。
顾青昀却面色淡淡,只静静等待连公公传唤。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官员终于出来了。
他们个个愁眉苦脸,好似才经历完一场刑罚。
连公公送了众人出来,看了一眼余下的知府们,便道:“诸位大人,陛下请诸位一起进去。”
众人一听,连忙站起来,便惶恐地进去了。
“臣等叩见陛下。”
众人俯身跪倒,以头触地。
宣帝坐在上首,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清瘦,气度不凡。
他垂眸,俯视了众人一眼,威严地开口:“众爱卿平身。”
众人便站了起来,但依旧恭敬地低着头。
顾青昀个子很高,站在众人之中,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格外显眼。
宣帝沉声道:“诸位爱卿,朕已看过你们的述职奏报,今日过来,优异之处,便不必说了……朕想听听,你们所辖州府里,薄弱之地的情况如何。”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众人听了,都忍不住思量起来。
最左边的知府一抬眸,便见宣帝正好看着自己,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
宣帝狗勾了下唇角,道:“爱卿是西北州知府,陈阁?”
西北州知府一听,连忙上前一步,他声音微颤:“正是微臣。”
宣帝随口道:“就从你开始罢!”
陈阁立即敛了敛神,道:“回陛下,西北州与鞑族接壤,边境上的雍城,便是我们的薄弱之地!此地常年受鞑族侵扰,百姓民不聊生,且土地贫瘠,无法耕种,常常食不果腹,捉襟见肘!微臣想护佑百姓安宁,但除了加强城中守卫,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望陛下恕罪!”
宣帝听罢,面色沉了几分,道:“鞑族确实是我大金的心腹大患。”
鞑族以游牧为生,被称为“马背上的猎人”。
他们有强大的骑兵,骑射能力乃当今一绝,无人能出其右。
若不是早些年间,宣帝御驾亲征,将鞑族打败,又逼着对方签下了不战盟约,只怕这些年,大金也不会如此平静。
但近几年来,鞑族逐渐强大,便又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骚扰大金边境。
好几次宣帝都想出兵镇压,但对方每次都是小打小闹,收手极快。
宣帝为了大局稳定,便又只得作罢。
宣帝沉默了一会儿,道:“这鞑族一事,并非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但你方才说,雍城无法耕种,你可有想别的法子改善民生?”
陈阁微微一愣,道:“这……微臣向户部请批了更多支援灾民的款项,还在当地招募了不少壮丁,充当护卫队……”
宣帝长眉微蹙,道:“你扩充护卫队没错,但雍城是我们大金的边城,鱼目混杂,不但有鞑族,还有羌族、波斯人等。波斯人善于经商,而羌族善于畜牧,唯独汉人,若耕种失败,便束手无策了吗?”
陈阁听罢,连忙跪地告罪:“陛下息怒,微臣确实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改善民生……”
宣帝道:“你向户部请批也好,向朕请求支援也罢,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既然如此,何必留你在这个位置上?”
陈阁面色羞愧,重重磕了个头,道:“微臣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宣帝无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能守着西北州,已是不易,但雍城一类的边境小城,民生必须改善,若依旧混乱贫瘠,久而久之,只怕会酿成大祸!”
陈阁沉声应是,背后已然被冷汗湿透。
宣帝问完了陈阁,显然有些失望,便道:“自陈阁开始,从左到右,依次述职。”
第二位知府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来,道:“陛下,微臣管辖范围内的离县,匪盗猖獗,横行乡里,微臣数次规劝无果,想去剿匪,但又苦于府库空虚……”
宣帝冷声道:“于县隶属东安州,东安府衙不但有驻军,还有捕快、衙役等,加起来有数千人之多!你就不能用现有人力解决问题么?”
东安州忙道:“请陛下恕罪!守军的职责是护佑东安州,微臣不敢随意调用啊……况且,那东安州的守军,那可是国之栋梁,也不是微臣能管得了的!”
东安州知县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他不喜守军将领多时了,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去求对方。
宣帝气得一拍桌子,道:“你少推卸责任!别以为朕不知道,那守军将领出身寒微,之前与你有过嫌隙,所以你宁愿让百姓受苦,也不愿主动联动他们,请兵剿匪,是也不是!?”
东安州知县听了,吓得连忙跪地,道:“这……陛下明鉴,绝无此事啊!微臣只是不敢劳烦守军……”
宣帝冷肃地看着他,道:“百姓被欺辱,你身为父母官,居然说不敢劳烦守军?当真是荒唐!来人——”
禁军应声而出:“陛下有何吩咐?”
宣帝面色铁青,一摆手:“东安县知府无所作为,同吏部说一声,换个人罢!”
东安州知府顿时面如土色,连连磕头:“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求陛下开恩啊!”
但禁军一上手,东安州的知府便被带走了。
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多了一丝惶恐之色。
宣帝的性子,时而雷厉风行,时而耐心温厚,谁也摸不清,为何他今日会发如此大的脾气,还处理了好几名官员。
宣帝气得揉了揉眉心,重新回到龙椅之上。
他抬起手臂,随手一指:“你来说。”
众人不安地看去,只见宣帝指向了顾青昀的方向。
顾青昀定了定神,越众而出,朗声道:“微臣顾青昀,代江南知府杨大人述职,还望陛下允准。”
宣帝眸色微顿:“顾青昀?抬起头来。”
顾青昀听罢,便缓缓站直了身子,抬起头。
宣帝长眉微动,道:“朕记得你……你不是去了孟县吗?为何江南府衙由你述职?”
顾青昀还未答话,一旁的连公公便低声答道:“陛下,杨大人前几日遇刺,身受重伤,实在无法入京,这才派了顾大人过来。”
宣帝听了连公公的话,这才想了起来。
他看向顾青昀,他依旧站得笔直,修身如竹,不卑不亢。
半晌,宣帝才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顾大人,既然来了,那便好好同朕说一说,这大金第一贫困的孟县,到底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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