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谢琰是被屋外的交谈声吵醒的,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素净的帐顶和窗外照射进来的一束和煦的日光。

    他被阳光刺得闭了下眼睛,很快又坐了起来,侧过脸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沙漏计时器。

    怪不得屋外天光大亮,原来已是辰时。

    自己本想丑时歇,卯时起,谁知竟一觉睡到辰时,赵景德竟然也就这样任由自己睡过了头,真是……

    谢琰扶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奇怪,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仔细想想,昨天晚上一开始觉得很冷,好像一会被埋在沙子里,一会又浸泡在水里。后来似乎有人贴近自己,依稀能感受到淡淡的香气和温暖的心跳,现在回忆起来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谢琰皱眉,或许是这两天太累了。

    穿戴好衣帽,看了一眼在篮子里睡得正沉的小白狐,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

    果不其然,赵景德和使者正在庭院里交谈着什么。

    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谢琰,两人都楞了一下,使者最先反应过来,向谢琰深深地鞠了一躬道:“下官打扰到了国公爷休息,请国公爷降罪。”

    “无事,”谢琰摆了摆手:“什么时候回来的?”

    “禀国公爷,一个多时辰前就到了。”

    谢琰扫了眼赵景德,语气偏冷:“怎么没人通知我?”

    赵景德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委屈,但最终只是很快跪了下去,低头认错道:“属下失职,请国公爷责罚。”

    这下轮到谢琰感到意外了,他皱眉盯着贴身侍从的头顶心看了一会儿,眼神不自然地瞥向一边,向着赵景德的方向轻抬了下手:“先起来,其它的待我与使者谈完后再说。”

    随即又转身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使者随他进屋。

    屋门在两人的身后合上。谢琰在堂中的红木椅上坐下,朝站在面前的使者轻轻扬了扬下巴,问道:“北戎那边情况如何?”

    使者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答道:“北戎此次坐镇帐中的是和贤王乌旗,属下向他表明来意后,乌旗欣然接受,只是……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

    谢琰听后并不感到意外,北戎每次进犯的最终目的都是从用停战的条件向大夏朝廷索要好处,上次是和亲,上上次是丝绸和茶叶。

    他屈指在身旁的茶几上敲了敲:“说罢,这次的条件又是什么?”

    使者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两眼,又低下头去支吾道:“他说……他说……”

    谢琰的眉头渐渐蹙起,使者的表现已经告诉了他,这次敌方提出的条件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他说,要以戍边五城来换……”

    “什么?”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道惊雷般劈下来,谢琰脑中“轰隆”一声,忍不住拍案而起。

    使者吓了一跳,慌忙拜下去,焦急又委屈:“属下所言句句属实,那和贤王乌旗原话就是‘要本王退兵可以,拿云中、东胜、开平、麝阳、宣庆五座城池来换!’”

    “一定要用城池来换吗?如果是其它,丝绸、布匹、美女、金银财宝,都好商量。”

    “下官也曾这样问了,可对方的态度十分坚决,以五城换和平,少一座都不行。国公爷……您看……”

    对方接下来的话是什么谢琰没有仔细听,他怔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坐回红木椅上,似乎还沉浸在这打击性的消息中。

    他不发话,底下的使者也不敢动,只好静静地站着等待后续。

    又过了半晌,谢琰将手肘撑在茶几上,扶额叹息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要割让五处边塞要地,怎么偏偏让自己遇到这种事。

    北戎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部落联盟。虽然卡塔尔在二十多年前统一了各个部落,建立王权,但实际上大小部落相互制衡,各怀心思。若是来犯的是其它部落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和贤王乌旗是卡塔尔的侄孙,属于王廷势力,他的意思或许就是卡塔尔的意思,再不济,也是他默许的。

    如果真的就这样将五座城池拱手让人,大夏将彻底颜面扫地,更重要的是,倘若失去边塞要地,日后就更没有和北戎抗衡的资本,云中、宣庆之后,通往京城的道路将一马平川,再也没有关隘险地阻挠北戎大军席卷大夏皇城;可倘若不答应他的条件,议和之事或许就无从谈起,朝廷交待的任务完成不了,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也会怨声载道……

    这么大的事情是肯定要上报的,无论朝廷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自己这个骂名是背定了……

    定了定神,谢琰将手搭回了椅子的扶手上,镇定如常道:“此事我会派人快马加鞭上报朝廷,这两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

    使者抬眼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眼前人的面孔此时就如光洁无痕的冰面一般,看不出丝毫破绽。

    “是,下官告退。”使者躬身后退两步,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空荡荡的屋子又只剩下谢琰一人。

    他斜倚在椅子上,指尖细细地勾勒着扶手上的木质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景德走了进来,看到谢琰的样子后感到既惊讶又后怕,看起来那使者真是带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拦着他不让进有没有耽误到国公爷的正事。

    想到这里,他单膝下跪先行认错道:“属下先前看国公爷难得熟睡不忍打搅,差点误了大事,还请您责罚。”

    谢琰斜倚在红木椅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事,起来吧。”

    赵景德缓缓起身,看向谢琰的眼里还是有掩藏不住的担忧。

    然而谢琰却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吩咐道:“现在有两件事情交给你,第一件,马上派人八百里加急把这封消息送到京城,第二件,帮我把李将军和姚太守请过来,就说有事相商。”

    “不用请了!”还没等赵景德回答,庭院里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粗犷的喊声。

    谢琰听出了来人,微皱了下眉,坐直了身体。

    下一瞬,李大胆魁梧的身体就堵在了门口,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浓密而坚硬的胡须气得直发抖,仿佛下一瞬就要冲椅子上的人发作,就像他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赵景德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紧张地看着眼前怒目圆睁的血性将军,下意识地挪动一步,挡在了谢琰前面。

    谢琰丝毫不露怯,视线淡淡地扫过李大胆身后的韩君望和姚尚鹄,落到了最后面匆匆赶来的驿丞和侍卫身上,一瞬间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直逼得他们不敢抬头。

    气氛一时变得僵硬无比。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轻笑。谢琰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轻松道:“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们商量。来人,看座。”

    李大胆“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着谢琰左手边空着的座位走去,一屁股坐下来。他两手撑在膝盖上,双目平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对方。

    谢琰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又朝韩君望和姚尚鹄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也一起坐下来。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连忙向谢琰弯腰行礼,而后才落座。

    谢琰将手中茶盏搁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笑着闲聊道:“我与诸位真是心有灵犀,刚要有事要告诉你们,没想到你们倒先找上门了。”

    李大胆闻言快速地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姚尚鹄急急地站起来,向谢琰行了一礼道:“国公爷息怒,其实今天早上下官来过驿馆,因为关于马车坠崖一案有了一些发现,想要向您报告,可是没想到国公爷还在休息。下官正要回去时见到使者回来,于是便互相问候了几句。下官看他眉宇间都是焦急的神色,似乎谈判并不顺利,一想到这边和亲一事刚出了差错,那边前线局势又紧张,心情不免着急。恰巧回府后李将军来找,下官一时忍不住将心中担忧和盘托出,不成想李将军听说后嚷着要来找您,我等实在是拦不住……下官真的不是有意擅自闯入……国公爷息怒……”

    谢琰平静地听他解释完来龙去脉,摆了摆手道:“无事,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再说了,此事归根到底是我的失职。”

    “哼,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能睡得着,镇国公果然不同于常人,老夫也实在是佩服。”

    来云中也有些日子了,谢琰似乎已经习惯了李大胆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且显得毫不在意。

    “睡得好才能做更多的事啊,你说是不是,李将军?”谢琰又抿了口茶,无意与人多废话,直截了当地引入主题:“北戎要求割让云中、东胜、开平、麝阳、宣庆五座城池作为和谈的条件。我已经派人将这则消息送往朝廷,最终作何选择全凭圣上决断,我们只要做好准备,等待命令即可。”

    “什么?!”乍听到消息的三个人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

    戍边五城!那不是普通的城池,那是大夏的边疆防线,是京城的保护伞啊!

    这怎么能割让出去?那与将大夏的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又有何异?

    “不是,一直不都是美女、布匹、财宝之类的,怎么这次突然……”

    怎么这次突然狮子大开口?

    韩君望没有说出的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没有为什么,一再退让会让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这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靠缴纳贡品维系的和平又能坚持多久?无非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更何况这宁静中还时不时夹杂着几朵浪花。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娘了个巴子!”李大胆宽大的手掌“砰砰砰”地拍在茶几上,他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胡子颤抖地更加厉害,就像是一只遇到危险炸了毛的刺猬。

    “老子这就去给那帮龟孙子几板子,娘的,老子长时间没收拾他,就忘了娘老子是谁,还想要割城,我呸!想得美!老子偏不让他做梦!”李大胆激动地大声嚷嚷,一抬手将茶几掀翻在地。

    “咚!”茶几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打!必须打!这口气能忍老子就不姓李!”李大胆粗壮的手指指着谢琰吼道:“你们这帮人,整天东琢磨西琢磨,拿东西讨好那蛮鞑子,这下满意了?等那帮龟孙子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的时候,老子看你们怎么办!妈的……”

    韩君望和姚尚鹄眼见李大胆越骂越起劲,连忙慌里慌张地上前制止。两个人一边安抚暴躁地李将军,一边不住地向谢琰道歉,手忙脚乱地将他往屋外推。

    直到了庭院里,李大胆仍不停嘴,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甩开另外两人的钳制。

    侍在门外的赵景德听到了整个过程,想到自从来到云中后,这个李大胆对自家主子的种种行为,心里的不快顿时蹭蹭往上涨。

    长久的积怨使得他忍不住呵斥道:“李将军请自重,国公爷一心为公,您却屡屡阻挠他办事,处处和他针锋相对。国公爷不愿深究是他宽宏大量,但这并不意味着您可以为所欲为。不要忘了,国公爷有圣上钦赐的印信,他所作的一切都代表圣上的意思,属下不明白,您究竟是有何能耐忤逆主帅,以下犯上,抗旨不遵?”

    “你……你个小小的侍卫也敢教训我?”李大胆吹胡子瞪眼,倘若说他从没将谢琰这号人物放在眼里,那他对赵景德则更加不屑。

    “将军……”韩君望和姚尚鹄见李大胆又要被挑起更大的怒气,怕他惹事,忍不住出声劝道。

    “属下不敢。”赵景德平静地回视他:“属下只是提醒您,将军既食朝廷之俸禄,则应尽臣子之本分,切勿违抗上级,忘了本分。”

    “你……”李大胆睁大眼睛瞪了他半天,最终也说不出一句话,只留下一句冷哼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唉……”

    “将军……”

    韩君望留人的手刚伸到半空中,李大胆魁梧的背影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讪讪地收回手,一转头便冷不丁地和身旁的姚太守来了个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堪。

    “算了,随他去吧。”

    两人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琰已悄悄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国公爷……”

    缓和气氛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谢琰抬头望了望天。目力所及的远处,大片的黄色渐渐侵染天际——那是沙尘暴要到来的迹象。

    “进来吧,”谢琰的视线落回到了庭院中的两人,仿佛不在意地笑了笑:“要变天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七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昕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2章 惊变,七星,一本书并收藏七星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