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br>参赛了。
写《黑皮书》的初衷,是想正经八百塑造出一批与邪恶抗衡,奋斗在一线的真实的人民英雄。
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罪案不仅能展现侦查过程的艰险繁杂,法律人情的步步惊心,也着重描墨于刑警与罪犯在逻辑、心智和定力上的角逐。
希望给大家带来触动与振奋。
欢迎收藏,欢迎浇死我。
黑皮书
41号联排门口一片狼藉。
纸箱家具挨挨挤挤,套着白色塑料膜,风一过,张牙舞爪地飘渺,跟幽灵似的。
院落植物也在同时整修,烂泥蔓延到马路上,殷天只能踮脚躲着走。
自1999年后,41号院没再这么热闹过,搬家和清理的工人济济一堂。
庄郁那时候虽是租住,但也想打理,可工作的案牍劳形彻底灭了她这念头,回家只想躺尸。
殷天推开自家院门,瞄着摊了一马路的家居物品,判断此次入住者的性别。
一个男人穿着素雅的家居服走出房门,端着咖啡笑容可掬地向她挥手致歉,“sorry,挡你路了,东西有点多,需要些时间,很快就能打理好。”
殷天面无表情地点头。
“您好,我叫米和。”
殷天盯住他伸出来的手掌,骨节修长,指甲得当,没有戒指痕迹。
她慢悠悠将手递出去,“殷天。”
两人没握上。
米和想起了什么突然抽手,“有你快递,你不在,”他跑了两步回门里拿,咖啡晃晃悠悠,“我就帮你签收了。”
殷天寡淡接过,沉得累手,颠了颠,看他一眼,“谢了。”
米和立在雕栏处,双眼锁着她背影送她进屋。
半饷后,如愿听到一声猝然惊呼,和重物落地的响动。
他笑了。
冲着棕色大门延展出一个斜嘴的奇特笑容。
轻轻一歪手,将杯中咖啡悉数浇进刚插|苗的花圃里。
42号门厅昏黑,殷天缩着身子死命往后蹭。
鸟骇鼠窜地蹭进角落,瞪着鞋边的快递。
寄件人一栏,歪歪扭扭,稚嫩的字体,写着“桑国巍”!
她太熟悉了,她帮桑国巍写过语文作业,长期模仿他的字迹。
一笔一划都雕刻于心,能一眼辨别,这就是他本人所写!
殷天连滚带爬跑出去,米和一只脚踏进自家门里,指挥着柜子摆放的方向,他家族素来讲究风|水,耳濡目染他也重视。
殷天单刀立马地追过来,米和已经进屋。
“米——!”她突然忘了后一个字,戛然而止地停在门边。
“和。”米和笑盈盈回头提醒。
那么多年,她依旧对这房子如临大敌,就立在门口,脚尖触到了门槛,忙往回缩。
这才发现跑得急,没穿拖鞋。
“快递谁送来的,人长什么样!”
“工作服,黑帽,口罩,长相没注意,怎么了?”
米和从鞋柜拿出双新拖鞋,弯腰放在门里,扭身叮嘱,“花瓶不放那儿,放东边柜上,先压符,黄色的那个符,再镇上花瓶。”
“他说什么了吗?”殷天抻着大脚趾,小心翼翼把拖鞋一只只挑出来,愣是没挨41号房内的地板。
米和饶有兴致地看她。
殷天穿上拖鞋,触感软软糯糯,脚下有石子扎得疼。
她金鸡独立着拍脚底,摇摇晃晃,硬是没扶门框。
米和绅士地将手停在她腰侧,以防她重心不稳,“这快递是到付,必须有人签收,所以找到了我,跟我嘱咐不要随意打开。”
“到付?多少钱?”殷天摸屁兜钱包。
米和摆手。
“多少?我不是客气,我得算距离。”
“28。”
“不是本地。”她喃喃。
米和指了指院外扒护栏的一男一女,“你认识吗?一直在看你。”
殷天一回头,是在小区遛弯的张乙安和老殷。
“这鞋多少钱?”
米和一愣。
“多少?”
她飞快抽出张100元塞他掌中,心事重重要拽着老殷离开。
老殷双手握着粉色拉力绳,正做扩|胸运动。
一看米和清新俊逸,竟能笑着跟自家闺女聊天,当即喜出望外。
甩开殷天的手,热情高涨进了41号,强行扯住米和唠家常,又有张乙安见缝插针地询查,半个小时下来,已然将米和家史彻底刨了一遍。
殷天懒得理睬,一手包裹,一手饭菜端进卧室。
迫不及待地开了纸盒,塑料膜包裹得结结实实。
剪开竟是本如a4纸般大小,俩板砖相叠厚度的黑色牛皮手札。
封面肮脏破旧,水渍浸染,血迹漫漫。
第一页正中|央画着个繁复的家徽图腾:两条细长吐信的加州黑白王蛇缠绕着形状异变的国际红十字会标识,远看似个骷髅。
用花体书写着字母,墨迹有深有浅,殷天辨别了半天,才看出那不是英文,而是拉丁文。
图腾下有一长串字迹迥异的人名。
她随意挑了几页翻看,能对应找寻到各自字体的文段,由此断定这些人名皆是作者。
殷天今儿被嫌犯和孙小海一闹,又将了郭锡枰一军。
事儿堆事儿,又杂又闹,没了胃口,索性将饭菜推远,研究起这厚实的手册。
入眼处字迹潦草,密密麻麻,挨挨挤挤。
图叠着文,文盖着图。
以中文、英文和拉丁文为主,还有些文字殷天从未见过,眼睛恨不得贴在纸上,也认不全形态夸张的勾勾绕绕。
连蒙带猜,她隐约能看出这书记录着复杂的诡秘人体致死病理反应和大量的刑侦痕迹学信息。
内容庞杂,落笔精细且有大量空白未完成的记录。
好比现在翻着的这一页,“一个男人头部中枪大量出血,能否存活?”下面给出了详细的解答。
“022小口径子弹能轻易射穿皮肤,却不易射穿颅骨。弹头会在头皮底下穿行,一路绕头部停留在颅骨对侧,也有大概率击中颅骨,反弹并传出头皮,此时会有进|入和射|出两个伤口,且相当接近。”
旁边有另外字迹补充,“两者伤口亦有可能位于颅骨对侧,或弹头在击中颅骨时变形压扁,留在进入伤痕的正下方。所有情况皆会引起脑震荡,严重者丧失意识。”
殷天看得入迷。
米和也看得入迷。
他特地在二层选了间能看到殷天卧室的房间,点了披萨,就着朗姆酒,写律师事务文书。
但他心不在焉,时不时瞄向殷天的窗户:她躺着看,趴着看,拿放大镜盘腿坐着看,脖子弓得跟虾米似的。
殷天最近因为分局伙食太好,又天天傻吃蔫睡的放羊姿态,心宽体胖。
睡裤勒紧肚皮,留一条裤腰带的红印。
她一个驴打滚,跳到衣柜前,粗野地一甩上衣,囫囵往身上套了件睡裙。
她早已习惯了41号的半零不落,所以从不拉窗帘。
米和托腮,咂摸着酒,看个清清楚楚。
再低头打字,只要逢上“她”字,脑中就移过那双淡漠眼睛、妖怪般的白嫩腰腹和酷似爷们的粗犷姿态。
殷天连续看了十几页,简直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乱了眼。
“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有没有办法验出砷残留?”
“红斑狼疮在1941年如何治疗?”
“鼻部位的筛骨面对何种重创,将会导致嗅觉缺失?”
“麻风病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不是一个重大问题?”
她看得晕晕乎乎,太阳穴直跳,眼前星白点点似蚊蝇飞舞,一看手机,十一点半。
她披了件薄衫,揣着书下楼透气。
老殷和张乙安已经睡了。
客厅亮着夜灯,她蹑手蹑脚穿过“丛林”进了后院,窝在摇椅上看月亮。
黑森林钟准点报时,杜鹃依旧会啼鸣。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但它滑行的速度显然慢了,旧物在以磨损的方式一一老去。
米和揉着颈椎,打下文书的最后一字,抬眼一望,对面卧室亮着灯却空无一人。
月晕而风中,吱嘎吱嘎的摇椅声虚渺而来。
米和踩着草叶,端着马克杯,手臂挂一薄毯。
怕惊扰声控灯,走得鸦雀无声。
摇椅位置离41号院落的雕栏极近,米和甚至抬手都能触摸到她。
摇篮般的摆荡修复了殷天的睡眠,黑皮书落了地也浑然不知。
米和静静看着,殷天个子高,身子缩在椅中,双腿没处搭,自然垂落着,脑袋斜斜耷拉,眼窝青黑。
她就是他心中所描摹出的样子,几乎完全一致。
他知道2006年,她上高一,将41号特大灭门案的无进展,归纳成当年自己的无作为,她成了个不喜形于色且孤僻冷漠的高瘦女孩。
桑家是她心里一根无法拔除的戾刺,同时她以早熟的心智开始阅读学习博登海默的《法理学》和王泽鉴的《民法判例与学说研究》。
2007年她在课余时间学习国家医学考试教材,粗浅地完成了解刨学和病理学的课程,走火入魔地在深夜一遍遍背诵着医学常识。
2008年高三,对医学饱有天赋的殷天放弃填写淮江医学院的志愿,高分考入淮江公安大,主修侦查学,辅修公安情报学。
他一直热切地关注着这个少女的成长路径。
米和轻轻蹲下,歪头打量着她右腿,他知道那里有一道长疤,从脚后跟延伸至小腿后侧,缝了22针。
那是殷天高考完,以志愿者身份进入地震灾区青川县。
阿成回来转述,充满着敬畏。
他说这女孩永远奔波在第一线,很多人认识她,说她坚韧,说她对尸体敬畏,说她做事麻利。
有家米粉店老板对她印象深刻,说她热心寡言。看人帮人时中间像是有层膜,冷静又悲悯。老板扭扭捏捏说了半天,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老板娘出来补词,“呐像个菩萨呀,稳重,不咋呼,面上没什么表情啊,但心肠热。小姑娘厉害得不得了,还给新兵做心理辅导哩。”
一个卖炕土豆的阿婆指着县城边界的坑地,“就在那儿摔的,天黑嘛,爬出来小腿全是血,吓死嘞,她喊都没喊,没喊一声,疼得全身抖呀,送到帐篷里缝伤口,好像是遇到认识的医生,就那时掉了两滴泪。我们这一片都认识她的,很好一小姑娘,高考完就过来啦,不多见的,闷头干活。”
米和的手指几乎要挨上她赤红的疤痕,最后停在一厘间,没了触摸的勇气。
2012年她以特等学金的成绩毕业于公安大,同年考取张瑾澜的刑事侦查方向研究生。
研究生期间,张瑾澜告知老殷,她对41号特大灭门案的疯狂执念属于变异的蔡格尼克记忆效应。
米和对这概念很模糊,专门上网搜寻:这是特指人们对于尚未处理完的事件,比已处理完成事件的印象更加深刻。
米和这样解读,因为她童年目睹且参与了桑家最后的死亡时刻并向警方提供了线索,那么她在潜意识里自动将自己划分为参与者,但案件99年至今仍未侦破,情感,真相皆如鲠在喉。
十几年情绪的积压放大造成她如今无法改变的行为弊端:过分强迫,偏执,经手的所有事件必须一气呵成,必要时甚至将其他人与事置之度外。
同时因过早对善恶产生质疑,她成年后越过了道德层面,对善恶价值体系有独立的认知。
她成为两个极端的共生体:
性格中的暗黑成分和作为一名警察骨子里的善良,及对真相的偏执高度交织在一起。
既有应对复杂事件的冷静与凶狠,也有封存于内心深处未泯的孩子气。
米和缩回手,将掉落的黑皮书翻到124页。
而后探身将毯子披盖住殷天,两人离得近。
殷天热忱的呼吸喷洒在他前额,米和幽微一笑。
替她掖好被角,一抬头就对上那双寒凉的眼睛。
“你也失眠?”殷天哑声。
她没躲,保持着呼吸共生的距离。
倒是米和先臊了,直起身板,“倒时差。”他摸了摸鼻头,递出杯子,“要么,助眠。”
殷天以为是牛奶,“有屁用,得吃药。”她顿了片刻,觉得这样回话不好,显得没教养,忙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我牛奶不耐受。”
米和笑着收回,露着一排白灿灿的上牙,一口气喝完。
殷天注意到那杯子是统一的公司马克杯:长阳律师事务所。
双瞳一眯,她撑起身子,毯子溜溜往下跑,被米和一把捞住。
“长阳在大东边,你住大西边,不嫌远?”
米和隔着栏杆,将摊在124页的黑皮书放在她腿上,“东边闹,西边静,我喜静。”
“南边、北边也静。”殷天不动声色的咄咄
重书一压,她的注意力转向膝间,待看清图文,骤然僵持不动——
那是一根长形梭针的样图。
针长六寸,采金属打制且尖锐,是欧洲19世纪女性流行的帽针。
殷天窒息般盯着黑皮书,蓦地弹跳而起,撒腿往屋里冲。
米和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脚底生根,一动不动。
声控灯亮了灭,灭了亮。
打得他面庞明明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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